致涓生:
展信安。
距父亲接我离开吉兆胡同的那方小天地,已是过了几日。你还好吗?当你看到那空寂无人的屋子时是怎样的心情?当你看到那几件无人使用的旧家具时是怎样的心情?当你看到那两人剩下全副的生活材料时是怎样的心情?
当你听到我托官太太留下的那句“我去了。”时又是怎样的心情?
大概是松了一口气吧?就像先前你为减轻负担而将阿随带去西郊放掉那般,这次也干脆地将我一并放掉了。你还记着的吧?阿随,是我们搬到新住处后在庙会上买的一只狗儿,白毛、活泼,给我们并不富裕的家里带来不少的欢乐。我给它取名叫阿随,是有着私心。阿随——随,是我想同你一起,一生相随,不离不弃。你怕是不知啊。不然,怎会那般忍心就将阿随,将我对你的无声的誓言就这样,就只为了减轻吃食的负担而放了呢。
那日,我无比地希望你最终会将阿随带回来,将我那不言明的心意带回。却不想,你真的将它放了,我就忍不住地想啊,大约会有一日,你也像抛弃阿随那样抛弃我。果真如此。
往后些日子,气温逐渐是冷了下来,冷到让人不愿出门的地步。而你却日日出了门去,日日踏着黑才进门。进了门你又不同我谈话。涓生,你对这个家、对我的情感,是真的存在的吗?我忍不住地与你谈心。交谈时,你虽是笑着的,但我丝毫没有感受到你笑容中的笑意,那满是敷衍,满是冷漠……
我不禁忆起在我们交际半年后你突然向我表示的那份诚挚的爱意。我从未想过我会面临如此突兀又毫无准备的情形,我想我怕是吓坏了吧,有一会没回过神来。再细想你所说的,看到你对我单膝跪地,犹如一阵火燎过心间,我慌乱的不知该如何回应,也不知在偏过眼去后说了些什么。许是答应了吧。我看得分明,眉眼间的踯躅不安顿时化作狂喜的蝴蝶,无声无息,却是展开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华丽的羽翼飞起。
成家之后,我常与你一同回想这一幕,你总是羞于开口,不肯重复那令我心动不已的言语。现在想来,你约是不如我这般的爱,爱得不如我这般的深。当初我如此决绝离开家,与我叔子闹得断绝关系,当掉我仅有的金戒指与耳环与你成家,在你眼里的勇敢与无畏,其实是我凭着对你的爱,是深沉的爱,是胜过一切的爱。
但这爱好像并不能打动你,你仍会像对阿随那样对我,会告诉我,你不会再爱我了,这般无情的话。我一如那晚你对我表达爱意时,不敢看向你对眼睛,不是不敢面对那令人措手不及的爱意,而是不敢面对那令人心生绝望的抛弃。
是我的错么?我为了跟随你走,放弃了自己原有的生活,斩断了与家里的联系;我为做好一个妻子,管着我并不熟悉的家务,做着我并不拿手的饭菜,养着让我时时与官家太太争吵的油鸡……
是我的错么?那双与你牵起的手因操劳而日渐粗糙,我们之间的感情因过重的家务占去了我与你散步谈心的时间而日渐疏远……
……
思来想去,我最终决定离开,在冬春之交,在万物熬过漫长的严寒迎来复苏的时候。我父亲来这方凄清不似家的家要将我带回去,我便随他一同离开了。
我没有收拾什么物件,因为家里剩不下什么好的物件。我甚至是将全副的生活材料摆在了显眼的地方,供你度过余下的时间。
再见了涓生。
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