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来自李银河为《爱你就像爱生命》所写的序言。
《爱你就像爱生命》是王小波写给妻子李银河的书信集,我认为这篇序言对了解王小波与李银河的爱情,以及理解《爱你就像爱生命》这本书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本文将对其进行详细解读。
兹将序言先附于下方,供书友们参考。
序
今天我去给他扫墓。他的生命就像刻着他名字的那块巍峨的巨石,默默无语。
小波离去已经七年了。七年间,树叶绿了七次,又黄了七次。花儿开了七次,又落了七次。我的生命就在这花开花落之间匆匆过去。而他的花已永不再开,永远地枯萎了。
翻拣他当初写给我的情书,只觉得倏忽之间,阴阳两隔,人生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既然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短暂,上帝为什么要让它存在?既然再美好的花朵也会枯萎,再美好的爱情也会湮灭,上帝为什么要让它存在?
没有人能给我一个答案。
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李银河
2004年4月11日
1. 朱阑已朽,石迹千秋
今天我去给他扫墓。他的生命就像刻着他名字的那块巍峨的巨石,默默无语。
李银河说的“今天”是哪一天?落款处有写明,2004年4月11日,恰好是那年清明节一周后,更是王小波七周年忌日。
根据中华文化的传统,清明前后,正是踏春和扫墓的日子。可正如陆游说的,“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那年春天,李银河只能见到墓碑与落花,却见不到活着的王小波本人了。
清朝的厉鹗在悼念亡妾时说:“朱阑今已朽,何况倚阑人。”
登上湖畔楼亭,见到红色的栏杆都已朽败不堪了,便联想到晚景凄凉的自己。厉鹗当时已经五十岁,自爱妾朱满娘去世后,更觉衰老。晚年的他疾病缠身、生活艰难,也如半截朽木,六十岁就过世了。
社会学家李银河生于1952年,那年扫墓时,也有五十二岁了。同样年过半百的李银河写的却不是朱阑,而是巨石——“他的生命就像刻着他名字的那块巍峨的巨石”。
我们不禁要问:朱阑和巨石有什么区别?巧的是另一首有名的悼亡诗也以石作喻,正好提供了参考。谁写的呢?地质学家李四光。
李四光在悼念一位学生时说:“山兮复何在,石迹耿千秋。”
山的踪影早就不见了,石头的痕迹却还能彪炳千秋。一般人读到此处,可能有疑惑:一般不是说“青山依旧在”吗,为什么李四光说的是“山兮复何在”呢?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李四光是地质学家,以地质时间尺度来看,山的年龄跟石头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以庐山为例,庐山的断块山形态,形成于距今两千万年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晚期;而庐山上的岩石,有些同位素测年可达八亿年。无怪乎东汉的窦宪到燕然山要勒石记功,也无怪乎三体结尾罗辑说要把字刻在石头上,以保存人类文明。
李四光所悼念的是他的得意门生朱森。我想,他要表达的意思也许是,不管世事沧桑变化,科研工作者曾经做出的贡献是永远不会磨灭的。
事实上,这首诗也成了他自己一生的写照。李先生七十多岁仍奋战在新中国科研事业的前线,最终以八十二岁高龄去世。他的贡献也将如石头的痕迹永远被铭记。
所以李银河说,王小波的生命已经“默默无语”了,我并不完全认同。
有人是泥,有人是山,有人是石。诚然,作为李银河丈夫的王小波已不能再开口了,但作为“浪漫骑士·吟游诗人·自由思想家”的王小波,却还在特立独行、摇旗呐喊。他的作品和门徒,会替他把他要说的话继续说下去。
同时,我也相信,致力于宣扬性别性向平等的李银河,也会与他的丈夫一样不朽。毕竟,“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些名字,早已超越肉身而存在。
2. 寒暑流易,人情同兮
小波离去已经七年了。七年间,树叶绿了七次,又黄了七次。花儿开了七次,又落了七次。我的生命就在这花开花落之间匆匆过去。而他的花已永不再开,永远地枯萎了。
翻拣他当初写给我的情书,只觉得倏忽之间,阴阳两隔,人生真是一件残酷的事。
1997年4月11日,王小波因心脏病突发而去世,李银河发文表示哀悼。我想她一定很喜欢生命与花这个比喻,在当年的悼文第一段中就说:“小波的生命就像樱花,盛开了,很短暂,然后就溘然凋谢了。”而在王小波去世七周年写下的这篇序言中,她又一次提到了花。
树叶变色七次,花儿开落七次,这个细节其实挺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发现,内心缺乏关爱的人,往往会对数字特别敏感。
《阿飞正传》中,旭仔会说:“十六号,四月十六号。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号下午三点之前的一分钟你和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住这一分钟。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一分钟的朋友,这是事实,你改变不了,因为已经过去了。”
《甄嬛传》中,敬妃会问:“你知道吗?我宫里一共有三百二十六块砖石,可是这每一块,我都抚摸过无数遍了,其中还有三十一块已经出现了细碎的裂纹,否则我将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呢?”
这是一种补偿心理,由于自己受到的关心少了,所以会对外物或他人有一种报复性的关心,连数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由此推之,归有光的那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连一个数字也没有出现,凄凉孤苦之情也就相对比较弱了。
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项脊轩志》是归有光十八岁时的作品,五年后他娶妻魏氏,过了六年魏氏去世,又过两年,娶妻王氏,十多年后王氏去世,接着又娶了费氏。文章最后两段补录于王氏在时,他所悼念的原配魏氏已故去多年了。
当然,不能就此认定归有光男儿凉薄或者虚情假意,毕竟每个人都有开始新生活的权利。鲁迅在悼友人杨铨的诗中说:“岂有豪情似旧时,花开花落两由之。”而后面两句却是,“何期泪洒江南雨,又为斯民哭健儿。”
“花开花落两由之”的打算和“我会爱你一辈子”的誓言一样,不必以结果苛责,只要当时是真心的就好。人生的境况有太多意外,太多不期而遇。
以数字论感情,自然只是戏侃。不过奇妙的视角往往也能启发人们得到奇妙的解读结果。一方面,毕竟叶绿叶黄、花开花落,都数了七次,可见心中一直有亡夫。实际上,王小波逝世后,李银河多次发文深情怀念,仅我读过的就有当年、七周年、十周年、十六周年、二十周年的版本。
而另一方面,去世七年,这树叶与花儿的变化,却也不必费心细数。其实,李银河很快就从悲痛中走了出来,迎接新的生活。王小波离世三个月后,她遇到了同性恋人“大侠”,并且认为“他就是上帝派来的一位天使,是专程来解救我出失去小波的苦海的。”数月后,她接受“大侠”追求,二人开始同居,至今已有二十多年了。
有人对此不满,我认为大可不必。李银河在访谈中说过这么一段话:“他(“大侠”)一开始特别嫉妒王小波,我说人都不在了你还这么嫉妒,反正他是很嫉妒的。每年王小波逝世的周年纪念,我们都会一块儿去。”我觉得,她只是能够比较理性地接纳人类的情感需求罢了。
回到原文,其实这一段由花草树木的变化联想到时光飞逝,再到追思故人长辞,在是悼亡常有的感慨。
拿潘岳的《悼亡诗》来做对比好了。所谓“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就是“我的生命就在这花开花落之间匆匆过去”,所谓“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就是“他的花已永不再开,永远地枯萎了”。这一部分,叫做物是人非之叹。
而所谓“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和“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就是“翻拣他当初写给我的情书,只觉得倏忽之间,阴阳两隔,人生真是一件残酷的事”。这一部分,叫做睹物思人之伤。
王粲说:“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其实何止思念故乡的感情是相同的呢,连哀悼爱侣的感情也是相同的。
可见,虽然每个人的境遇不一样,但人类情感诉求的规律是一样的。
3. 彩云易散,今日尽欢
既然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短暂,上帝为什么要让它存在?既然再美好的花朵也会枯萎,再美好的爱情也会湮灭,上帝为什么要让它存在?
没有人能给我一个答案。
也许根本就没有答案。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美好的时光为什么短暂,美好的事物为什么容易消散?因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不美好才是生活的常态。美好是难能可贵的,因为难能,所以可贵。
我很理解这种疑问,毕竟“虚惊一场才是最美好的词语”。相比于得不到的遗憾,人类更讨厌失去的痛苦,以至于因为害怕失去而甚至会放弃追逐。
但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呢?
“既然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和短暂,上帝为什么要让它存在?”因为没有生命的世界,更加苍白空虚。
“既然再美好的花朵也会枯萎,再美好的爱情也会湮灭,上帝为什么要让它存在?”因为没有爱情的人生,更加平庸乏味。
没有人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年轻。个体生命转瞬即逝,而人生代代无穷已;个人的爱情终会湮灭,但人类的爱情故事会千古传唱。
所以,不要怪生命太短暂,不要怪爱情不长久,昙花哪怕只有一现,也是用来赏心悦目,而不是怨天尤人的。“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怕什么情深不寿,乐一时有一时的痛快。
我想,李银河一定也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王小波去世十周年的悼文中,她是这么说的:“人的生命的质量并不能用寿命来衡量。他的生命短暂得像流星,但是就在它存在的那一瞬间,发出了耀眼的光辉,在茫茫夜空划出一道美丽的曲线。”
而在王小波逝世二十周年祭中,她说:“小波真是幸运,斯人已去,却留下这些文字,令我们哭,令我们笑,令我们沉思,令我们反省。他的文学成就还是让文学史家去评论吧,我看重的只是他给我带来的当下的快乐。记得不久前翻看《2015》,数度狂笑,几乎引得哮喘旧病复发。在中国的文坛上,多有让人昏昏欲睡的文字,让人尴尬无比的文字,让人心境变得猥琐龌龊的文字,而小波的文字像一股清风,为人带来欢乐,带来纯粹,带来哲思。”
在王小波发出耀眼光辉的瞬间,便是由李银河陪伴的,二人可谓相得益彰。
牛峤词曰:“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生命也好,爱情也好,真的就跟流星一样,是消耗的过程。令人沮丧的是燃料有限,经不起持续消耗。但更令人沮丧的是,遇不到值得消耗的人,或者把握不住与之消耗的机会。所以如果得到机会,一定要用最大的精力,留下绚烂的瞬间。
而绚烂如王小波与李银河的爱情,倒也真不辜负生命,也不辜负《爱你就像爱生命》这个书名了。
作者:燕辞归,致力于打造中国最踏实的读书交流社群,希望能召集真正爱读书的朋友一起进行精读活动,共同沉淀优质的内容。联系方式见个人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