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完美的父亲,小时候最看不起的是他,长大后,最想成为的也是他。
2017.10.13 星期五 晴
我始终相信,在你的人生路上,总有一件事情,是你心中永远的里程碑。碑前是劣迹斑斑、鸡飞狗跳,碑后是后知后觉、现世安稳。
或许,每个人都有一段不光彩的往事。只不过,我的不光彩,太“光彩”了。
或许,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完美的父亲,只不过,我小时候最看不起的是他,长大后,最想成为的,也是他。
【01.】
初中时,有一年多的时光,我在学校过着随心所欲,众星捧月的生活。
那时候,镇上的初中很小,时间富裕,纪律松弛,虽是封闭式管理,但一堵围墙,怎能关住蠢蠢欲动的红杏?怎能困住生龙活虎的我们?
小虎怯怯地问我:“晚上去网吧,能不能带着我?”
小乐哭丧着对我说:“军子哥,外班有人欺负我。”
东东嘻笑着跑到我跟前:“军哥,找人从校外刚买回的煎饼,赶紧吃。”
总有几个兄弟愿意跟在我的身后,因为我会带他们翻墙去网吧通宵,帮他们恐吓“敌人”,帮他们搞定作业,也乐于和他们在乏味的课堂里,制造一些奇闻怪事。
我的身上似乎带有某种魔力,这是我张狂的理由,也是我骄傲的资本。十岁之后,我的身体如雨后春笋,成长飞速。不仅比同班男生高出半个头,而且智力不差,随随便便还能考个中上成绩。
所以,让老师咬牙切齿是我,束手无策的也是我。
【02.】
曾经以为,拼尽全力出演的,是生命里的一场热血电影,到最后才发现,用尽演技,却诠释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孩子式的拉帮结派,不过是为了找存在感,每次犯规,都像是尝到一种新奇的滋味。刺激又侥幸的心理,像春节的炮竹,为了最后那一声爆响,内心再胆怯,也要跃跃欲试。
而我,除了找存在感之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报答家长”。
终于,在我翻墙去网吧打了几个通宵之后,在我带人把隔壁班的那个“敌人”,打得鼻子喷血之后,我的父亲,被正式请入学校喝茶。
教务处,我看到父亲站在老师面前,隐忍着脾性,固作镇定地一句句为我倒歉,先前这个在我面前趾高气昂、横鼻竖眼的男人,此刻像打了败仗一样舔着伤口、垂头丧气。我的心中就膨胀出一股张狂的兴奋,仿佛,我就是那个胜利者。
我的确胜了,我在学校的光荣事迹,与“请家长”事件,如一夜春风,吹遍大街小巷。我骄傲,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丢脸、更让他恼羞成怒的事情了。
别人说我颓废、顽劣,可我觉得,我所有的不堪,都是他教子有方。
父亲没上初中就辍学了,他说,那是因为家穷,在我看来,明明就是他智商欠费。模样长的着急不说,情商更让人头疼。教育我们,能用打骂解决的,从来不用说教。
我11岁那年,母亲说要找几个工人,为我修间屋子,我做梦都想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于是每天都翘首企盼。
可是父亲坚决不请工人,为了节省工钱,他一人分饰几角,盖起了房子。
放线、打地基、和水泥、垒砖头,儿时过家家一般就开始了。可是,这游戏在我看来,全是他对我的漠视,也尽显他的无能小气。
礼拜天时,我一时兴起,搬起砖头学着他的模样往上垒,一个不小心,砖头砸在我的手上,指甲从我的拇指指尖脱落,手指麻木、鲜血淋漓,完了,想到手指可能要断了,我顿时吓的哭天喊地。
妈妈带我去村医处包扎了手,所幸,并无大碍。回到家看到父亲在院子里坐着,眼睛冒火,手执凶器,仿佛在等一只猎物。看见我进门,他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满面狰狞地挥舞着木棍,骂我闲来生事,要我立刻从他面前消失,滚回屋里写字。
那一刻,我咬着牙,颤抖地握着伤手,一笔一画地做着习题,笔尖刺破书纸,浓浓的笔墨污了我的眼睛,也彻底污了我与父亲的感情。
窗外,父母因我而起的争执声久久不休。人生毫无可恋,我恨他,我在心中对自己说。
于是,在家中丢失的光彩,我在学校寻找,在家中忍受的不快,我在学校偿还。
于是,看到他那张受挫的脸,我就有一种畸形的兴奋和快感。
【03.】
我与父亲一直都是相冲的两个个体,针锋相对、水火不容。我曾以为,这一生,不是他对我拳脚相加,就是我对他恶语重伤。
但我知,在翅膀没长全的时候,我依然要听命于他,尽管我有一万个不愿意。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谁让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肯为我出生活费。
纵然心有不悦,我还是在父亲的一声喝令之下,乖乖赶去地里干活。我的屁股尝过他的多少双鞋底,我都清清楚楚记在心里。总有一天,我会长大的。
头顶的烈日像倒扣的火炉,庄稼耸拉着脑袋东倒西歪,夏天的午后,一切都毫无生机。我拿着锄头的稚嫩手掌,不一会儿就生出两个血泡,火辣辣的疼痛顺着血管蔓延至心,豆大汗珠滴落下来,还未亲吻到大地,便被太阳蒸干了。
我看着身后躬着身子正在锄草的父亲,他永远卑微地接受着命运的责难,忍气吞生。
我摔了锄具,骂骂咧咧地走到地头树阴下歇息,觉得像他这样活着,一辈子真特妈无趣。
父亲抹了把头上的汗,脸上挤出一堆难看的笑,走过来对我说:“农民的孩子只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那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你就别想撂挑子不干。”
我突然想起我从树上掏来的那只鸟,它原本可以飞的,可是命运偏偏让它遇见我。而我,又遇见了他。所以,我的路也像那只鸟一样,要么死,要么逃。
好在我的智商没有随他,努力了半学期,便如愿考入了市里离家最远的高中。
开学那天,我拒绝了他要送我的意愿,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我第一次觉得,我的还击生效了。
高中里,我遇到了品学兼优的舍友,也遇到了更多昏昏度日的少年。古人云: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没过多久,我便高举自由旗帜,解放天性了。
逃课睡觉、上网吧,起哄闹事、逗姑娘,函数难学,但这些,我天生就会。后来我总结出一个道理:越折腾,越穷。越穷,越想折腾。
【04.】
我又没钱了。已经欠了同桌三天的饭,欠了小玉两次约好的见面。小玉是我的网友,一个酷酷的长发女孩。
父亲送来生活费时,我正在晚自习里无聊地翻着小说。
我接过他手中皱巴巴的钱,随口问他:“天都黑了,你怎么回家?”
他说:“你不用管,我自己会想办法。”说罢转身离去,灰色的上衣袖口,印着黑乎乎的油渍,我顿时生出些嫌弃。
回到教室,甚觉无趣。想起我和小玉的约定,她甜美的声音扰得我心神不宁。
好不容易等到铃声响起,我一个箭步飞奔出去,在所有人都放松戒备的时候,赶在别人走出教室之前,跑到操场后角,那道墙的棱角是最好的攀爬助手,翻过去,就是一个小公园,就是广阔天地。
四下无人,铃声与喧闹声,早已被我抛在身后。我一个跃起跳上围墙,熟练的动作,矫捷的身姿,曾让我无比得意。
一只腿挎在墙上,举目四望时,发现墙根外十米处,有一个人靠在墙上抽烟,劣质的烟味呛得自己咳嗽不已。
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我弯下身子认真看过去,他低着头,黝黑的脸庞,在夜色里失去精神,耳前,大块的黑色胎记,异物般突兀难看,耳下,袖子上油迹斑斑,清楚可见。
父亲,这不是父亲吗?原来这就是他的自有办法,原来,他想在这墙根上,靠一夜。
夏日的虫鸣在脚下欢叫,头顶的细月闪着微弱的光。那一声声咳嗽,像一记记重拳,捶打着我的心口,比小时候的每一次挨揍,都疼!
我悄悄回过身,不知怎么从墙上下来的,不知怎么走回寝室的,只觉心颤了一路,眼泪也洒了一路。
我把自己的薄被从那面墙上扔了出去,墙外传来父亲的惊讶,那一刻,我仿佛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我要拼回我残缺的生活,就像拼回这荒废已久的心。我还要用它去尝尽悲欢,还要用它去丰富人生。我流泪,不止为父亲,也为自己的愚昧。
【05.】
接到大学通知书的那个夏天,他从外地赶回来,依然带着责骂,依然是那一副难看的黑脸。
我成了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亲戚邻居都陆续拥入家里,对他们生个好儿子,而羡慕不已。
晚上,在院子外边,听见父亲和一个邻居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偷偷凑过去,看见邻居往父亲手里塞一把钱,父亲极力拒着。
“大家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钱我可不能收。我这两年在外边干得挺好,挣得也多,够军儿上大学的了。”他的脸上一片笑意,是我从没见过的慈爱与惬意。
我把薄被塞入箱子里。母亲执意要给我换个新的,临走前,我又偷偷换了回来。她不知道,我盖着这个薄被,睡得香、睡得踏实,走出多远,都不会丢。
后来,无意间问起母亲:“父亲在外地干什么好工作?”
她说:“他能干什么好活儿?自己买个破车收破烂的。”
哦,我知道了,丁玲咣当地蹬着三轮车,穿街走巷,一声声喊着:“收废品咧,有废品拿来卖咧……”,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深爱的父亲。
【完】
感谢你来,祝君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