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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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前,我19岁,杜悦23岁,我们乘坐同一列火车。火车吭哧吭哧慢慢悠悠,车厢环境脏乱无比,我们在始发站上的车,靠窗对坐。

火车一路向西,跟我家所在的城市是相反的方向,铁路两旁的景色令我逐渐感到陌生,仿佛这列火车会带领我走进一片未知。车厢内逐渐变得人满为患,大多数人都显得安之若素,拥挤归拥挤,丝毫不影响没座位的也能悠哉悠哉地嗑着瓜子,斜靠着看坐着的人打牌,给喝小酒吃花生米的人算命打卦,甚至在连站稳都困难的过道中旁若无人地抠脚……就好像这不是在密闭的空间里遭罪,而是在家里的炕头上,或旅游度假中。尽管秋天的风已带着丝丝凉意,但我们仍然将车窗推至最顶端,好借秋风吹走阵阵袭来的汗味、烟味和尿臊味。

有辆小推车仿佛是从摩西分海而来,令人惊讶的是,车上竟然有热气腾腾的烧鸡!那烧鸡的味道喷香扑鼻,掩盖住车内所有的不洁之气,奇异地使车厢里的人都陷入迷幻之中,就连婴儿都忘记啼哭。我旁边老头手上呛人的烟竟然化作世上最诱人的香氛。

香不?杜悦开口,她一路上都保持沉默,此时笑眯眯地望着我,我咽了咽口水,然后听到几乎整个车厢都回荡着吞咽唾液的声音。我给你买一只吧。她说。

大四的上半年,直研的我无所事事百无聊赖,因此杜悦提出让我跟她回趟老家,我二话不说就打包行李上路。

杜悦的家乡据说是在科尔沁草原上,但并不在内蒙,而是跟我一样家在本省,因此我以为这只是一趟小小的串门,完全没有料想到这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充满未知的奇异旅行。

买火车票时杜悦没有掏钱,是我付的,两张车票就让我接下来半个月的生活费去掉一大半,但我相信,到她家后就不用再花半分钱,回程的票也该是她买,所以,我对干瘪的钱包没有产生半点焦虑,同样的,对杜悦的钱包也没有产生任何担心。于是,我们就兴致勃勃地啃起了传说中的某城烧鸡,杜悦说她每次坐车都会吃,但她并没有因为吃过那么多次而少吃,啃最后一只鸡爪子的时候我有些叹气,我从来没觉得烧鸡是这世上如此美味的东西,它太小了。杜悦把鸡爪啃得干干净净,有些怅然若失地说,其实我现在真的需要烧鸡啊。

我们是一大早上的车,将近黄昏的时候,车上人已寥寥无几,我从一场乱梦中醒来,看到窗外的村落民居已由印象中熟悉的起脊瓦房变成少雨地区的水泥抹顶平房。树木也有一种糙粝之感,不似家乡那般多汁妩媚。我第一百次问杜悦什么时候能到,她说就快了,在惨淡的灯光下她的脸色很难看。

终于她拎起包也顺便拉起我下了车。这是一个小站,除一起下车的三五个人,站台上一无所有,只有一个略显孤零的站牌,上面写着:佛爷岭。

秋天的夕阳特别大特别圆,它正向一座山后隐落。看不出是座佛啊,我说。杜悦不语,她好像在寻找什么人,铁轨不远处有栏杆,她的目光在栏杆外。你家谁来接我们啊?我问她,她却抬脚就走,好像在赌气似的。我觉得杜悦这一路上越来越怪异,在学校里她可不是这样的,她话不多,但对我一直像姐一样,有问必答。

我跟着她出了站,其实只是一个栏杆和一排遮挡视线的平房,就是所谓的车站。她出站后没有半点停顿,直接向一辆三轮车招手,五块钱,佛爷岭。她对车夫说。车夫问她佛爷岭哪里,她说直到开不上去为止。她语气霸道,不容置疑。我肃然起敬,开始用另一种眼光打量杜悦,她真没白长我几岁啊。

机动三轮车颠簸在乡间沙土路上,晚风中,夕阳下,闻着田野里刚刚收割后未散的丰腴香气,城里长大的我心里产生郊游的新鲜快乐,感觉不虚此行。但三轮车停下的地方还是让我错愕不已,此时山中最后一丝光线已然褪去,四野无人,我们所立之处,就是佛爷岭山中的一块大石旁,沙土路到这里消失,再往上,是一条陡峭的山路。

车夫一阵咳嗽,我望着他,他的眼神狐疑闪烁,让我更觉不安。杜悦说,你先付他钱。我迟疑了一下却还是照办。

你家在这上面?我的声音有些发抖,开始预感此行没那么简单,就连此时的杜悦,也变得陌生。她突然笑了,因为长得好看,这笑容黑暗中更显妖异。谁说这是我家,来佛爷岭当然是去拜佛啦。她说。说完就转到大石头后面去了。我连忙跟上,大声地质问她到底要干什么,我的声音不出片刻便散落在黑暗中,零星的,拼凑不回。而在此时,眼前已不见杜悦的身影,我不敢再发出声音,一路向上狂奔,吓得泪眼模糊,树枝划破了脸也浑然不知,我小声地喊着杜悦,杜悦,你在哪呀,直到忽然发现面前站了一个男子,以及在他身后向我笑的杜悦。

虽然这趟旅程到底何时何地才是终点,让我心中不免充满疑惑,但面前的男子却让我完全忘记向杜悦刨根问底——他笑着对我说,一路上辛苦了,女施主。

这是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破得不能再破的寺庙,三间瓦屋,中间供的是连慈悲脸都脱落成狰狞相的观音,估计下大雨时手中的净瓶也会接满甘露,西边一间就是师父的卧室,而我,就在东边这间小屋里。

这是我们上山的第一晚,用过晚饭我就被安置在这里,或者说,被当件行李包袱似的,扔在这里。这东厢明显是师父的储藏室,有几捆《了凡四训》《心经》什么的赠本,有个崭新的大木鱼,不知什么木料雕的,看上去不俗,还有两面鼓,一口不大却挺精致的铜钟,还有若干黄缎子红绸子,绣花的帐幔。更多的是吃的,核桃大枣花生米榛子栗子苹果梨,饼干糖果蜜饯甚至还有巧克力。我刚被扔到这里的最初一个小时,就是在翻腾和品尝这些东西中度过的,尤其是后者,19岁的女孩子你别指望她能有更大的出息,火车上一天都在听着“逛——吃!”现在逛累了,我眼里只有吃。我像花狸鼠一样坐在一面鼓上吃着各种零食,慢慢地脸颊嚼酸了,放下甜得让我喉咙疼的葡萄干,我心里开始烦恼。

他们到底在西厢干什么?

为什么我一定要在东厢待着?即便是任由我糟蹋这些和尚的私藏也没关系。

这小庙除了三间破主堂外,后面还有一座盖了一半的新庙,看上去规模不小。主堂右边还有一座香堂,刚上山的时候我们就是在香堂吃的饭,香堂里有好多人,中间有一口巨大的锅,是厨房,东西屋一边住男的,他们是帮助盖新寺庙的人,另一边住的是女的,她们是为寺里做饭打杂的香客居士。

我们吃完饭,杜悦就招呼我来了主堂,她说我们听师父谈佛理去,但自从见到那个破烂观音像之后我就被扔到这东厢来了,他们到底在西厢干什么呢?

我不能贸然闯到西厢去。

我是个很任性又天真的小孩儿,这是我们寝室所有人对我的评价。比她们小了三四岁的我被破格录取成为她们的同学,她们就当我是偷渡的外星移民,或者是《铁皮鼓》里永远不会长大的奥斯卡,不是对地球的风花雪月漠然无视就是被剥夺风华正茂的资格。她们忘记了自己的19岁,那时候的她们难道不是孤独的王后,每天检阅自己的悲伤?

在这座陌生的荒山破庙里,我绝望地想起了他,那个每吐出几个词,举止便有些许停顿的人,他似乎习惯在意念里间歇性地断行分句,认为自己的抑扬顿挫就是一首不修边幅的现代诗,他每爱我几行,便要留白,再与之生出情愫。这样一个总是写断章和祭文的男子,让我在百里之外的荒山破庙里,悲从中来。

时间越来越晚,西厢毫无声息。与我心底翻涌的诗意和湿意配合得天衣无缝,窗外下起雨来,我冷得不行,心里的怨愤达到顶点,我为什么要忍受这样的对待?为什么杜悦会这样对我,莫名其妙地选中我,然后陪她来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我莫名其妙地觉得,这莫名其妙的地方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相信自己的直觉,看吧,连老天都相信,雨是天和地的媾合,我敢打包票,他们今晚肯定背着我上演西厢记。那个和尚,在与我对视的第一眼就看出他长了双谦卑又闪烁的桃花眼,他讷言的嘴角抿得紧紧的,又忽而不被设防地咧开,让人看到他最诚恳也最无情的白牙,他迷住了我们寝室最漂亮性感的杜悦,让她不惜神神叨叨地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带上我这个傻瓜作伴当红娘,就是为了把我塞到东厢来,好让别人以为是三人谈佛而不是两人谈情!

快到午夜时杜悦终于打开门放了我,没错,门虽没锁,但我就是咬紧了牙,坐了几个小时的监牢。我恶狠狠地瞪着她,她的面色平静若无其事,这个小淫妇!她扫了一眼房间后挑一盒巧克力大嚼起来。体力不支了你?我说。她却丝毫不介意地笑起来。明天再跟你说吧,我们睡觉去。她说。

可惜我睡不着,我知道脚底下整晚跑来跑去,弄得炕头发面的大盆咣当作响的不是别的,是老鼠,硕大的老鼠,我想起床尖叫逃跑,可实在是太累了,转身又昏昏睡去。但几句嘁嚓的女声却让我越来越清醒,终于明白自己此时身在何处。我转头看睡在旁边的杜悦,她也睁着眼,我们一起侧着耳朵听外屋传来的那些嘁嚓声。

也不知道师父要早点休息,还是大学生呢,什么也不懂。

每个月都来,师父不累我们也累了。

还带了一个呢,这回不知要住几天。

可惜上次三舅买的巧克力我都没舍得给我儿子吃。

你真当她来拜佛啊,再这么下去,这新寺就是盖成也垮了。

……

第二天早上,我的脸火烧火燎的,勉强吃下一个灰不拉叽的馒头和半碗小米粥,之后想起这些可能是老鼠分享过的,我的胃就开始翻江倒海,我吐了一上午,最后吐无可吐,只想把肠肚全呕出去,躺在大炕上,我的头跟身下的炕席一样火烫。我恨死了杜悦。

她却连管我都不管。吃完早饭她说去后山转一下就不见踪影。午饭时她回来了,看到我这副样子很是惊讶。虽然我说已经吃了扑热息痛她却还是转身跑出去。

一只手覆在我的额头上,带来一片干燥清凉,我睁眼看到了他,他还是穿着昨夜的灰僧袍,眼圈有些青黑,我嫌恶地背过脸去。过了一会儿,听到外屋响起木鱼声,和嗡嗡的念经声。很快我沉沉地睡去。

傍晚的时候,在满天霞光中我醒来,觉得浑身轻松,好像脱胎换骨一般,木鱼声还在门外咚咚咚,它在我的意识深处从未断绝。我的眼眶湿润。这样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喝了一碗杜悦冲的藕粉,还有一盒苏打饼干,觉得世间的一切都可爱起来,包括这座见鬼的山,见鬼的庙,见鬼的八卦女居士,以及见鬼的和尚。

我和杜悦坐在新庙旁的一棵枫树下,火红的枫叶就像天边已隐退的红霞,因为我们的青春可爱而产生眷顾,因此在我们头上留下一大团继续燃烧帮衬。

我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杜悦说。

就是我们坐的这列?

嗯。为了他我连烧鸡都没吃。

为什么他会惹上你?

你怎么不说是我惹上的他?

好吧,这有什么区别吗?

有。我不是他计划中的,是我惹的他。

什么计划?

计划在荒山古寺中建个新道场,成为本省西部的佛教中心。听过千佛山吗?此地有佛教传统。

听说千佛山有好多摩崖石刻啊,为什么不带我去那里玩呢……哦,他一个人想干这么大的事啊。

他是把佛当事业经营的人,他每年去香港日本去拜师讲法,化来善款就是为圆梦。当年千佛山的摩崖石刻也差不多这样来的。

为什么他会这么执着这个梦啊,出家人都很执着对吗?

杜悦没有回答我,她抬头望着红枫,说了句无边无际,摸不着头脑的话:我真想吃烧鸡啊,这里的饭实在太难吃了。

那天晚上,杜悦没有让我在东厢等太久,或许是师父太累了吧,也或许是她终于良心发现可怜起我来,她一向是寝室里最善解人意的二姐,畸恋让她一时失态也可以原谅。

第三天很早杜悦就捅我起来,我们一起参加师父的早课,庙里的大多数男女居士也在场。他穿一身黄海青,坐在蒲团上,闭着眼,嘴巴轻轻开合,殿里荡起来回声,响起如水流般连绵不绝,又如桨声欸乃般的诵经声……我学着杜悦的样子跪在蒲团上,沉浸在不明所以的韵律中。

可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感觉到腿麻,一直麻木到脚尖,我想换个姿式,比如盘腿坐着,好像也挺合体统,可别人都没动,我就不敢动,更不敢问。直到我的腿和脚开始钻心的疼痛,直呼受不了,就在我挣扎着想站起身来腿又软得完全动弹不得的时候,忽然发现对面师父的眼睛睁开了,他望着我坐立不安的样子,竟然笑了。

多年以后我对这个笑仍记忆犹新,那间破屋子就仿佛因为这个笑被一寸一寸刷白墙面,变得光采堂皇。我厌恶这个假和尚生意人!可这一生我再也没遇到过这么调皮的包容,这么庄严的宠爱,这么大义凛然的偷香窃玉!这个笑让我想起了佛陀身边的阿难。我们曾经开过一门佛教与人生的选修课,这门课上老师讲了许多佛陀和他弟子的花絮人生,但那个拥有三十相,只比佛陀少了两相的美少年阿难,却抵受了摩登伽女邪术的媚惑,一直没有破戒。杜悦的爱人——这个假和尚,我不相信他没有破戒,他此时甚至就是在享受把戒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优越感。我看到他的僧袍左右衽的交叉处露出一件天蓝T恤的领子,我也笑了。

他站起来开始转法台,我终于得偿所愿,堂而皇之地起身。

第四天的清晨,师父派一个男居士送我们下山,其实此时我还在这里待得意犹未尽,杜悦似乎已跟和尚亲热够了,带我在山前山后乱逛,我们更多时候坐在香堂的大炕上,听那些女居士们说些家长里短和寺里的日常生活,这对我来说也是颇有趣的事,开始觉得她们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但他甚至没跟我们道别就通知我们该走了。

这完全是撵我们嘛,我对杜悦抱怨,她说没错。

为什么他这样,不是好好的吗?

我想,他觉得事情发展到这里,够了。

什么事情?我有点厚颜无耻地问她。

你别问这么多,带你来就当旅游得了,少看少打听。要不是我一个人害怕,我才懒得带你。她说。

我听了虽然很气,却不敢再说什么,杜悦虽然好脾气,却绝对不是胆小的人,而且相当有主见,这三年多来,她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关于我的秘密她无所不知,关于她的一切我知之甚少,她绝对是一个能自己担事的人。她为什么带上我接近她的秘密,是因为没钱回家才带上我让我买车票?还是如她所说的遇到她不敢自己面对的事?可我这种惯于虚张声势的家伙又能为她仗什么胆呢?

我们回到那个小站却没有坐上回程列车,又一次她将我带到一辆破三轮车上,开始了未知终点的旅程。

抵达一个市镇的中心,三轮车停下,依旧是我付的钱,我心里的疑团现在变成赤裸裸的不满:他怎么不给你点钱?再这样我回去就没饭吃了。我妈不知道我出门。

我还没命了呢,你还吃饭!杜悦甩给我一句,还是拎起包在前面大步地走着。

我受够了,杜悦,你怎么可以这样折腾我,你恨我吗?这四年来我一没抢过你奖学金,二没抢过你男朋友,三没抢过你零食,你凭什么认为我该这样被你对待?我在她后面边跑边痛声申诉。

就因为这些,便足够了。杜悦停下来等我。好了,这回是真正的归园田居,保证让你过得滋味悠长,不后悔跟我出来这一趟。她弄乱我的头发,就像新生报到那天她对我所做的,我嚎哭不已拉着妈妈的手不放,只因为听说小到袜子大到被子都要自己洗而陷入空前的绝望,她揉着我的头发,对我妈说我从小就给全家人洗衣服,现在只给一个妹妹洗衣服,多轻松。

我把脸贴在她的手上,杜悦,忘了他,忘了那个破地方。我说。

嗯。杜悦点头,我相信此刻的她是真心实意地答应我的,就像在答应她自己。之后我们像从前在校园里一样拉着手走到公共汽车站,杜悦告诉我,现在我们坐车回我家去。

这是一个村头的院落,又大又整齐,房子靠大路一边的山墙上用白粉刷着一行隶书:为民药店。

这其实不是杜悦的家,是她表哥的家,但据杜悦说她从小被过继给舅舅家,自己父母家倒是不如这里被她当作家的。

杜悦的表哥二十七八岁,长得剑眉星目,肤色黝黑而有光泽,真好看,可惜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从大一见到那个人那一刻起就喜欢小眼睛小白脸的设定,因而被此执念喂养了四年,自认为没法叛变。

但我真是由衷地喜欢杜悦的表哥,也就是这个叫暮升的男子,他不仅长得帅,还是个光风霁月有牺牲精神的哥哥,听说为了弟弟妹妹,尤其是为了杜悦,本不是亲的妹妹能读好书,他初中就辍学在家务农。后来自学中医,又函授学药剂师,开药店,而且,他竟然还是一个诗人!

杜悦的舅妈早已不在人世,舅舅出去给人打短工盖房子,弟弟在另一座城市念大二,在家的只有暮升和他们没考上大学帮他卖药的小妹妹。小妹妹可爱至极,她不停地夸赞我的牛仔裤与黑T恤的搭配,认为这是最漂亮最性感的装扮,我晕了,漂亮从小跟我无缘,跟着我的标签一直是聪明和精灵古怪,性感更是我的短板,我做梦都想不到能跟它扯上瓜葛。如果我有半点性感,小眼睛小白脸也不会说你可爱得要命但你不懂男人。我不由得望向杜悦,作为中文系之花,她就是穿着中学校服过了大学这三年多,也丝毫不会减损她的漂亮性感,不对,那是美丽,因为从不打扮,杜悦呈现的是一个女孩子最固执最坦白最直接的美丽。她个子高挑,身材健美,据她说是从小干农活的缘故。她的白布缝制绣小黄花的胸衣滴着水挂在窗口的画面,在我三年的梦境里反复闪现,那甚至是我最初关于性事的启蒙。

你表姐才是美。我由衷地感叹。

小妹不作声,她用眼神瞟着杜悦,目光停在她的胸口上,我隐约察觉到她的敌意。为什么会这样?这次旅行,杜悦就像那天早晨我们起床后来到外屋,她站在门口,巨大的蒸锅一揭开,透过满屋的水蒸气我看到她化成一团乳白色的谜。

村庄叫作下塔子,在没有农村经历的我看来,光听名字它是相当落后的,确实如此。科尔沁草原的风沙被神奇的大青沟挡在沟北,村子里很润泽,无论空气还是泥土,与寻常的东北农村相似,除了更贫穷。好多泥草混合的房子,暮升家的房子是砖石平房,已算是村中殷实之家的标志。早饭过后,我们无所事事在院子里溜达,跟所有的物件打招呼,包括门口枣树顶梢上的那几颗已干掉的枣,药房窗下的那条叫洛夫的老狗,平房顶上晒得金灿灿的玉米粒,小妹收藏的听了太多次有些跳音的四大天王磁带,以及暮升药房里写着“半夏”、“甘草”的几百格小抽屉。

药房很大,除中药柜子外,还有一个货架堆的是常见西药,我念了几乎所有的中药名称,念不出就喊坐在门口一张写字台前招呼客人的暮升,反正客人一上午也才只见到两个。暮升其实是坐在那里看书。

我看到一条仅能通过一个人的缝隙,在“黄连”和“厚朴”中间,它们分属两个药架。趁杜悦和暮升在那小声嘀咕什么,我钻了进去。

原来暮升是睡在这里的。

很整齐的一个长条形方寸,一桌一床一架书,基本都是诗集和小说,我随手打开一本最容易抽出来好像刚被人塞进去的书,是顾城的《婴儿》,里面有一张照片飞落,那是更小时候的杜悦和暮升,他们拉着手,身后是照相馆常见的一面湖水假山凉亭。他们对着摄影师手中的相机笑着,笑得拘谨,又好似享受这拘谨。

照片后面是一行小字,跟药柜上的中药名称字迹一样,出自同一人:他们说,喜欢包含占有欲,爱才是不计回报无偿付出。我想,我可能爱你喜欢你。

我不敢再停留多一秒,马上钻出空隙,装作继续踱步看那些药名。可我的心里乱成一团麻,杜悦,杜悦,你千挑万选终于选中的税务局长公子的男朋友呢?这一路上,你还要给我多少惊奇和冲击。

第二天,暮升说不开店了,反正也没人,他笑着说。我们去逛大青沟。

原来神奇的大青沟就离此地不远,它是两条分岔的绿色深谷,组成人字形,其中人字的一撇从内蒙一直深入到杜悦的家乡。一大早,我们就骑上自行车出发了,到沟口后把车藏在原始森林里用草埋上。

我们是穿越森林外部的铁丝网进入沟里的。本地人还花那五块钱门票除非是疯了。暮升说。我们对彼此被铁丝和树枝刮得乱七八糟的样子笑得东倒西歪,都深深赞同暮升的说法。

藩篱是给人去破的,藩篱倒塌,人坐在大地上,空落落的,美则在藩篱之外,在破与立之间而生的爱惜。暮升话音刚落。我忍不住喝起彩来,认为这是诗。

爬到沟底,是一汪湖泊,蓝天白云倒映其间,两岸的枫叶如火焰一般直烧进湖水。

这是菊丽玛的眼泪汇成的,枫叶是她的血染成的。暮升说。

我当然不会放过听故事的机会,于是暮升就跟我讲大青沟神奇的传说。那是“神”的时代,科尔沁茫茫无际,八百里翰海之中诞生了美丽的菊丽玛女神,用她手中的金龙剑,降伏了沙龙王。她红袍翻飞,甩响牧鞭,放牧牛羊,保护家园。可沙魔不绝,菊丽玛的战斗从未止歇,终于她耗尽最后的力气,在她身躯倒下的地方,大地绽开裂缝,迎接女神永远的回归,并以深长的沟壑把黄沙阻绝,从此在科尔沁有了三百里草原。而这条深长的大沟就是后来草原蒙古人所称的“冲忽乐”,汉族人所说的“大青沟”。

暮升讲的时候偶尔会看向一旁默然出神的杜悦,我想在他的心中,杜悦就是宛如菊丽玛女神一般的存在,如她一般的美丽动人,敢爱敢恨富于牺牲精神,但她是汉人,她不屈的野性没有翰海黄沙的舞台来驰骋;她是凡人,手中没有金龙剑,肉身的凡胎连烧鸡的诱惑尚且不能拒绝,再美丽也只是祭品而非创世女神。

那是个美丽的黄昏,我们骑着自行车从大青沟回来的路上,大家都拼命唱着歌,最后唱得喉咙嘶哑,尤其是杜悦,我从没见她如此疯过。她的美丽从不张扬,让人嫉妒不起来,因为她什么都没有,除了最朴素地对人好,即使她有野心,也是朴素地对自己好。在学校时每次我们呼拥着出门,她总是默默走在后面,可如今她却骑在最前面,晚风吹起她的马尾,散乱的绒毛在落日中被染成一圈金色,她不是穿着三年多一成不变的运动服,而是牛仔裤和一件黄衬衫,可能是暮升为她买的吧,她的腿蹬得是那样起劲,线条在曲张间那样富有弹性,我看得眼直了。这就是杜悦,因为知道被身后的那个人爱着,才会如此放肆地张扬自己的美丽,因为她知道,他看见时间在她身上长大,一毫一厘的变化,有了胸有了臀,脸会红齿会白,忽羞涩忽风情,她尽可以在他面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住在天空里,像飞鸟,像白云,自由着,浮动着。因为她在他笔下是诗,是情,吟诵着,宣泄着,妖娆而妩媚。

我真希望这条路永远骑不完。因为我知道到终点时,闪光的杜悦就会凭空消失。但不知道,究竟是获得启迪的书籍,还是受到伤害的阅历,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们的姿势?

我们越骑越慢,都不舍得这样的时光那么快消逝,杜悦唱起一首不知名的歌:

青草地上的黄花呀,姑娘捧出了奶茶,我去追那匹逃马,天黑就回到你的家;青草地上的黄花,逃马拴在你帐后啦,奶茶是那么滚烫,烫得不让我喝完它回家;青草地上的黄花,让我把它插在你的发,你却把它扔在地下啦,追回的马儿上前嚼了它……

我听着歌,心里开始流泪,她在为谁唱歌?暮升蹬车的脚步也显得沉重迟疑,他是否也在问,他是否知道她已不再是他心中纯洁的少女,几日前她做了西厢记里莺莺,张生却不是他?

谁又能为我追回逃马?我是在用四海为家的青草,还是用无家可归的黄花喂养着它?我怎么甘心承认,我周游了你的疆域却未曾见过你?

当天晚上,因为太累我很早就睡着了,半夜里却忽然醒来,身边的小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少女的睡是那样因为无所谓而无所惧。我觉得腿又酸又疼又痒,乡间的土炕真要命,硌得我白日骑车累散架的四肢没个合适的放置处。我坐起来想活动一下四肢,却发现小妹那侧并没有杜悦的身影,被子卷在那里,我暗中咬了咬牙,杜悦,真有你的!

我摸黑到了外屋,就是东北最常见的进门厨房,在水缸里舀了点水喝,接着就蹑手蹑脚地贴近东屋,在门缝里看到微光,我不敢开门进去,只能像个小贼一样无耻地听壁脚,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却无法走开。

乡间的夜晚真是静极了,连秋虫也不叫,除自己的呼吸声外,再听不到任何声音,腿更酸更麻,心中又气恼又委屈。管他呢,杜悦这个坏女人,她爱咋地咋地,明天我就自己回学校去。

就在我转身欲离开之际,听到几声像狗吠一样的声音,精神一下子来了,我连忙贴紧耳朵,听到哭声,男人的哭声,明显是压抑着的,声音破碎,让人痛楚。紧接着我听到一个女声,声音很清晰,却有一种从高处落下的渺茫,简直不像是杜悦的,但我知道肯定是她在说,她说,我和你之间,只还欠相爱一种关系。无论如何,你帮我这一回。

我一头雾水,着实听不懂,往下听却再无人声,我冻得受不了,只得回屋去。

大青沟回来的第二天,暮升一大早就让小妹带我到附近的雷公岭去玩。

看看红叶去,那里的红叶最漂亮。他说。

你们呢?我问。杜悦还在炕上睡着,暮升的眼眶青黑着,显见一夜没睡。

我要守店,杜悦可能累着了,再说她见得多了,你好不容易来一次,一定要尽量多玩几个地方。

我知道,他们有话要背着我们说,有事要背着我们干,我不能不识相,我最应该做的是现在就打包上车回学校去,却还是点点头,跟小妹出了门。

多带她玩几条沟,没准还能采点栗子。他追上来递过一袋面包香肠,对小妹说。

我们没到中午就回来了,去他的面包香肠,去他的山沟枫叶栗子,肯定有事发生,虽然我不被欢迎参与其中,但从踏上此次旅行的列车那天起,就注定不能成为杜悦故事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暮升正坐在门槛上,对我们回来竟一时没有反应,我问他,杜悦呢?他也不应。

杜悦还是如我们走之前那样躺在炕上。

杜悦,你死了,怎么这时候还不起来?我上前去掀她的被子。

被子一掀开,我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甜腥,杜悦的整个下身全泡在血里,连身下垫的褥子也浸透了,原来血色一点也不鲜艳,是那样晦暗,那样……肮脏。我尖叫着搬起杜悦的头,她的眼睫轻颤,里面的眼仁竟然渺茫得跟面色一样惨白。

她怎么了?你对她做了什么?我对暮升大喊。

是她让我做的,我不知道……他蹲在地上竟然大哭起来。

我跳下炕使劲踢他,边踢他边电光火石一般联想起一切的线索,我的手脚一下子被自己的推理吓得定在那里。

你帮她堕胎了?

我不知道会这样,不知道,她说没事的,她信我。是医书上的方子,古代是灵的。暮升声音破碎。我忍不住又使劲踢了他几脚,直到被小妹抱住,小妹也使劲哭起来。

你还等什么?为什么不送她去医院?这离大医院有多远?我对他们兄妹此时烦透了,杜悦就要死了,他们竟然只知道哭。

她不要去医院,去了就毁了。暮升说。

我愣了一下,转身对他喊:毁了还能再重来,死了就全没了,你昨天翻铁丝网时说的话你忘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又一次来到这个小站,我竟然觉得好像是多年之后的故地重游。车站的平房前有几株杨树,等车的时候我望着她们,感觉她们就像生活在天庭中不谙世事的仙女。身姿曼妙,风情万种,各种鸟儿被吸引而来,与她们打情骂俏。她们也不嫌弃身边的平房简陋,偶尔寂寞还贴近身体妩媚撩拨。风,是她们真正的情人,是她们裙摆飘荡、心意专注的唯一原因。昼夜之间,只要愿意,随时琴瑟和鸣、颠鸾倒凤。

终于等到你了。他说。

我却丝毫不感到意外。意外的是,此时心中竟然那么平静,平静得可怕。我对他笑笑,他的桃花眼似乎闪烁了一下,就一下,又熄了光,里面盛满湿润的温柔。

她怎么样了?

没死。

他闭上眼睛。

为什么不念一句“阿弥陀佛”?

他当然没脸回答,也没法回答。

我忍不住想砸开他一脸的水波不兴,你知道杜悦在生死边缘说了什么?

他的眼皮抖动了一下,还是不睁眼。

她说,我不会进阿鼻地狱的,我会进天堂。她对我笑了,她笑得真美,面无人色让她更像仙子。她让我把耳朵伏在她嘴边,随后问我:如果死后你将以死时的模样活在天堂,你会选择哪个年纪离开?

他睁开眼睛,湿润的眼光望着我:那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可是你故意死的话,就不能进天堂了。再美也只能在地狱里受折磨。

他点头,说,耗尽所有热情在这红尘走一遭,何必又冒出个天堂地狱。

火车要来了,他说要跟我一起走。

又出去化缘?

他点头。

雕铸佛像的人,还会信佛吗?如果能逮到机会,我会不遗余力地去刺激他,他在我眼里就是万恶不敕的化身,地地道道的伪君子。

铸造的过程本身便是信仰。

我倒觉得信仰是为了精神的解脱和救赎,不该依赖于外物。不管佛像在不在,信仰都在的。我们,比你更有信仰!我挑衅地看着他。

不信仰不一定由铸佛而生,归根结底是人心有异。他不愿与我多说,自顾着向检票口走去。

我在后边恨得咬牙切齿:你也给我买张票!

他回头向我双手合十,又转身对检票员念了句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检票的人就放他进去了。

车上人很少,我气呼呼地坐在他对面,你不想面对我,我偏要恶心你,怎么可能让你那么容易解脱。

你连堕胎的钱都没给杜悦吧?我小声说,笑眯眯地。你是成心想让她死,你这个人渣!

他的脸扭曲了一下,钱财没有半分可由我支配,化得缘来不是为续孽缘。

我冷哼一声:要不然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宁愿做禽兽也不肯幻化为人!做禽兽尚可扮人,做了人就只扮禽兽。当一句刻薄话出来,你不得不感叹,真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心里痛快至极。

他手上的捻珠不断地被蹂躏着,我知道他等我来无非是想听到这些谩骂,我骂得越狠越是对他的成全。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了,心里只想着上下四方寻找世上最黑最毒的咒语,来诅咒他撕毁他!

杜悦醒来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真想吃烧鸡啊。她就像快镜头下,一朵娇艳欲滴的花,转眼就枯萎,成了地道的妇人,坐着月子。小妹把家里的鸡杀了炖汤给她喝,她还是念念不忘烧鸡,每天就干躺着发呆,整个人就像被抽去羞耻之心的痴呆娘们!医院把她的事通知我们学校了,医生护士都没有好脸色待我们,我最初的勇敢无畏在她醒来后,也被不断滋生的麻烦折磨得消失殆尽,待她一出院,我简直是如释重负地踏上归途。

我咬牙切齿地对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你的信仰,神不再自由。他被迫肩负起一个虚伪的角色,履行原应你本人完成的自我欺骗,并将道德和常理之外的欲求堂而皇之,使你成功地逃脱精神的担当。你这个该下地狱的懦夫!你就是盖了十座庙也挽不回你所犯下的罪孽,你毁了她!

车窗外劈啪劈啪落起了雨点,配合着我翻江倒海的清算。

知道杜悦为什么明知道你会这样待她,还来找你吗?她就想跑来看看,你那张不爱她只爱自己的脸,看它合理又正当地在这世间,不带愧疚堂堂正正地行走,看它日日面对菩提和明镜,羞涩又勇敢地犯下滔天的罪,看它厚颜无耻地仿佛永远在涅槃的少年!

他就像昏睡了一般,闭着眼,只有手上的捻珠一直在转动。良久,我累了,住了嘴,愣愣地盯着他,心里却想着杜悦,甚至还毫不相干地想起了那个小白脸小眼睛,我的煞星。

且问这雨,干我何事?湿我何事?他忽然开口。

我伏在茶座上大哭起来,我湿尽内衣,而她,正在淋雨。

不久,火车经过一个大站,上来许多人,雨停了。卖烧鸡的小推车又开来,我的钱包里有暮升给我的五十块钱。你一定要吃烧鸡啊,他说。

我把烧鸡放在茶座上,打开车窗,让田野里的风将香气四下里吹开。阳光被洗过一场后变得温凉。我有意捕捉飞过的思绪,却又被丝滑的和煦纠缠慵懒。那趟旅程的后半截,我是在极深的睡眠中度过,列车员喊我下车时,车厢里已杳无人迹。

我再也没有见过和尚。

有一件事始终令我惊奇:世上十多亿人,没有人会因为彼此过于相像而无法分别,也没有人会因为区别太大而不似同类。与杜悦有关的几个人他们是如此不同,但都是杜悦的爱人,他们也都以自己的方式在爱着她,伤害着她。一个月后杜悦回到学校,她的处分没有下达就被中止了,我没想到税务局长的公子并不只是个公子哥,他承担本不该由他承担的一切,杜悦将以赎罪的方式为他奉献,乖乖地将此后的人生都交付于他手中。

我愿意这样的,杜悦说。特别聪明的人都显得寡情,因为知道除去生命里的细枝末节,才可让一切更澄清理明,当然也知道这世上值得在乎的好东西特别少,心中有关注的焦点,自然不会为别人贡献廉价的怜悯和薄凉的感叹。这就是所谓的大爱无情。

“你在剧终自顾远行,挟持着我和日渐清醒的青春。”这是毕业纪念册上,杜悦送我的话。

她不知道,天真的我掉进了她的复杂,倒是在复杂之上开枝散叶,我终于认清一个令人难过同时又简单的事实,我那什么都抑制不住的心情再也不复从前,即使不由自主地喜欢,也能头也不回地逃离。

幽闭的青春就像许久不用的大葱,日久天长,内里的伤痛就会探出头来,开出一朵细碎又恶心的花。我终于说服自己把它扔到记忆的垃圾箱里,却还是下意识地丢向“可回收”的这一边。

多年之后的一个暑假,我带着儿子前往大青沟游玩。火车上仍然有烧鸡卖,却是真空包装的。儿子啃了一口就难掩嫌弃,连连吐槽真难吃,满嘴防腐剂味。

其实我现在真的需要烧鸡啊。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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