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了的味道（文：七月之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母亲开始像外婆一样削烂水果吃。
往往是苹果或是梨子、香蕉，削去烂地发黑的部分，洗净，然后放进水果盘。拿一块嚼在嘴里，有股果实发酵的味道。
更多的是苹果。
小时候住在外婆家，那儿离镇子有很长一段距离，偏远的山村出来一趟很不容易，外婆腿脚又有毛病，常年在家待着，外公一年四季都在地里侍弄庄稼，只有到了年尾的时候才出去置办年货，因此，时鲜水果只会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出现那么几次，稀罕的很。
但外婆总有她的办法。
逢年过节之后，姨娘和舅舅们买来孝敬外婆的苹果梨子会被外婆提到阴凉凉的后房，那间房子被一棵很高的柚子树挡着，常年见不到阳光。
每每见到外婆提着水果往后房走，我都会屁颠屁颠地跟在外婆后面，外婆见我跟来，笑着说，丫头，急了吧？咱们存着这些苹果以后慢慢吃，现在丫头来给外婆干活吧！
然后外婆会把墙角黑黑的陶瓷罐拿出来，用身上的蓝布巾擦干净上面的灰，我把苹果递给她，她拿着苹果仔细擦了一圈，才小心翼翼地把苹果放进陶瓷罐里，一个一个，最后一个苹果也放进去了，我看得眼直直的。外婆转过头看看我，变戏法似得从布兜里又拿出一个，满脸都是皱起来的笑意。
我开始满怀期待，期待一颗苹果。
外婆总是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在山另一头的太阳还没照进这块贫瘠的土地之前，在雾气还没来得及散开的时候。
院子里响起一阵一阵的搓衣板的声音，“嚓嚓嚓”的声响对于我来说，才是一天最新的开始。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吱呀”一声推开厚重的木门，来到院子里，然后蹲在她旁边玩木桶里的水。衣服堆满了木桶，往往等太阳出来了，我的脚也蹲麻了，外婆才能把衣服晾上竹竿。
晾完衣服，外婆把我抱起来放在门槛上，然后问我：“饿着丫头了吗？”
“饿着了”我朝她吐吐舌头。
她转身走进后房，不一会儿就拿着一个苹果出来，叮嘱我不要乱跑，然后就系上蓝蓝的围裙去做饭了。
我坐在被磨得乌黑发亮的门槛上，抱着那个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苹果，凑近鼻子闻了又闻，怎么也舍不得吃，就把它也放在门槛上，一起等外婆的炊烟升起来。
后来，时间长了，外婆拿来的苹果开始出现一块一块一毛硬币般大小的烂斑，外婆挖去两个小洞，洗净了，把完好的一半给我，自己嚼另一半。
再后来，苹果上布满了黑黑的洞，外婆就削掉外面一层，把仅留的完好的一部分切成小块，用碗装着，放在门槛上，一老一小，坐下来，让酸酸的味道浸染整个清晨。
烂苹果的味道，一直伴随我到第六个年头。
七岁的时候，我随母亲回家。
家里是不缺新鲜水果的，出门方便的很，母亲时不时地从外头带一些我们没吃过的奇异水果，渐渐地，那股酸酸的味道淡开地很远了。
接着，我读完小学，初中，进入高中，过年过节去外婆家也会被当做客人，外婆招待我，总是拿出又大又亮的苹果，她说，丫头爱吃苹果，准没错。
我十七岁那年，外婆患了严重的脑血栓，左半边身体瘫痪，完全没有知觉。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瘦的颧骨都凸出来了，衬得宽大的袖管扫来扫去，整个人都陷进在轮椅里。她看见我高兴地不得了，右手在空中兴奋地挥舞，嘴里哇哇哇地说着什么，口水沿着僵硬的嘴角流进衣襟里。母亲拿来水果放在她身边，她费力地探过身子，拿了一个上面贴着红富士标签的大苹果，然后哇哇哇地递向我。
我明白她的意思，但看着她乌黑发亮的手，口水沾湿的衣服，我装作把目光瞥向一边，没有接。
母亲在旁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这才讪讪地接了过去。
外婆仿佛很高兴似的松了一口气。
后来回到家，我告诉母亲那个苹果我没吃，而是放在了外婆家后房的凳子上，母亲气得半天没说话。
不久之后的冬季，我在学校寝室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沙哑着声音说外婆没能挺过去，昨天晚上去世了。
我下意识地爬下床，不久前放在抽屉里的苹果已经烂了大半。
赶回家参加外婆的葬礼，一路上，一股酸酸的味道开始不可抑制地涌上来，我想起了烂苹果的味道。
回到外婆家的院子里，母亲和亲戚们已经开始整理外婆的遗物了，衣服，躺椅，统统被搬了出来，母亲在后房里抱出一个黑色的陶瓷罐，打开，是满满一罐的苹果，大部分都已经烂了，放在最上面的一个最大的苹果滚出来，上面红富士的标签还如当初一样鲜红。
外婆下葬的第二天，母亲和我起得很早，但按照当地的风俗，女性是不能去送葬的，母亲就和我在门槛上坐着，远远地望着送葬的队伍一点点走远，叹了口气，丫头，你外婆走的时候都还念叨着去看看罐子里的苹果，要留着给你吃呢。
我眼眶红了半天，也没止住。
送走外婆之后的日子里，母亲渐渐喜欢买一些苹果回家，她说，人老了，不愿意出去走动了，苹果放在家好保存。
放着放着，母亲就忘记了吃，等到拿出来的时候，苹果已经开始出现小小的黑色烂斑，母亲就会用勺子把烂的部分挖掉，洗净了，把完好的一半给我，另一半自己吃。
后来，我离开家，母亲还是会买一大袋苹果放在家里。
离家去读大学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想起关于外婆，关于母亲和我的很多个片段，想起那些烂苹果，在夜晚的时候，在我掰着手指头数回家的日子的时候，在静下心来的时候。
泰戈尔曾经说，时光慢慢积累，会酝酿出一种很特别的味道。于我，大概就是烂了的滋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