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995年的夏天,枯燥而劳累的军校生活到了最后的阶段。作为毕业队,整个学期基本上都是在室外或野外训练中度过,呆在学校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上课的日子很少很少。一切活动都在围绕毕业综合演练展开,也就是毕业前的实弹射击。演练既是毕业考核,也是任职前最重要的训练组织实践和体验过程。
宝哥他们又开始了命运多舛的经历,演练场地选在了之前从未去过的、千里之外的鲁北靶场。当然在长途行军和演练过程中,不言而喻会发生许许多多让人唏嘘感怀的故事,只能留待以后再讲,今天先说一说到了鲁北靶场后发生的故事:宝哥惊魂记。当鲁北综合演练进入实弹射击末尾阶段,所有的预定实弹训练科目都已基本结束,最后安排的科目是37高单炮实弹射击。
五月的茫茫盐碱滩涂,原本荒芜寂寥、酷热流火。在大风肆虐、飞沙走石之中,突然出现了一队队葱绿的人群和红肩章,为整个海滩增添了些许活力。其中一个八人小组与其他各组时聚时散,外人看来没有什么异常之处。八人中担任班长的是宝哥。宝哥是他自封的,班里也没谁喊他哥。他在别人眼里只是一个沉默寡言,内向无趣的家伙,只因为胳膊带了红箍,他便自我加压了更多职责。在他的带领下,全班按照受领的命令开始了有条不紊的射击前准备程序。
随着远处传来靶机起飞的通报,鬼哭狼嚎一般的警报声凄厉地叫起来。虽然早已司空见惯,宝哥还是条件反射地吼了一声,就定位。全班都瞬时扔下手头的工作,刹那间便冲上炮盘各自战位,按照操作规程要求检查并上报,场面就像农家的鸡群看到了主人端出了饲料一般。宝哥是一个单纯而又有点才的家伙,如果那个时候让宝哥琢磨用词,肯定就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当然,宝哥作为班长,那个时候就根本顾不上这些事儿。四年的军校磨砺,他早已经被“第一任职能力”这个模子倒得周周正正,自我感觉很像一个带兵训练打仗的家伙了。单炮射击与连集火不同,全部都是由炮班进行人工操作和射击,对炮班的训练水平和全班团队协同能力是更为直接的检验。一炮班作为整个连队的尖刀班和示范班,所有的训练和操作一直是宝哥引以为傲的。自中原拔寨出发,行军上千里,演练众多科目,一炮班还是完成的比较顺利,这让宝哥从来没有担心过会出什么大的岔子。
随着”正北搜索”的口令,一,二炮手迅速摇动转轮,火炮迅捷转动,身管直指宝哥的指示方向。宝哥也是眼明脚快,随着炮盘的转动不断转换自己的位置。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和炮手比,当班长看似轻松,但由于一直在炮盘下活动,其实危险性比较大。在前期训练中,被炮脚绊倒的、被身管打头的比比皆是。57炮连实弹射击时,宝哥亲眼看见本班火炮气浪把3炮班班长的军帽直接吹跑。宝哥待班里炮手报“目标捕住”后,抬起头开始仔细寻找着,随着“嗡嗡”的螺旋桨声,小小的黑点从远方天际慢悠悠飞来,就像一只银灰色的苍蝇,后面不远处拖着红色的拖靶。随着目标越来越近,阵地边上一个观察哨放倒了竖直的一面标识红旗,宝哥也收到了指挥所下达的可以射击的命令。虽然说是第一次组织单炮实弹射击,但长达近半年的野外战术演练,加之进驻靶场后多次57连实弹射击,宝哥虽有些许紧张,但也还是忙而不乱。这种紧张不是心理紧张,只是指挥程序繁杂琐碎让他格外的上心。
”压弹”,在指示旗放倒,可以射击的命令传来的一刹那,宝哥也短促地下达了第一道指令。五六炮手分别熟练地将事先准备好的炮弹压入压弹机,拉握把送回,打开击发保险。一、二炮手也继续摇动转轮,通过瞄准镜稳稳压住红色拖靶。按照射击预案,随着靶机越来越近,”短点射,放”,宝哥手中的手旗接连挥下。二炮手踩下击发踏板,火炮接连发出了阵阵轰鸣,簇簇弹丸也从炮口呼啸而出,直奔火红的拖靶飞去。阵地上一排火炮也都随着炮班长的口令声,隔三差五地发射了,尖利的发射声震得阵地上所有的人的耳朵都“嘤嘤”作响。每个人也都按要求,乖巧地张着嘴,减少炮声对耳朵的影响。此时此刻,没有谁能知道谁在想什么,也没有谁顾得上关注谁在干什么。一个炮班就如同鏖战正酣的拳击手,所依赖的只是日常训练留下的惯性和潜意识中的条件反射。短短的几秒钟,两个点射就在临近航路上发射完毕,随着另一边不远处指示黄旗竖起,各炮也纷纷响起“停止射击”,“正北停放”,“清点弹药”的口令。
宝哥也如常下达了一串口令,但心里总有些隐隐的不安。作为班长,在第二个短点射打完后,他就感觉几发扑向目标的弹迹有些不对,但又不知道异常在哪里。毕竟作为主学专业是57,37只是体验射击,以前也从未打过实弹,毫无实际经验可言。当火炮停放完毕,宝哥低头开始清查地上弹壳时,更是让他惶惶然了。原本射击后应该有八个弹壳,但炮的四周只有六个!炮盘上其他几个炮手也都莫名其妙,相互投以探寻的目光。
这时,其他各炮都已上报完毕,宝哥只能作罢,不得不举旗向阵地指挥员上报弹药消耗情况。阵地指挥员下达其他各炮原地休整,讨论射击情况,做好后续射击准备的命令后,一个教员便匆匆赶到一炮阵地上。一炮并没有接到休整的命令,阵地上宝哥和炮班所有的人都处于待命状态。看到有人过来,宝哥赶忙迎上前去将情况作了简要报告。来到阵地上的教员姓王,黑黑的脸庞,尖尖的下颌,个子倒是不低,只是看上去极瘦,脸色阴沉,眼睛四处溜溜地扫视着。
听完宝哥的汇报,他边走边问,“呃,射击中有人乱操作么?”
“没有。”看着教员毫无感情的脸色,宝哥稍许有些紧张起来。
“射击之后有人动炮么?”教员接着问。
“也没有。”宝哥决定简洁回答教员询问。
王教员走近炮盘,歪头看着身旁的宝哥说:“打开上盖。”
宝哥上前提起盖钮,侧转了90度,手法娴熟地拿掉了上盖,接着就侧开身体,把位置让给了王教官。就在短短的一瞬间,他飞快地向打开的上盖里面瞥了一眼,里面的情形登时让他如同遭到迎头痛击。
宝哥默默站在教员的身边,面无表情,但内心却是“砰砰砰”地剧烈跳动,牙缝里透出丝丝的凉气。这让宝哥想起幼时在戏院睡过头的一幕。宝哥清楚记得,一个6岁的孩子猛然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孤零零身处一个偌大空旷、漆黑一片、毫无一人的建筑里时的感觉。这种早已遗忘的感觉竟然在一刹那就从记忆的深处冒了出来,如此清晰、如此熟悉。宝哥使劲摇了摇头,脑子里浮现出刚刚的一瞥所看到的情形。输弹线上,一发弹尾部凸起卡住炮闩,使得炮闩无法有效闭合,而药筒底面则完全暴露在外。让人极为恐怖的是,输弹线上竟然还有一发炮弹,弹丸前端铅头已被撞扁变形,且堪堪指向前发炮弹的尾部。此时此刻,炮盘上其他炮手或坐或站,都还在懵懵懂懂之中,宝哥一声也不敢吭,能做的就是一动不动立在一旁,等着教员的命令。
王教员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回头对宝哥说了一句:“班长,炮后集合”。便又晃悠悠到指挥所去了。
宝哥虽然被吓得不知所措,但反应却是极快,未等教员说完,他便扯着嗓子一声大吼:“炮后集合”。惊得教员斜瞅了他一眼,宝哥此刻倒也什么都顾不得,转身便向炮后蹿出五米之外站定。他知道,按照操作规程,全班应该在炮后半米左右排成一列。但他也清楚地知道,按照规范全班所有人应自动向班长对齐,自己蹿到哪里他们就会自动跟到哪里,无须说半个字解释,这是能够带着弟兄们尽快离开这一是非之地的唯一有效办法。宝哥估计的没错,全班人虽然满腹疑惑,但还是一个不拉地跟着他跑出去五米多。宝哥强自镇定地下达“坐下”的口令时,班里的同学还一脸茫然地悄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后续处理很简单也很快,几个教员很快就围到了火炮旁,三下五除二退出炮弹,直接扔进事先挖好的臭弹坑里。黑瘦的王教员则又转悠到班里,将整个射击过程详细问询了一遍,边问边露出疑惑和不解。等了不知多长时间,王教员又带几个人走过来,将臭弹从坑内取出,填进火炮冲着寂寥无垠的天空,一一击发。
一年后,当宝哥再次回忆当时的情形时,对自己的惊惧哑然失笑,对自己带着全班跑出去五米多的举动充满不屑。因为那时的宝哥,已经成为王教员的同事。之所以嘲笑自己,是因为当年自己所看到的惊险,只是过后的一个表象而已。他已清楚知道,真正的危险,在于后弹撞击前弹的一瞬间。若正中底火,结果就极有可能火炮炸膛,炮上的各个炮手和站在炮下的自己是什么结果,只有鬼晓得了!万幸的是,前弹因炮闩的挤压,偏离了输弹线中心线,后弹弹丸铅头打到了底火下侧,让一炮班的弟兄们逃过了生死一劫。宝哥对自己唯一一点的认可,便是自己始终强压心头恐惧,如常将指挥程序走完,把兄弟们一起带到自认为安全的地带。
宝哥对这一事件始终耿耿于怀,曾专门从专业角度与同事探讨推演,但始终都没有确切的结论。因为无论火炮出现何种故障,都极不可能出现“后弹打前弹”的现象。所以一直到现在,这个谜都始终萦绕在宝哥头脑当中,让宝哥无法释怀。宝哥同样还记得,那天的天气是阴沉的,天空中红色拖靶在阴沉的云彩映衬下,其实看的更清楚。那天射击完毕带回开饭时,打回来的一碗汤放在帐篷里,等人拿了馒头赶回去,碗里就如常一般落着层细细的海沙。班里几个哥们便闲聊着天,拿筷子在各自的饭碗里搅和一下,待细沙沉入碗底,急忙端起碗喝口汤,吃口馒头。吃的快的,便直接跑到附近的盐田,用苦涩的海盐卤水把碗洗了,碗里的水渍风干后,搪瓷饭碗上就会有白白的一层海盐。
就这样,鲁北靶场的风沙和连块的盐田留在了每个人的记忆里,惊魂和历险反而都淡忘了,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有上天躲在一旁微微一笑,把宝哥人生的重大转折都与靶场和野外训练联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