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二十一章
2015-02-18 13:0154
二十一
当人们闷着头还在思谋雨水还要做哪些防备事情时,沥沥拉拉有月余的秋雨停下了慢条斯理的脚步。象似有什么预感,母亲在寅卯交接也就是凌晨五点时就醒了,显得特别的精神和兴奋。有力地推推身旁的老汉雒秉顺,口里叫着“哎哎”,见老头子没有反应,又“哎哎”两声。雒秉顺清清楚楚听见老伴叫自己,也感觉到老伴在推他,但睡得很晚已经非常疲劳的他此刻还在浓睡之中,听见叫声和感觉到在推他,在他来讲还以为是自己睡梦之中的臆想。直到老伴爬起身来喊:“哎哎,你咋都不愿意理我了?”这才一骨碌爬起身,抖着声音急嘈嘈的问:“咋哩咋哩?”一边问话一边还揉着眼睛。这神情倒是把母亲惹笑了:“叫你吃饭哩。”母亲语气庄重神情却是调侃地说。“吃啥饭?吃啥饭哩?还没有睡醒哩吃啥饭哩?”定睛一看老伴的神情就释然了。嗔怪的说:“你这老妖精又成啥精哩?睡得好好的,你咋咋忽忽弄啥哩?”母亲已经有点包不住气的嘴“扑哧”笑了,说:“就是要叫你这老鬼睡不成哩。咋啦?”雒秉顺醒一醒神坦坦的问:“那你想弄啥哩?”母亲少有的象小女人一样娇娇的说:“我想今个去捋龙柏芽哩,你说行不行?”雒秉顺一听这话就不着道,一头睡下去,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行是行,关键现在不是捋龙柏芽的时候。现在是秋季呀。”母亲有点着急地说:“这咋能哩?刚过完年才几天就秋季啦?你不去就不去,哄谁哩?你不去我就去了,捋回来你少吃。”这几句话又将雒秉顺惊得爬起身来。伸手摸摸老伴的前额,没有发烧。再摸摸领口,也没有出汗的迹象。在他摸的时候老伴还快速的打了一下他的手。没有异常。看看天窗里透进来的光,虽然已经透着灰白,但离天亮还有些时候。雒秉顺摸着火镰打着火,吹出明火点上油灯,端着灯照着老伴的脸,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母亲被灯光一照,睁开眼睛看着雒秉顺说:“看啥里看?你又不去照我干啥?你不去天一亮我就去。回来就不给你老鬼吃。”母亲说着又闭上眼睛,用手拉上被子还蒙上了头。雒秉顺觉得不对。一是母亲还是认为现在是春天,是捋龙柏芽的时候,只是嫌他不愿意陪她去;二是母亲一辈子和他说话都没有用现在的语气,没有叫过老鬼,没有这样由着性子耍小孩子脾气。雒秉顺抓过烟锅就着油灯的火苗抽上一袋烟,“吧吧”的吐出烟云,大脑在急速的运转,这是为什么?他拿过早已经准备好的湿布巾给母亲擦了擦脸,又掖好被子,附身在母亲的耳边说:“我和你一搭里去捋龙柏芽。”母亲睁开眼说:“那就好。这就是个好老鬼么。”雒秉顺明明听见母亲说完这话还在被子里窃笑了一两声。雒秉顺在这笑声里听出了什么,心里就觉得越发沉甸甸的,好像有一股力量就要把自己往地下拽一样。他起身出门解了手,就走到铁锤睡的窑门前敲了敲窗子。铁锤瓮声瓮气的问;“是谁?”“你爷爷,起来说话。”“卡啦”一声窗子打开,雒秉顺就看见铁锤赤条条光着身子一手扶着窗子边沿急切地问:“爷,咋咧咋咧?”雒秉顺摇摇手,小声说:“你一会起来把推车清扫一下,铺上褥子,早上推你婆出去转一转。”铁锤着急的问:“到哪哒转哩?”雒秉顺说:“准备好再说。”铁锤回答者“好咧”就开始穿衣服。雒秉顺就又回到窑里,蹲在椅子上继续抽烟。女人的一生又在他的眼前展开。
那一天的浓秋季节,在东河川延伸几十里要拐弯进入富平地界的村子里的官道边上,有一个女子提着篮子在摘红果。红果已经大熟,红的撩人。女子高挑的个头,脸上是宁静的笑容。健康而安详,这是雒秉顺对女子的总体印象。女子来路边田里的树上摘红果是安排好的。媒人两边沟通好安排了这一出相媳妇的摘红果活动,而这一切被相的女子是不知道的。双方约定,先由男方私下相看女方,如意后再安排女方到男方家里相看。媒人这一回没有说错,显然这女子是百里挑一的漂亮和健康,雒秉顺看见这女子的第一眼就认为媒人没有说假话。天底下媒人的话充其量只能信一半,因为媒人是一手托两家,说成一对算一对,说成一家收一份谢礼。少有媒人能够为了象给自己的儿子相媳妇一样去给服务对象全方位的考虑。但当雒秉顺歇下手推的独轮车,一边用汗巾擦着并没有出汗的脖子一边偷偷瞄着摘红果的女子时,他就认定媒人是说实话办实事的人,一定要好好感谢才对。摘红果的女子自管自摘着自己的红果,浑然不知远远歇脚的手推车人是干什么的,而歇脚的人却都在似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其实摘红果女子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这三个人的眼睛。大辫子,未裹脚,腰身健美而柔软,脸上的颜色白里透红就像熟透的红果一样。重要的是干起活来丝毫没有做作的意思,一板一眼一招一式,都证明她是一个踏踏实实在做事的农家女子。媒人踅摸着上前搭话:“这位女子,敢问这是老池村?”女子转过头仔细看了看问话的人,说:“你问老池村谁家?”媒人显然没有想到女子会这样反问,讪讪地说:“果然是老池村,我就找白忠孝。”女子停下来,很认真的观察一下问话的人说:“你认识他?”“听人说过,没有见过。你可认识?”媒人显然是在没话找话。“你不认识?我也不认识。这就是老池村。”女子很认真地回答。“那我再问问别人。白忠孝托人叫我给他办一件事哩……。”女子犹豫了一下说:“啥事么?我再给你打听一下?”媒人说:“也没有啥。听说白家有一女子,现待字闺中,托人叫我给找个婆家。我没来过老池村……。”,女子脸突然一红,慌慌转过身去收拾篮子,头也不回地说:“我给你问问。你也问问别人。”一猫身白底小兰花的衣服在树林子里一闪,人就转过树林子深处不见了。媒人还没有回到手推车跟前,着急的罗秉顺就问:“咋啦人就不见了?”媒人伸手拍在雒秉顺后脑勺上:“还没有看够?你看行不行,不行就算了。咱走。”雒秉顺拧着脑袋说:“谁说不行了?还没有看清楚么。”媒人说:“你还没有看清楚?赶明娶回家慢慢看。你把人家娃都看羞了,看走了,还要赶到人家家里去看不成?回。别没出息。”雒秉顺嘟噜着说:“我说给你买红果吃哩。”媒人和父亲嘿嘿笑了,三个人一路往回走。
从看见那女子的一刻起,雒秉顺就认定,这就是他的女人。有这样的女人过日子,这日子一定会过好。过门的那一天,新郎把雪花骡子叫新娘的姑姑骑上,新郎硬要牵着新娘枣红马的缰绳走。迎亲的队伍是要讲排场的,新郎一定要红花礼帽做足了精神的。媒人再三说不行,新郎要高头大马走在前头。雒秉顺说:“要啥讲究?山路这么多,不要把人家跌下来了。到镇上了再说。”媒人手指点了又点,就是再没有理由能够说服他,摇摇头也就随他去了。刚刚下过雨的路上还有些泥泞,新郎在走进镇子的时候,两个裤腿上已经是被黄泥糊满了。媒人看到这情况就来了气:“你看把你搞得象泥猪一样,哪里像个新郎?”雒秉顺低头一看,确实有点不像话。灵机一动:“叔,你不生气。稍稍等我一下,我到前面窑上洗一洗烤一烤,一时间的事。”说着就把行娘子所起枣红马的缰绳挂在路边的树上,跑着到瓷窑上去了,整个迎亲队伍到停在路上等新郎。雒秉顺脱下鞋袜,一条裤腿一条裤腿的在瓷窑前的水缸里三两下一洗,缩着腿把裤脚挑在窑炉门口烤。刚刚没有了往下滴的水,带着两腿的热气就回到迎亲队伍里。媒人问:“干啦?”雒秉顺回答:“干啦干啦,没事没事。”就听见大红盖头里面在吃吃的笑。雒秉顺说:“真的没事,真的没事。”红盖头里越发的有了吃吃的笑。本来新娘子下马是有下马凳子的,上面照例是铺上了红布。雒秉顺不待下马凳子放好,就一抱子从马身上把新娘子抱了下来,惊得新娘子叫了一声,两条臂膀就搂住了雒秉顺的脖子。这一举动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这女人就这样走进了雒秉顺的生活。凭着女人勤劳朴实的性子,过起日子来理所当然是一把好手,再加上雒秉顺毫不掩饰的对女人的珍惜和爱护,他们的日子过得那才叫有滋有味。雒秉顺觉得自己很幸运,能够在人群里找到这么一位长相漂亮性情贤淑的女人,这是人老几辈子所修来的福啊。看着父母亲享受着新媳妇照顾时的满足和欣喜,看着媳妇与家人没有隔膜的融洽,雒秉顺对于自己的家庭生活充满信心。每天早上随父亲到小煤窑上挖上两驮笼两背篓煤炭,父子两人背上背篓,两匹小毛驴驮上两驮笼,往窑上一交,一天的活路就结束了。加了的十几亩山地父子二人抽空就种了收了,一家人的生计虽然比不上常年供活的窑户和瓷户,但稳定的收入却也使日子过得有招有式,油盐酱醋样样不落人后。不几年有了儿子,一家人那个喜悦,就觉得老天真的是有眼睛的,能够看见勤劳人的付出,就恰恰给了他们辛勤劳作后的好岁月。如果没有那一场持续三年的灾难,任是其他再苦再累的劳作,雒秉顺都认为自己会过上好日子。有时候父子两人从煤窑上回来,两个人背的煤炭比两个驴驮的还多。有人就调笑着黑水汗流的父子二人,咋就弄得比驴还能驮。父子两人就嘿嘿笑,对于日子充满信心的人的心里有一股精神,这精神就是过好日子的力量和劲头。回到家的父子两人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母亲驾轻就熟的处理家务的本事几天时间就被新媳妇学到了手,样样事情都做的顺风顺水无可挑剔,婆婆只好开个小菜园子种点菜,抽空把地里的事也打理的八九不离十。一家人兢兢业业做事,把日子过得兴兴旺旺。
雒秉顺一辈子没有弄明白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为什么光绪三年开始的灾害是那么的突然,那么的决绝,那么的没有回旋余地。即就是一场战火烧过总还有一些遗留的角落,但那一场灾难就是没有任何留存的平茬齐过,就像是一部巨大无比的机器把人间齐齐揭了个底朝天,几乎没有人能够幸免的带着灾难年份造就的饥饿在煎熬。到最后,疯狂的饥饿已经把人们心中所有的良知刮削到了极致,卖儿卖女已经不能有效救助灾难的时候,活命就是唯一的目标。于是,家的概念就不存在了。遥远地方的人口贩子乘机下手,年轻女性成了他们猎取的目标。在年老的父母亲难以抵御饥饿的折磨撒手人寰的时候,家里唯一应该保有的目标就剩下孩子。就像所有灾难之中父母亲在生死关头作出的抉择一样,女人为孩子忍着极度的痛苦留下一线生存的希望,自己在麻木之中走向了没有目标的远方。雒秉顺甚至想不起那个黄昏的具体细节,记忆中只有昏黄的太阳和手里攥着半块窝头的自己的女人骑在骡子上消失在山角转弯处,一路有一丝淡淡的烟草的味道。想到这里,雒秉顺脸上是两行泪水。从来没有问过自己的女人在回来的路上遭遇过怎样的艰辛,他不能问。他知道自己不能够承受自己的女人在灾难之中把生存的希望留给自己和孩子,而情愿把女人自己的今后寄托给没有目标的未知。他知道自己没有理由陈述在女人走后的日子里,自己如何吃松树柏树的叶子,吃树上的胶块活命,而把仅有的一点粮食给一个弱小的无以自救的生命。比起自己女人在生离死别之际作出的决定,作为男人他的内心自卑到没有勇气去安抚自己回归后的女人,没有肚肠足以容纳女人所有能够将的出口的故事和灾难。所以,雒秉顺的选择是,在有生之年倾其所有的生命去照顾好自己的女人,用自己的付出弥补内心的愧疚,用家庭的温暖呵护女人已经被伤害的遍体鳞伤的生命。他时常叮嘱自己,但愿有一种机会能够让他去为自己的女人死一回,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够抚平自己内心的伤口。清晨里和女人的对话已经明确的告诉他,他这一生想要的那种机会已经没有了。他的女人在经历了那么多悲惨的事情,经历了那么多伤心和惊恐的时候,在后来持续不断的惊心动魄的担心孩子会不见的日子后,女人的身心已经是油干灯尽。他的努力不会留住女人的生命,他的付出也不能够换回女人的生命。这一生就要以这种有缺憾的方式结束了,他不可能再有机会给自己心爱的女人以任何形式的报酬。其实,自己的女人从来也没有索要过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报偿。她从嫁给他的那一天起,就把自己的性命与自己的丈夫紧紧结合在一起,哪怕是在生死离别的时候,她也会毫不犹豫的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自己选择随着命运的河流随处飘荡,哪怕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再也没有见面的希望,哪怕是深不见底的井自己也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只要世界上还会有曾经的他们共同的希望在,这牺牲都是应该的,义无返顾的。回来的日子,女人似乎把曾经的一切苦难都忘记了,只在眼下一家人的团聚,只在看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吃着自己亲手做的饭菜,穿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衣服,能够看着他们一天又一天活着,女人的愿望就得到了全部的满足。似乎,她的一生再也没有别的可以留恋的东西,她天生下来就是为了被称作丈夫和自己生下来被称做儿子的两个男人,有他们就有一切,有他们就有了活着的理由。有他们才叫自己变得顽强,有他们才使自己在经历了所有的苦难之后感觉出了自己活着的意义。女人对自己所有遭遇的认同和承受,使得雒秉顺永远没有对女人说出过哪怕是一句感恩的话。每当在后来的生活里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使得雒秉顺想说出自己这一生与这个女人之间不能承受的恩情时,女人浅淡的一笑都使他对自己的浅薄和卑怯感到无地自容。这些问题女人从来没有做过抉择。女人始终没有认识到在生死离别的时候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伟大与崇高,她的心里连一点点思考都没有,仿佛自己在此时此刻的牺牲就是无可回避的命运安排,与自己对丈夫和孩子的挚爱没有关系。因而雒秉顺人前人后的感动,反倒叫她无所适从或者难以理解。世界上在父母亲之外,还有丈夫孩子之外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说服力和拯救感的人吗?
看见梅瑞卿端着脸盆要给母亲送进去,雒秉顺招手示意把她叫到院子一角,两行眼泪就再也忍不住的流出来,竟然给梅瑞卿说不成话。梅瑞卿知道有大事了,扶住公公坐在石凳上。她说:“不急不急,您老慢慢说,我去做就好。”雒秉顺平定了一会自己的心绪才开口说:“你妈时候不多了。人已经糊涂了。今早上叫我陪她去捋龙柏芽。就这一两天的事。一会她叫你说去捋龙柏芽的事,你就应下来,不敢说季节不对。吃完饭太阳出来叫铁锤推上车子走,咱一家人都去,说不定这就是与你妈的最后一面…….”。话没有说完,就有哽咽的说不成话了。梅瑞卿轻轻拍着公公的背说:“你老放心,妈妈想做什么咱做就是。您要照顾好自己,我和武会照顾好妈妈的。”早已经起身准备练鞭子的雒武见到铁锤在收拾手推车,也就知道了母亲的心思和父亲的要求,和铁锤一起早已经把车子收拾干净,铺上干净的被褥。看见父亲和梅瑞卿说话,父亲抹泪梅瑞卿也在抹泪,知道也就是这事,也就不再多说,吩咐当天要去东河川矿上的人该注意的一些事,鞭子也不练丢在铁锤脚下就进了母亲的上窑。梅瑞卿正在为母亲梳头。母亲一生没有缠脚,也不太讲究衣着,但任何时候头发都是要梳得纹丝不乱的。自从梅瑞卿进门,母亲的头发就是梅瑞卿多年不变的事情。不是母亲要求,是梅瑞卿在知道母亲一生的遭际之后自己要求的。梅瑞卿觉得,母亲身上有一股力量,是一种既简单又很特别的东西。简单在母亲也许压根就没有在意,特别在这股力量的纯粹和不可代替。母亲身上这股力量作为儿媳妇去体会,就是没有任何隔膜的亲情,就是婆婆与儿媳之间情同母女似得默契和爱护,就是不做作不矫情的关心与支持。梅瑞卿知道,这股力量将是一种家族式的遗传,会作为一种优秀的品行被继承下去。
一家人像平常一样吃着早餐。父亲和母亲是坐在炕上吃的,雒武和梅瑞卿平日是坐在八仙桌上吃的。今日梅瑞卿说,武哥和妈妈一起吃吧,菜也不用分了。”雒武已经明白梅瑞卿的意思,母亲却情绪很好的说:“不用。他膀大腰圆的坐都坐不下,在炕上多难受?”雒武说:“妈啥时候吃饭都不要我了?就在炕上吃。”说着就把鞋一脱一步迈上炕去,坐不下就圪蹴在炕上。母亲说:“这样能吃进去饭?”雒武就故意把稀饭喝的呼噜呼噜响,母亲就说:“好好好,行行行,你慢慢吃,慢慢吃。”自己也很认真很香甜的吃着。深秋季节,红白萝卜下来,该储藏的储藏,其余的就擦成丝,开水锅中一焯,捞出握水晾晒就做成了萝卜干丝。待要吃时只需温水浸泡后淋水凉拌,就是上好的日常菜肴。今天的早餐就是昨天才晒出来的红白萝卜干丝菜,稀饭是玉米榛子加红苕丁。一家人吃着他们认为最爽口开胃的早餐,就像镇上任何一家殷实人家一样,一顿饱饭之后就各自上工去。雒武三口两口吃了饭就下炕穿鞋,对母亲说:“捋龙柏芽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吃完饭就走。”梅瑞卿见父亲几乎就没咋吃饭,动作麻利的炒出一盘鸡蛋:“看这一段把我达忙的,饭都吃不好。最后一茬韭菜炒的,快吃点。”母亲还拿父亲开涮:“看看看,媳妇还是离你心近。快吃吧。”说着话看着丈夫就嘿嘿笑。梅瑞卿说:“你看妈说的,你两个老人都是照顾的对象,我还偏谁向谁了?”雒秉顺低着头只装没听见,伸着筷子去夹菜,却怎么也夹不上,手还在抖。母亲一见就说:“你这老头啥时候手还抖成这样子了?你咋也不说理?”父亲依然低着头说:“没事没事。不知咋搞的今早上就成这了。”梅瑞卿转过身去偷偷摸了一下眼睛,才说:“就是。平日我达手是不抖的,要找郎中看一看。”父亲急急地说:“对对,要找郎中看一看。不算啥大毛病。”母亲狐疑的看看年老清瘦的丈夫,又回头看看儿媳妇说:“你达感觉不好,今个就不去了。我和梅子去就行了。”父亲说:“我有啥事?能去能去。咱走。”
早上的南堡子稳稳妥妥靠在李家山的怀里,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深秋的骄阳已经升起,漫山遍野的树木已经翻出秋季的红色。镇间道路上是来来往往的牲畜和人影。牲畜颈下的铜铃在明亮开阔的秋爽里传出敲击人耳膜的脆响,彷佛敲响的不是铜铃而是镇上人生活的节奏,既有韵律和活力。父亲扶着母亲靠在独轮车的一边,看着铺在车子上的褥子,母亲心疼的说:“就你们这样过日子,啥日子都经不起折腾。”雒武驾辕推车,铁锤在母亲这边帮着推车。另一边是两个篮子还有口袋。一行人出了南堡子南门,一路顺着往文昌阁的山梁走下去,下到文昌阁一个折弯就进入杨坪。杨坪就是捋龙柏芽最好的地方。杨坪一眼看去就是一座连一座的山。最远处的山就挨着平原,平原就是富平县。就在富平县进山到陈炉小镇之间的这一块山里,生长着这样一种灌木,其叶子可以焯水后用凉水长时间拔去苦味,龙柏芽菜就可以食用了。原本是灾害年馑时的一种辅助食品,但后来就成了一种美食,可以包包子,烙菜盒,包饺子,做浆水,当然还是以凉拌为主。一年不吃龙柏芽好像今年就没有过好。所以,母亲在这个时候想到了龙柏芽。
从文昌阁转过杨坪的路是打柴放牛羊的小道,疙疙瘩瘩很难走。雒武拧摆着身子推着车,尽量的平稳。母亲过意不去,边说“叫我自己走”一边就下车,一个趔趄差一点就跌倒在地上。梅瑞卿手疾眼快伸手就扶住了母亲。母亲要强的说:“哎呀,还真老了,连个杨坪都去不成了。”说话时就有些气喘。梅瑞卿一边帮扶着母亲一边说:“看您老说的,路不好走么,这还算个事?”一边就用手不断地抚着母亲的背,她母亲显然的气喘并没有改变。杨坪到了,雒武停好车子,扶着母亲起来,铁锤就挎起篮子和口袋准备往灌木林子里面钻。母亲显然脸色变白,汗水渐渐沁出额头。杨坪是一块山上面的开阔平台,由关中道平原上吹来的南风一年四季都在鼓噪着,朗日晴天三级风,稍有阴沉就有了带着哨音的风的嚎叫。此时此刻秋高气爽,微风习来,清爽宜人。遍地翠绿掩映着秋野的小花,自然又比春天的花开的自在和惬意。沙石山梁上荫翳的树木涵养着丰富的水源,顺着山势自然的节理淙淙流淌。小溪里的腐殖质将溪水流淌过的地方全部装点成或金黄或暗褐,蜻蜓和零散的几只蝴蝶还在溪水上做着最后告别的舞蹈。山野里的鸟叫是有特色的,啾啾唧唧,千姿百态,全然不是秋凉时节季节的变换,还在激扬的享受秋凉的快意。山坡上的羊群在遍地的绿色里很是显眼,远远的像一团团白云在悠悠然然的移动。跟着羊群移动的鹰鹞在高空盘旋,悠然的凭借着气流在漂浮遨游,只有眼睛在机警的巡弋着广阔的原野。山洼里几家烧木炭的人家没有声息的劳作着,只有一眼炭窑妖妖妙妙的扶摇着一丝细烟,上升到与山原齐平时就四散在空气之中。山道上有从山场子驮陶土回来的骡子,铃声自然是清悠而徐缓的。赶牲畜的汉子显然对于自己的生活充满着信心,撩开嗓子唱着秦腔,高亢嘹亮,只是在旷远辽阔的山野里依然显得很是单薄。山鸡的叫声短促而高亢,秋天的季节给它们带来丰厚的食品,挑剔之中生活的昂扬的激情在叫声之中显现出来,就是一种难以掩饰的骄傲的情怀。充满生机的山野,唤起母亲多少的回忆。十八岁上骑着枣红的骡子嫁到小村子的姑娘们羡艳的镇上,从那时候起这里留下过她的多少的笑声和脚印。田地里基本上都种的是粮食,只有边角地的一片菜园子里种着辣子大蒜韭菜萝卜香菜葱豆角茄子和南瓜,山野里的采摘在小镇上的生活里占有重要的位置。野苜蓿野韭菜野小蒜野水葱再加上量大的就没有尽兴的龙柏芽,只要在季节,只要你有足够的时间,山野里储存着你需要的能够想象的灌木产品。细心地姑娘媳妇采回家的龙柏芽是清一色的嫩芽,食用时就会清脆爽口,一点没有渣滓。粗心的人连一串串的果籽都捋回家,其中的苦味就除不去,再有一些嫩芽的细梗参杂,食用之中就叫人倒胃口。一向做事细心的母亲自从进了雒家的门,有关锅锅灶灶上的事情都受到婆婆的赞扬。象龙柏芽洁净的程度,就使得婆婆逢人就夸媳妇做事的紧趁可靠。继而再到这个季节,母亲就停下手头的所有事情专心专意的去采龙柏芽。多少年里,婆婆是不许其他人插手这件事情。所以家里的干龙柏芽的储备就能够保障食用很久时间。这一件事是母亲的骄傲。听着山野里千百种鸟的鸣叫,与相熟的姑娘媳妇嘻嘻哈哈沐浴在清爽的山风里,劳作就变成粒一见两人愉快的爽心事。母亲作为年轻女人的开心岁月和这块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许正因为如此,母亲在这样的年龄这样的季节,心心念念的还是在这一块土地上曾经有过的喜悦。每当夕阳西下,在文昌阁的大背景下。母亲的眼睛都时不时会留意一下通往镇上的路,母亲明白,父亲的身影一定会急急火火出现在路上,迟早会来接自己的。这也是母亲的骄傲。她知道这个男人是靠得住的人,她时常会用心的体会这个当初到村子里歇着手推车傻乎乎定定瞅着自己的小伙子,相信他会给她一生一世的爱护。母亲的眼睛被泪水掩盖着,她哆哆嗦嗦拉过父亲的手,在父亲干瘦的青筋暴突的手背上抚摸着,彷佛当年她选择离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的一幕又会带了眼前。不放手眼前的幸福就是死路一条,放手眼前的幸福比死还叫人难舍难分。但是,只有叫自己咀嚼了这一种人世间最大的不幸,自己最最珍视的人才可能有一条隐隐约约的活路。第三种选择就是一家人在一起坐以待毙,这比让自己选择放下眼前的一切更让她难以接受,最少在自己放手后还会给自己的亲人们留下一条可能的生路。母亲选择了放手。眼泪在那个时候那种境况之下已经是一种奢侈品,因为为了生计的筹划人们已经把所有的眼泪已经流光了。交接了丈夫和儿子赖以活命的粮食,母亲把一块客人递过来的玉米面窝头掰成三份,自己捡了最小的一块,就在客人的催促声中爬上了骡子。母亲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手了攥着窝头,眼里无神的看着一步步走远的骡子,在灰黄的斜阳了,一直到转过文昌阁的山峁。母亲的眼睛被什么糊着,她抬手揉揉眼睛,模模糊糊还能看见呆呆站立在窑院里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那一刻母亲把自己的心揉碎在肚腹之中,感到自己在一步步迈向死亡。母亲把自己的头靠在父亲的怀里,脸上是惨亮的白。她一生都有一种情景不愿意回味。自己怎样从遥远的凉州开始懵懵懂懂的往回走,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在哪里睡过觉,她都没有了记忆,也从来不愿意在想这些细枝末节。当半年之后母亲再一次看见了文昌阁,看见了杨坪,经历过的一切不幸都成了一片模糊。她知道只有这一片土地上有她的生活,只有这里有自己值得珍惜和留恋的一切,有自己继续活下去的意义。那也是一个晚春季节,山野里的树木灌木但凡有能够下肚的叶子都是光光秃秃的。母亲挣扎着在灌木丛中撅一把刚刚又发上来新芽的苜蓿,满口的香甜的咀嚼着,绿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母亲知道她会活下去,经历过那么多事情都没有到下去,自己一定会好好活下去,只要有亲人就有一切,只要家人还在就是叫自己再经历一回这样的事她还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山里的和风真好,没有一丝杂质,有的就是清凉。一身一世能够在这样的爽意清凉之中生活就好啊。人这一生活着就好。母亲拍拍父亲的手,拉过梅瑞卿的手,又拉过雒武的手,使着劲把两只手合在一起,说:“娃呀,好好活着。啥啥都不要争。人活着比啥都强。武啊,梅子是你女人,梅子是挑都挑不出来的好女人,老天给你的一个宝贝。要好好照看着。妈要走了。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妈也放心。梅子家远,有机会陪梅子回去看看。人就一辈子,其实不长。啥事都能熬过的……”,说着话,母亲的手就软软的垂了下来。梅瑞卿抱住母亲一哇声的呼唤。父亲轻轻拍拍梅瑞卿的肩头说:“孩子,你妈已经去了。叫你妈安安静静的走,咱不哭。”梅瑞卿一头扑在父亲的怀里,哭的黑天暗地。
天色尚早。亮晃晃的秋阳升在当空,四野绿意葱茏,草木的清新和空气的潮润,把陈炉小镇杨坪里的景色装点的一片祥和。就在这山色天光了,雒武抱着母亲走在前头,后边是梅瑞卿扶着平静的父亲。铁锤推着空荡荡的手推车跟在后面,手推车上亮红色的褥子在阳光里发散出火一样红的颜色,就像是小镇上瓷窑炉口那一团炉火在汪汪的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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