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醉心于新鲜的血液,如同人类沉湎于甘醇的美酒。日行者从休憩中睁开眼,用尖牙摩擦干燥的嘴唇,粗鲁地推开棺盖。
即便是能在白昼活动的特殊血族,也无法得到来自阳光的友谊。炽热的温度似要灼干他们体内的血液,炫目的光芒企图剥夺他们狩猎的兴致。所以,日行者仍会选择在私人空间内避暑。
阿周那用单手熟练地为左腕包上绷带。在他回到这座名为迦勒底的城镇前,当地猎人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不少信息。迦勒底四周共有三处墓地,盘踞着不下百只的吸血鬼,而阿周那孤身所立的这片墓地,活跃着十五只日行者。
他微眯着眼,扫视快速逼近的数道身影——自己用鲜血成功引出了其中的十四只。
阿周那取下负在身后的长弓,几乎同时,山楂木削成的利箭已搭上弓弦。冲在最前方的一只吸血鬼与他仅有十步之遥,只消年轻人类一眨眼皮的工夫,尖利的指甲就会戳穿他的喉咙。
阿周那眨了眨眼。睫毛扇动时遮挡了些许阳光,也为吸血鬼的轮廓铺上一层柔软的锯齿。他不再留恋对方被利箭钉入大地的姿态,蓦地转身,两支长箭刺破沃热的空气,洞穿了另两只吸血鬼的心脏。
以最原始的弓箭对阵燕子般迅捷的血族,肤色黝黑的青年猎人竟有余裕拨开额前的碎发。阿周那只带了十五支箭——自他出师以来,尚未遇见过能避开他攻击的猎物。
那个“只属于他的猎物”也不会例外。
阿周那用匕首敲下第十四对尖牙收入箭囊,最后一名吸血鬼的躯体也在阳光下化为灰烬。他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压仅剩的那支长箭的尾。微小的震动透过指腹的茧子,穿过指尖和手臂,沿着脖颈攀爬,化作难以言说的兴奋,拨弄起太阳穴上的青筋。
十五年前,幼小的男孩在这里与一名血族订下契约。他已记不清对方的相貌,却清楚记得白马前行的方向与步数,与吸血鬼胸前那枚如有生命流动的红色宝石。
阿周那在陈旧的棺木前停下。好整洁的吸血鬼似乎并不在意“房屋”的外部修葺,任由它褪去外皮和颜色,甚至保留着指甲和绳索摩擦出的伤痕。他环视四周,棺材的主人也没有属于自己的体面墓穴或墓碑。
并且,非常遗憾,吸血鬼此时并不在“家”。
阿周那返回迦勒底时,城镇中最大的建筑里正举行着一场舞会。
他的几缕黑发被汗水浸湿后,略有些打结,白色长袍沾满来自吸血鬼的乌黑血块。舞会的举办人——城镇领主的少爷,夸张地皱起眉头,左手在鼻尖来回扇动。
“天才猎人,你回来了?吸血鬼的獠牙回收了几对?”
阿周那取来一杯冰过的啤酒,一饮而尽。穿着白色礼服的少爷掏出眼镜,弯腰观赏陈列在桌面的尖牙,啧啧赞叹。末了,少爷昂起头,眉梢几乎飞进发际线里:“只有十四对牙齿,换言之,你放走了一只吸血鬼。阿周那,你还记得出城前的赌约吧。”
“我记得。我承诺会在日落前带回十五名日行者的獠牙。”
“如你失败,就要穿上女人的衣裙,在舞池中心扭动腰肢,取悦我们。”
阿周那干脆地回答:“我失败了。”他的神色平静,仿佛早已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少爷本想趁势将他奚落一番,自然不会满足。他拍拍手,示意乐队暂停演奏。
“天呐,难道女装原本就是你的爱好吗?”吸引在场众人的注意后,少爷故作惊叹地提高音量:“那么,请你好好享受我的舞会吧!天才的猎人!我专程为你租用了全城最美丽的长裙,不知今夜是否有人邀你共舞呢?”
少爷的话语引来哄堂大笑。阿周那起身搁了酒杯,再也不看桌上的辉煌战果,心不在焉地走向内室。他也不是第一次遭受屈辱了。德罗纳是德高望重的吸血鬼猎人,门下弟子也颇受人尊敬。但光辉的另一面总有阴暗的嫉妒,或狭隘的傲慢。单独行动,又异常耀眼的阿周那更容易成为此类情绪的攻击目标。他已经学会将愤怒沉淀下来,再转化为战斗的力量——以证明自己是最强的、依约将他的“猎物”收入囊中的吸血鬼猎人。
领主少爷为他准备了一条月白色拖地长裙,裙角缀着浅紫色的蕾丝花朵。少爷甚至体贴地将一条层叠繁复的裙撑放在最醒目的位置。阿周那并非没有解过大小姐的裙带,他冷静地脱去脏衣,换上长裙。
那个得意忘形的蠢货,难道被赌约的胜利冲昏头脑,将准备给自己未来妻子的美丽礼服修改腰围,交给一个男人,只为了让对方感到羞耻?
阿周那嗤笑一声,对着镜子整理有些凌乱的黑发。他不介意将自己女装的容貌牢记在心,当作狩猎失败应得的惩罚。
领主的少爷正与他的客人高声欢笑。迦勒底是一座富饶的城池,正因为此,吸血鬼亦在城中盘桓不去、日益壮大;亦因为此,无数优秀的吸血鬼猎人造访此处,牵制着血族的繁衍。深居城镇中心的少爷,只与人类的贵族、富商交往,尚未体会与吸血鬼擦身而过的恐惧,对饱受居民爱戴的“天才猎人”,自然只有满腹妒忌与蔑视。
他正同客人畅谈自己如何运用智慧令阿周那折服,被他们谈论的对象提着裙角在惊呼中登场。
阿周那没有刻意模仿女性行走的姿态,只在被长裙限制住的空间内调整步幅前行。被水晶折射了成百上千簇的灯光下,他带着点汗的肌肤闪着健康的光泽。长裙温柔的白没有将他罕见的深肤色衬得突兀,反倒抚平了青年的一些棱角。他径直走向舞池中心,步伐沉着有力,仿佛在赴一场知交之约。
“哦……哦。”少爷局促地咽了一口唾沫。恍惚间,他竟觉得在气势上被挫败的人是自己。他尴尬地举起酒杯,又放下,反复多次,终于回想起什么:“那个猎人还没有跳舞呢!”
虽然被女装青年从容坦荡的气质折服,宾客中却无人敢上前邀请他共舞。他穿着曳地的长裙,显然不是女士的舞伴;他裸露在外的手臂粗壮有力,远胜过在场每一名男性。阿周那知道自己必须完成一场独舞,当舞池以他为中心,自发退让出一片空地时,一只手指骨节分明的手掌出现在他面前。
阿周那低头观察那只手。那是属于男人的手,看起来细瘦,没有丝毫茧子与伤痕。包裹手掌的皮肤在灯下白得不甚真实,以目力为傲的阿周那没能从这层薄薄的皮肤下找出血色来。
阿周那爽快地将右手放入对方掌心,这才抬眼审视手的主人。与阿周那身高相仿的男子温和地承接了他的视线,微微颔首。他的脸也是苍白的,却没有不健康的疲态。灯光在银色的发丝间流动,映照着红酒杯里的玫瑰色气泡。男人身着一件纯黑色礼服,身型虽然单薄,却笔直如一棵树。
“我叫迦尔纳。”他绅士地弯腰,起身时轻声介绍。
“阿周那。”
两人简短地交换视线,如有默契般同时起舞。阿周那毫不掩饰探察对方的目光:迦尔纳的眉目清俊,双眼仿佛正无声地呢喃:“我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请求。”——沉溺在这份柔情里的人,便会于无休止的索取中失去自我。
我与他不是同一类人。
阿周那迅速得出结论,移开视线。看来最初在心中涌起的熟悉感仅仅是体力消耗后的幻觉。姑且维持礼仪与迦尔纳完成共舞,并对他的邀约致以感谢,之后便各不相干吧。
迦尔纳大方地揽着阿周那的肩,舞步恰到好处地错开了在地面飘荡的裙摆。“你刚来迦勒底吗?”他在阿周那耳畔低声询问。
“嗯。”阿周那敷衍似的应答。他不太习惯使用社交舞蹈中女性的步伐,迦尔纳却总能在他踏错时不着痕迹地掩饰过去。对方完美的照应反令阿周那脑中的弦绷紧了。迦尔纳似乎察觉出他的心情变化,露出了然的神情,正要开口,人群中却迸发出响亮的口哨声。
“天才的猎人很适合女性的衣裙嘛。再留上长发,就更有吸引力了。”
开口讥讽的带头者一旦出现,刻薄的附和声便潮水般涌出。
“身穿女性装束与男人舞蹈,却没感到半分羞耻,说不定平时就有这类癖好?”
“既然天才的猎人很适合女装,不如像一些苟且偷生的弱女人那样,接受吸血鬼的初拥,成为他们的伴侣吧。”
“哦!英雄,可别生气!我们是诚恳地提出建议。你可以将它看作除掉强大的吸血鬼而采取的卧底策略嘛。”
阿周那在听到最后两句讥讽时,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迦尔纳垂眸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用异常冷静的语气安抚:“再忍耐一下。”他翻过手掌,覆住阿周那的手背,轻轻摇了摇。
“你的手很凉,身体不舒服就去内室休息。他们已越过我的底线,今夜免不了大闹一场了。”
阿周那抽出双手,上前一步,徒手撕去了半块裙角。布帛裂开的尖鸣令喧闹的气氛凝固了数秒,而迦尔纳的叹息趁此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人类竟然以嘲讽同类为乐,素质反不如你们恨之入骨的吸血鬼。”
身材瘦削的男人说罢,解开上衣的第一颗扣子,取下领巾,将它折叠放入口袋。
阿周那隐约听见迦尔纳的耐心解释:“我的拳脚功夫不输于你。这儿聚集了人类社会中较有影响力的人物,考虑到你的出手可能对你的家人产生困扰,第一击就交给我吧。”
迦尔纳已分开人群,轻而易举地捉住领主少爷的衣领。几乎没人看清他的动作——迦尔纳低头掸了掸袖口的灰尘,而被他像捉小鸡般轻巧控制的少爷不知飞去了哪儿。
在瞬间爆发的尖叫和怒吼声中,阿周那挽起腰上剩余的布条打了个结,赤脚跳进人潮。这是他头一回发现比狩猎吸血鬼更让人兴奋的事——用酒瓶击晕了某个惨叫声高亢的富商后,阿周那来到迦尔纳身后,主动拍了拍他的肩。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