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在意

作者原创声明

  1.


      我叫彭江,我最近在找我的爱人。


    “我的爱人身形和我相似,一个一米八左右的男生,很瘦很瘦,头发长度大概遮住眼睛。请问你有见过吗?”我不停地拦住街上的行人询问,但毫无线索。


    看着街上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时间里活着。而我像是被时间丢弃,独自一人站在街上,寻找消失的爱人。


    明明半年前我们一起约定好来异国度过我们的纪念日的,可他却在两个月前突然消失了。


    刚开始我觉得他只是和我闹脾气,过段时间他就会突然出现,然后嘲笑我好笨,都找不到他。


    就像,就像这么多年我们度过的那样。


    可是,可是这次不一样,他从没有离开我一个月之久!自从我们确认关系后,我们从没有分开过这么久!


    我的爱人怎么会离开我?不,他不会离开我的,他一定是出事了。


    我报警他们却说我是疯子。不,他们很有可能和绑架我爱人的凶手是一伙的,我不能落进他们的陷阱里。


    我一个人去找,我一定能找到我的爱人的。


    对,我自己去找。我一点一点找,一定能找到的。


    2.


    我找了好久好久,护照过期了,我没有钱了,我不知道我在那里了。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我在一座桥洞下躲雨,喃喃自语。旁边是一群满身污泥的小孩、老人,他们大都是残疾者,为了生存在桥上乞讨。他们聚在一起,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让人感到不适。


    但我现在也没好到哪儿去了,好几天没有洗澡,加上经常穿行人迹稀少的地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沾满脏污。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一时半会是停不下来了。我摸着我的口袋,里面还剩最后一点钱。我往桥洞边缘走近,那里有一位老人和一个小孩,应该是爷孙。小孩子看起来才六七岁大小,而老人左胳膊是空的。一老一小躲雨都抢不过别人,只能站在桥洞边缘,老人将小孩圈在怀里,用背为小孩阻挡外面的风雨。


    我把钱攥在手里,偷偷塞进老人口袋里。老人似乎感受到我的动作,想要说些什么,我做出嘘声的动作,微微将头向后侧,示意老人不要声张被后面那些人发现。


    我低头看向那个小孩,小孩眼睛黑白分明,抓住我的手,声音脆生生的,“哥哥,你往后站站,有雨。”


  “没事,哥哥不怕雨。”说完转身冲进雨里。


    我不怕雨,我只怕找不到他。


    我想再听听那样有朝气又肆意的声音,就像十岁那年在母亲墓碑前听到的声音。


    十岁前,我和妈妈一起生活。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


    刚开始知道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时,我有问过妈妈,为什么我没有爸爸。妈妈抬手揉揉我的头,沉默好久才说,“你爸死了。”


    妈妈的长相是很明艳大气的,她笑起来就像冬日的暖阳,整个世界都明媚起来。但从小到大我其实很少看见妈妈笑。因为她要带着我。


    我是阻挡她幸福的那个绊脚石。


    妈妈义务教育上完就没有念书了,所以她很难找到工资高的工作。但如果没有我,妈妈能过的更轻松些的。因为我,工作机会本就少的妈妈,要因为余下时间照顾我,就更难找到工作。


    枯燥累人的工作、我经常生病的身体、还有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都在不断侵蚀着一位年轻的母亲。我在长大,妈妈却在以更快的速度枯萎。


    那时我还太小,还不明白这些。我只是就那样问出那个问题,却不知道那其实是扎向母亲的利箭。我问:“妈妈,什么是死?”


    妈妈蹲下来很轻很轻得地说了什么,但太轻了,轻到我没有听清。


    “妈妈,你说什么?”


    “妈妈说,死亡是一个人生命的结束。一个人死亡,那么这个世界上的人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你有妈妈。”妈妈把我抱在怀里,语气温柔。


    妈妈抱着我,就像在抱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我不是妈妈最珍贵的宝贝。


    我是她悲剧的源头。


    十岁那年,我生日的那天,我见到了我的亲生父亲,在我母亲的墓前。


    母亲是凌晨走的,她的身体其实早就撑不住了。但她努力撑着,想再给我过一个生日。


    时针走过零点,妈妈对我说,“祝我的宝贝生日快乐,要幸福安康。”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我站在病床边,忍着眼泪听妈妈的话。


    “妈妈要再撑一会儿,要陪宝贝过完这一天。”妈妈抓着我的手,眼睛已经闭上了,嘴里呢喃着这句话,“撑过这天。”


    撑过这天,妈妈不愿自己孩子的生日变成她的忌日。


    “撑过,撑……”妈妈抓着我的手突然就失了力,垂到床沿。


    那天凌晨三点,我没了妈妈。


    我爬上床抱着妈妈,把她的胳膊搭在我的腰上,就像她这么多年抱着我入睡一般。


    这只是个梦,梦醒后,妈妈就会回来。


    可等待我的不是醒来的妈妈,而是一群来到病房里带走妈妈的陌生人。


    他们把我和妈妈分开,把我压在床上不允许我去追我的妈妈。


    我在病床上哭到晕厥,等我有意识后我已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门口传来讨论的声音。


    一个年轻的女人声音和一个年纪稍大的声音,他们在讨论我。讨论我死了妈,亲生父亲来找我却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再然后我就看见一个阿姨手里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走进来,阿姨一脸同情,“哎呦,你醒了。来,阿姨帮你把衣服换上好不?”


    “我妈妈呢?”


    我的话一问出口,阿姨脸上同情的神色就更明显了。我不想看见那样的表情。


    “阿姨,衣服给我,我会自己穿衣服的。”我接过阿姨手里的衣服,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谢谢。”妈妈教我要有礼貌。


    拿起衣服我到卫生间里去换,阿姨的话和门关上的声音一起传进我的耳朵,“可怜呦。”


    不想看,也不想听,我加快换衣服的速度。换完衣服我就像个提线木偶,任他们摆布。因为我知道,他们是要带我去见我的妈妈。


    凌晨,妈妈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傍晚,她就被装进一个小小的盒子,埋进了土里。


    我站在墓前,看着妈妈的照片。突然就想起妈妈当时说的那句话,其实我听清了,只是记忆让我遗忘。


    当时妈妈说,“死,是一种让人解脱的方式。”


    然后我就笑了,因为妈妈终于解脱了。


    轰隆,雨刷得下起来,一下子将我淋湿。


    一个儒雅的男人走近,将伞往我这边倾斜,替我遮挡大雨。


    男人说:“我是你的爸爸。”


    “你不是,我没有爸爸。我妈说我爸死了。”我抬头望着这个男人。


    “半年前,你妈和我打过电话。她说她死后我会是你的监护人。”男人挽住我的肩膀,用不容置喙的力道带着我往前走。


    我心中隐秘角落是欣喜的,没有孩子不渴望父爱。但那时,他的声音就那么突兀出现,“不要相信他。”


    然后我就站定,回头看向母亲,再看向旁边站着的一群人。


    没有人开口,我从他们的神色中已看出我想要的答案。


    男人疑惑我的停顿,“怎么了?”


    “没什么。”


    就这样,我和我亲生父亲回家了。


    当我们的车驶近一座山林时,男人和我说:“我们到家了。”


    “可前面明明是座山。”


    男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是前面的司机叔叔应道:“小少爷有所不知,这整座山都是先生的产业。”


    “也就是说整座山都是你的家吗?”我转头问男人。


    “是。”


    “你很有钱?”


    “有钱。”


    听到男人的答案,我立马想打开车门跳车。但我不认识车内结构,忙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开门。“开门,开门,我要回去,我要妈妈。”十岁的我多么弱小幼稚,遇到事情只知道哭,是一个无用的废物。


    “你别发疯。”男人说着靠近我,单手将我胳膊抓住禁锢在我身后。另只手压着我的双腿,让我彻底不能挣脱。


    “你滚,我不要你!”


    “你妈已经死了,没有我你现在就是个孤儿!”


    “我妈能不死的!我偷听见医生和我妈说,只要有足够的钱,她的病能控制住的,她能活更久点的!你有钱,你却眼睁睁看着我妈被病拖死。是你杀了我妈!”我像只面对强敌的小兽,用尽力气撕咬敌人,可却无法撼动敌人分毫。


    男人听见我的话,神色一下子冷下来。他看着被他压住的我,审视着我。他的眼神像是隔壁婆婆检查刚出壳的鸡崽,审视手中的鸡崽能不能给她带来利益,若是不能就直接掐死。


    像是一种本能,小兽嗅到危险的本能,我停止了挣扎,慢慢乖顺起来。


    “怎么,不跑了?”男人见我服软,语气也稍微软化点。


    妈妈总说我的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水汪汪惹人怜爱。我用这双眼睛看着她,她总会不禁心软下来。现在我用同样的表情看着男人,语气带着孺慕之情,“你没有对吗?”


    “嗯,你的妈妈没有和我说她的病情。我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我很抱歉。”男人垂下眼睛,像是在悔恨些什么。


    “你知道的,他在说谎!”他的声音突兀响起,我却没有理会,而是顺着男人的力道挣脱男人的桎梏,坐回原来的位置,像是听信了男人的话,“嗯,我知道了。”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问我。


    我看着眼前树木逐渐变少,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隐秘而豪华的别墅。别墅落地面积很大,前面是一个宽敞的花园,里面种了许多花,有玫瑰、蔷薇还有妈妈最爱的栀子花,还有很多很多我不认识的植物,散发着迷人的香气。花园中央有一个巨大的圆形喷泉,喷出的水花和着落下的雨滴一起滴入喷泉池。别墅外观设计独特而精美,对建筑材料一无所知的我,也能感受到其建材的用心与奢华。


    我像是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好半天才回男人的问题,“彭江,妈妈说希望我像江水一样,能够欣赏沿途风景,也能找到自己最终归属。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钟飞章,时钟的钟,飞翔的飞,章节的章。这些字你认识吗?”


    “我十岁了,不是三岁小孩。”


    “对,你是大孩子了。来,到了,我带你回家。”钟飞章先下车,然后站在门外向我张开怀抱。


    我没有扑进他的怀里,自己扶着车门下去。


    他见我自己下车了,也就放下张开的胳膊。伸出手牵着我往别墅走去。


    我们穿过那个开满了花的花园,来到大门口。门口左右站着两排身着统一服装的人,而在他们中间站着一位穿着旗袍的女人,女人左侧身后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管家模样的老人。


    女人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耐烦,但由于她的教养,并未明显表现出来。然而,我却感到非常震惊,因为她的样貌和我母亲非常相似。这种相似之处让我不由自主地走近她。


    我看着那样熟悉的脸庞,走近拉起她的手,无意识呢喃,“妈妈。”


    但下一瞬我就确定眼前的女人不是妈妈。因为女人一把甩开我的手,语气带着明显的嫌恶,“滚,脏东西。”


    妈妈只会温柔把我抱在怀里,轻柔喊着我宝贝。


    她不是妈妈。


    我后退几步远离她。钟飞章却从后面拦着我,将我又推向那个女人。他对着女人说:“他是我的儿子,亲生儿子。我和你说起过的,你记得吗?”


    女人听到他的话,眼睛睁大,看看他,又看看我。眼眶发红,却只能深吸气,维持形象,“你真是好的很!”说完转身往别墅里走去。


    她身后的管家紧跟过去,嘴里安慰着:“太太,您别气坏了身体。”


    钟飞章带着我参观起他的家。


    一楼主要是佣人房间和大厅,二楼是他们的卧室。


    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婚纱照。是钟飞章和那个女人的,婚纱照底下有拍摄时间,很巧是我出生那年。


    后面他领着我来到三楼,打开靠左侧的房间门。里面的装修是和前面看过的客房一样的装修,只是空间更大一些。


    “我不清楚你的喜好,就没有重新装修房间。这段时间你可以和李管家提出你想要的风格,到时候找人来整改。”钟飞章带着我走进房间,房内带着浴室,小客厅,甚至还有个衣帽间。“衣服我前段时间让人购买了些,你可以看看,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和李管家说。”


    “李管家,就是刚才跟在你李姨后面的老爷爷,你记得他吗?”


    “我记得。”


    “嗯,我后面比较忙,可能没时间顾及你。你自己先适应着,有问题也可以找你李姨,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真有事,不会为难你的。”出了房间,他带着我继续参观其他地方。“对了,我给你办了转学,去天启小学上学。你原先成绩还可以,但是天启小学学生都是从小就培养的,所以你要更加努力才行。”


    “你知道我原先学校排名多少吗?”


    钟飞章以为我是想炫耀自己的成绩,就像其他孩子在父母面前炫耀渴求认可那样,“我知道你排名第一,但你原先学校并不好,你的第一在天启学校可能中等都排不上你知道吗?除了学校课程你还有其他东西需要学习,你的老师我早就给你安排好了,下个星期就开始上课。”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我们下去吃饭。”


    晚上,我一个人躺在黑暗的房间里。眼睛睁着,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柔软的床垫就像沼泽里生长出的触手把我紧紧往下面拽,往下拽。而我在不断下沉,不断下沉。淹没我的手脚,淹没我的胸膛,淹没我的嘴巴,淹没我的鼻子。我的呼吸被彻底掠夺,我就要彻底沉进黑暗。


    零点的钟声滴答一声,将我从黑暗里拉了出来。


    他的声音响起,“生日快乐。”


    他的声音刚落下,空气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钻进我的口鼻,我气促地呼吸,胸膛剧烈起伏。过度呼吸让我猛然坐起,不停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


    你知道的,你知道真相是什么?你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是吗?


    “咳咳咳咳咳。”


    那个男人欺骗了妈妈,让妈妈爱上了他,又将妈妈残忍抛弃。


    “咳咳咳咳呕哇呕。”


    在你们相依为命的时候,他娶娇妻,享富贵。


    “闭嘴,你闭嘴!”我因为剧烈咳嗽加上干呕,脸色苍白到极点。嗓子沙哑对着无际黑暗嘶吼。


    眼泪在黑暗中肆无忌惮流淌,情绪起伏过大,让我心脏不堪重负,不时抽疼起来。我只能用手拼命捂住嘴巴,让自己缓过来。


    这天晚上,他的声音似乎化成实质,带着抚慰拥抱缩在床角无声哭泣的我。声音带着轻叹,带着哄骗,“乖,我会陪着你的,你的苦痛由我来替你承担。”


    3.


    一段时间后,我从佣人口中得知钟飞章把我带回家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他和他妻子结婚十年来一直没有孩子,两人都去医院检查过,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一直没有孩子。


    他把我带回家,目的是想培养我成为他的继承人。


    而他的妻子沈曼是沈家二小姐他,们两人的结合,当时可谓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如果不是他们一直无所出,谁还会想起某人年轻时一时兴起留下的风流债呢?


    花园里的栀子花盛开,香气弥漫整个别墅。我采摘一大把栀子花捧在怀里,层层绿叶之间,一簇一簇的白花点缀其中,有怒放地盛开着的,有羞涩地打着朵儿的。


    这是妈妈最爱的花。


    我从一捧栀子花中抬起头,刚好与蔷薇花墙边的沈曼眼神相遇。她见着我,向我这边走来,见我手中的栀子花,语气带着些傲慢,“这花白的单调,不如蔷薇花来的绚丽夺目。”说着指使旁边站着的佣人把我手中的花束拿走。


    她走过来,伸手挑着我的下巴,将我的头往左摆,往右摆,像在挑一件商品。


    她的容貌真的与妈妈太相似了,我不想看见她用和妈妈那样像的眼睛却一点感情都没有地看着我。我睁着眼睛看她,让眼睛因过久不眨眼而发红流泪。


    她看着我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始终不肯落下。眼睛里终于有了些感情,她伸手按压我的眼角,逼出我的眼泪。语气却是温柔许多,“哭什么?我虐待你了?”


    “我喜欢栀子花。”我抬头看着她。


    她从佣人那里拿回花束,然后转身塞给我,“给你,别哭了。男孩子动不动就哭,算什么样子。”见我捧着花,往后退了一步看看我,“你的眼睛还挺像我的呢。”


    她像是想通什么,眼底一直竖起的攻击防备无形中散去,拉起我的手往不远处的亭子走去,“你爸和你说下周准备为你举办认亲宴会的事了吗?”


    “前天带我去办理户口的时候提过一句。”我乖乖被她牵着往前走。


    她听到办户口时停顿了一下,转瞬恢复正常速度往前走,“你回来这么久,是该办户口。参加宴会的衣服准备好了吗?”


    "李爷爷替我选好了。"


    “李叔能力很好,但他对服装的审美能力不太行。后面我陪你一起看看吧。”


    “好。”


    后面的时光,我和沈曼的相处虽然谈不上融洽,可也算的上平静。我一边在校学习,一边接收钟飞章找来的老师教授的课程。课程内容十分庞杂,涉及方方面面。另外我也以沈曼和钟飞章失踪多年又被找回来的孩子的身份,在上流社会混了脸熟。


    上流社会多得是人精,本来没几个人相信这个荒诞的理由。可我的长相这么些年越长越像两人,再加上钟飞章当年手段迅速,妈妈的信息基本没有流露,因此后来基本都真的相信了这个谎言。


    3.

    钟飞章这些年身体不是很好,前两年就开始独自带我出去在商业圈积累人脉。


    在我16岁生日那天,沈曼检查出怀孕了。


    生日蜡烛刚吹灭,沈曼就开始干呕。富人都格外珍惜自己的命,因此别墅配备家庭医生。


    医生过来检查,初步诊断是怀孕,去医院做了全套检查证实怀孕两个多月了。


    沈曼和钟飞章盼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在两人都已经放弃的时候来了。


    沈曼无疑很开心,也很在意。自从检查出孩子胎象不是很稳后,就直接在医院住下了。


    钟飞章的态度倒是有些耐人寻味,刚开始也的确开心。但在消息传到沈家后,他在开心之余还多了些焦虑。


    他的这种焦虑在一个月后沈曼从医院回来更甚。


    身为他的枕边人,沈曼一下子就察觉了。并且两人为此大吵了一架。


    可他们房间真的很隔音,除了听见摔东西的声音,说话声实在听不真切。


    “你确定真的什么都没有听清?”我坐在钢琴房练习钢琴,问站在我旁边的小吴。


    小吴是负责打扫沈曼他们房间的佣人,也是我费尽心思结交的“朋友”。“真没听清,好像说什么生意,使绊子什么的。然后就是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


    “那后面你进去打扫的时候,他们看起来怎么样?”


    “我进去打扫的时候,先生已经离开了,太太一个人坐在床边面无表情,我偷偷看了眼,太太眼睛是红的,应该哭过。”小吴说完看我神色还算平静,又接着道:“我妈又来找我要钱了,我想找少爷再借点钱。”


    我看着面前身材娇小的女孩子,她家重男轻女,很早就被家里人赶出来打工了。幸运的是,她做事还算利落,被李管家看中招聘过来。好不容易自己在这个城市站稳脚了,她家里人知道赶忙过来吸她的血。偏这孩子自己也被洗脑,觉得她应该帮着她弟弟。她就这样用自己辛苦赚来的钱填着家里的无底洞。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这样的人没必要救。因此我借钱给她,她为我办事,公平交易。


    “这次要多少?”


    “十万,我弟要结婚了。彩礼还差30万,我自己积蓄添上也只有20万。”


    “小吴,你弟对象家里一共要彩礼多少钱?”我看着头要低到地上的小吴问到。


    “35万。”


    “那为什么要你拿出30万呢?”


    小吴抬头,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我知道的,江少爷,我知道的,可是他们是我的亲人啊。”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这样的人没必要救。


    可是这个别墅里只有她叫我江少爷,她叫的是彭江,而不是钟江。


    “我和你说过的,你和他们断了吧。”我叫不醒装睡的人,但还抱着一丝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


    “钱我转你了。”


    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还关心别人?


    听到他的声音,我一愣。


    这六年来他基本没有出现,我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你先出去,我要继续练习钢琴了。”


    小吴顺从地出去并将门关上。


    “你想说什么?”


    她怀孕了,他们会有亲生的孩子。到时候你该何去何从?


    “不用你操心,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哼,不识好歹。


    叩叩叩。


    门外响起敲门声,打开门是沈曼。沈曼有些疑惑:“我敲门半天了,你在和谁说话?”


    “没有,沈姨,我刚才练琴有些累了,自言自语。”


    沈曼没有再纠结,而是问道:“你爸准备带你去参加公司董事会?”


    以前她也会询问钟飞章带我去做什么,但都是不在意的态度,这次她的眼中带着审视,多年前消失的防备再次出现在她的眼里。她们这种家族出来的,其实大都挺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但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孩子,因此也不屑于在我面前过多隐藏。


    可幼时我体弱多病加上我和妈妈一直颠沛流离,我自小便敏感多疑,善于察言观色。


    她对我的态度我一直都很清楚。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带着些撒娇的语气,“学校的课业越来越重了,我有点吃不消。”


    她的目光这次没有轻易从我身上撤离,但到底顺着我的话接下去,“本来也是孩子,你爸逼得太紧了。我做主家里的课就先停了,集中精力在学习上。”


    “谢谢沈姨。”


    4.


    六个月后,沈曼顺利生下一对龙凤胎。


    沈曼出了月子,身体恢复好后,沈家人就插手逼钟飞章立遗嘱,钟家公司后面由沈曼的孩子继承。


    沈氏家族已经繁荣了近百年,钟家其实全靠钟飞章一人打拼起来的。虽然沈氏在走下坡路,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氏的势力盘更错节,钟飞章的实力还不足以与沈家抗衡。


    钟飞章只能无奈妥协,但像是为了给沈家添堵。他前脚刚立好遗嘱,后脚把我丢进公司担任职务。


    彼时我虽刚满17岁不久,但提前完成高中学业,已经是A大的大一新生了。还有一年,我就成年了,就可以合法拥有股份。而沈曼的孩子才刚出生。


    我在公司越来越站稳脚跟,沈曼看我的眼神就愈加深沉。


    沈曼无疑是高傲的,她不屑于虐待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但现在我不是小孩了,我的存在影响到她期盼多年的孩子的未来。


    高傲的玫瑰为了护住她身下刚出土的嫩芽,不惜引来毒蛇来替她铲除威胁。玫瑰低头与毒蛇交谈,毒蛇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头部不停地伸缩着,它的舌头不时地吐出。眼睛闪烁着寒光,透露出一股恶意。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破旧的仓库里。仓库的墙壁已经剥落,露出了灰色的砖块和石棉瓦。屋顶的铁皮已经生锈,有些地方已经破了洞,微弱的阳光从洞口照进来,形成了一道道明暗交错的光影。地面上堆满了杂物和垃圾,有破旧的木箱、生锈的铁器、破碎的玻璃瓶等。这些杂物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让人感到窒息。


    我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绑着链条锁在仓库的柱子上。后脑还在隐隐发疼,是被木棒击打的后果。我尝试扭动身体,发现身体根本使不上力气,我想自己应该是被注射了药物。


    我是在从公司路上回学校路上被人绑架的。钟飞章最近因为生意在A国停留,他一时半会发现不了自己失踪了。


    我还没有捋清思路,仓库门被打开,走进来四个凶神恶煞带着面罩的男人。


    “我知道你们是谁派来的,我是钟家少爷,我可以给你们双倍报酬。”我用尽力气喊道。


    但几个男人似乎不是普通绑匪,他们训练有素,丝毫没有听我的话。他们将我拖到仓库中间把我围住,眼神中透露出凶残和冷漠,手中的铁棍在明暗交叠的光线下闪烁着寒光。


    站在腿边的男人用力击打我的右腿,骨头断裂的声音和剧痛一下子侵入脑海,我痛到无声痉挛。另外三个男人也同时发动攻击,铁棍如同雨点般落在我的身上。身上不断传来剧痛,鲜血从伤口中涌出,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最后身体痛到麻木,眼睛被血模糊,只能听到其中一个男人叫停,说再打下去就死了。之后就彻底昏过去了。


    等意识再次清醒,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我想使力坐起来,一瞬的疼痛差点让我再次昏迷。身体像是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每个细胞都在痛苦中颤抖。我放缓呼吸,将注意力放在呼吸上,希望借此减轻些痛苦。


    看来沈曼还不至于要杀他,她最多是想废了他。自己已经24小时没有联系小吴了,她的电话应该已经打到钟飞章的手机上,钟飞章速度足够快的话,四五个小时内自己就能获救。如果慢的话,自己最多多抗几个小时。


    只要挺过去,只要挺过去就好。


    四人再次走进来,这次他们手上并没有拿铁棍,而是拿着匕首。他们用匕首割破我的手腕,然后是大腿。我感受到一股一股热血从我的身体中涌出,顺着我的皮肤流下。我能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我感受到深深的绝望。


    他们没有让我死去,看我脸色白的吓人,便将我的伤口简单包扎止血,然后再次离去。


    他们妄图逼疯我!


    这次我没有昏迷,因为他出现了。


    从前我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如今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他和我一起躺在肮脏的地上,将我紧紧抱住,他说,“睡吧,你的痛我来替你承担。”


    再次睁眼天已经大亮,身上不止铁棍击打的痛、匕首割破皮肤的痛,还有心脏肺部传来的疼痛。想必昨晚他们一直在折磨着我。


    突然看见柱子边站着的少年,我眼睛陡然睁大。“你是谁?”


    听见我的声音,少年转身走近我,蹲在我的面前,嘴巴不停张合。我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少年的容貌也像浓雾蒙住一样看不真切。


    这一切像是梦中梦,我以为我逃出来了,结果还是在梦里。破旧的仓库、凶残的男人、不停挥下的铁棒、在地上蔓延的血水、窒息的绝望、没有体温的拥抱……


    是梦吧,我的一生不过是一场噩梦吧,梦醒了,我是否就能摆脱痛苦?


    望着头上的天花板,我恍然自己现在是在医院。


    护士第一时间发现我醒了,赶忙叫来医生。他们拿着各种仪器在我身上测试,然后又全部鱼贯而出。


    过了好一会儿,钟飞章带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你放心养伤,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这么多年过去,当初儒雅的男人鬓边早已有了白发。儒雅的面相也遮不住他商人重利的本质。


    不说找出凶手是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背后是谁的手笔。给我一个交代,是因为我还有价值。


    能活着出来就足够了,我不想在这种事上多费口舌,“你知道小吴是我的人了?”


    “在她联系我的时候,你这张牌就已经暴露了。”钟飞章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其实挺欣慰你培养自己的人,但我不希望是瞒着我的,你懂吗?”


    “你不觉得小吴很像一个人吗?”我全身都是绷带基本无法移动,但我还是缓慢将自己的头转向钟飞章并直视着他。


    “谁?”


    “彭乐。”


    男人听见这个名字,眼睛里有一瞬的迷茫,眉头皱起,好半天才想起叫这个名字的人,“她和你妈长得并不像,若说像谁,你沈姨她……”


    我突然打断他,“不是说样貌。”我盯着他,露出嘲弄的神色,“小吴,全名吴招娣。她出生的意义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但是她和彭月一样天真到了极点,守着根本不爱她的人,最后只能被抛弃。”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你现在生病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还有一个紧急会议,我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你不会再胡言乱语了。”钟飞章急切地逃离病房,和他一起的少年也跟着一起出去了。


    我歇了会儿,攒了点力气,叫来护士让她给小吴打电话。


    “小吴,我给你改了名字,吴爱己,怎么样?”


    “嗯。”


    “我让人送你出国读书吧。”


    “嗯。”


    “你想和我说什么吗?”


    “谢谢江少爷,以及对不起。”


    “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挂断电话,我就闭上眼睛。我伤的太重了,需要休息了。


    出事前几天,我给吴招娣的父母打去电话,告诉他们的女儿欠了我很多钱,需要他们来还,不然我就送她进去坐牢。


    “吴招娣那个赔钱货和我们没有半毛钱关系啊,她欠你钱你找她去,我们是半毛钱都没有。”


    “我听她说,她把钱给她弟弟作娶媳妇的彩礼了?那我可要找你们要了?”


    “呸,生了个倒霉玩意!我们没钱,没钱,你要抓她坐牢就赶紧把她抓进去,我们没钱……”


    后面是一大段咒骂,好似他们说的不是女儿,而是有血海深仇的仇人。我静静听着,录音保存发给小吴。


    后面小吴有去找她的父母,可是父母早就带着她弟搬走了。


    当时回别墅我看到小吴失魂落魄的样子,那一刻小吴和很多年前那个女人重合了。我就那样站在阴影处,看着小吴走回自己的房间。理智地想着我下一子该落在棋局什么地方。


    5.


    身上的伤看上去很严重,其实内里更严重。伤的最终的地方不是大腿骨折还有深可见骨的刀山,而是肺部、心脏损害还有脑损害。


    为了防止脑部损害引起后遗症,钟飞章到时很用心给我找来外国专家为我治疗,并且请了心理医生进行心理干预治疗。


    他千方百计地呵护着我这个能够继承他家产的脑子。


    钟飞章来的次数不多,但没会他的身边都跟着那个少年。因为脑神经受到压迫,影响视力,每次我看少年都仿佛雾里看花。但随着治疗的深入,蒙在少年眼前的白雾也渐渐透明。


    在我即将出院的前几天,钟飞章又来看我了,这次我终于没有忍住问道:“你旁边的人是谁?”


    “你说小李?他不是我的司机吗,你见过的啊。你记忆……没出问题吧?”钟飞章指着左边的中年男人对我说,看我表情不对赶忙叫医生。


    我看见一群医生走进来,我看见他们穿过少年的身躯,我看见门口我的心理医生看着我笑。


    瞬间一身冷汗,他们将我推进检查室,我扭头死死盯着少年。少年站在病房角落,似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他的嘴巴开合。这么多天我终于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少年说:“别怕。”


    我的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我拼命想抓住什么,但迎来我的只有关闭的门。


    检查结果最后出来了,分离性身份障碍,又称为多重人格障碍。


    钟飞章听到结果的那一刻,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冷了下去。


    一个精神病怎么可能有资格继承家产呢。


    我假装没有看见钟飞章的眼神,“爸,我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我刻意忽略站在我旁边的少年,语气带着明显的虚弱对钟飞章说,“您不是给我找了心理医生吗?”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叫他爸,又带着明显的示弱语气,让他将我的话听了进去。


    他皱了皱眉,让心理医生把我的治疗病历拿来,转手将病历发给其他心理医生。没多久他便收到回复,看病历是正常关于创伤后遗症的治疗手段。


    钟飞章不傻,他其实很聪明,不然也混不到如今的地位。他做出要发火的样子,让心理医生离开,然后将病历丢给我,“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病历。”


    我拿过病历仔细翻阅,边翻看边叙述我经历的治疗过程。等全部翻完,我的讲述也结束。然后将病历本整理好,轻轻放在旁边的桌子上。“所以,您手机对面的医生怎么说?”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阳台接起电话。


    等他再次回来,他的眼神明显有了软化。“他们说,你的治疗过程是对你进行心理暗示,加剧你病情恶化的。”


    听见恶化,我眼皮一跳,尽力保持冷静,“所以您信我吗?”


    “你刚才的叙述不是亲身经历的话,没有专业知识的你是不可能讲得这么详细的。”


    还站在这儿向他解释,就说明钟飞章内心已经开始向他这边倾斜。但还不够,他需要再加把火。


    “那是谁做的呢?”我将病号服的袖子挽上去,上面是交错的疤痕,“心理医生是爸您的人不是吗?”


    我垂下眸子,看见男人的手猛然攥紧。我低头遮住嘴角的笑,语气不变,“医生能给我做心理暗示,万一哪天对爸您做了什么手脚怎么办?”我抬头露出担忧的神色,“爸,我们是亲生父子啊,发生这样的事我真的很担心您的健康。”


    我们是亲生父子,有着血缘关系。但那个人不是啊,如果彻底放弃我,您身边目前就没有与您有至亲血缘的人了。


    “弟弟、妹妹才刚出生,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啊。”


    您的一双儿女才刚出生能有什么用呢?


    “沈姨和弟弟妹妹的外婆外公也会担心的。”


    况且,您的一双儿女还是沈家的外孙。


    “我的病既然能靠外力加重,肯定也意味着它能够治好的。”我挪动身子,伸手扯住钟飞章的衣角,“我妈去世后,我就只剩您一个亲人了。我担心您,我会去国外治好病,帮您分忧的。”


    一边是没有外力攀附从小养大的儿子,一边是不断显露野心的沈家。钟飞章,我的好父亲,你会如何选择呢?


    “我明天给你转到国外疗养院治疗。”他走近伸手抚摸我的头,语气温柔,“你是我的儿子,我肯定不会放弃你的。”


    “我知道,爸,你不会放弃我的。”我顺从地低下头,用余光看向等到无聊盯着空气浮尘发呆的少年。


    钟飞章离开了,少年却没有跟着离开。


    “你这次怎么不走了?”我问道。


    少年语气有些无奈,“因为你这次不想让我走了呗。”


    我愣住,看着少年向我走近,然后弯腰贴着我的脸在我耳边低语,我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一靠近我便感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围绕着我。


    “喂,你真的舍得放弃我啊?”说完没有动作,依然维持靠近我耳边的姿势。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边,有些发痒,我不适应地扭头,语气带着捂在被子里的沉闷,“你对我来说是病好吗?谁愿意生病啊?”


    “没良心,你痛苦的时候可没嫌我是病。”少年动手把我从被子里扯出来,然后用手捂住我的口鼻,爬到床上将全身重量压在我身上。


    没办法呼吸,但我没有丝毫畏惧,目光坦然地看着他。


    “啧,你就是仗着我不会伤害你才这样肆无忌惮!”少年松手,转身和我并排躺在床上。


    “对啊,你拿我怎么办?”我回怼回去,然后沉默一会接着道:“其实我连你的样子都看不清。”


    “怎么,你想看?你知道的吧,我越具象化代表着你的病情越重。哪天你真看清我的样子了,你离疯也就不远了。”少年语气稀松平常,“你要真想治病,我就努力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少年翻个身背对着我,“反正我本来就是因你才存在的。”


    一边是艰险坎坷的未来,一边是永远不会背叛的、世界上没有再比他更爱自己的人。我会如何选择呢?


    “你已经做过选择了,不要苦恼了。”少年不知何时转过身,把我抱在他怀里。


    我能感受到少年吻在我发间的触感,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用力回抱着他。我们两个像一对在母亲子宫里紧紧相拥的双生子,整个宇宙只有我们。


    但这个世界容不下我们两个人的存在。


    我也和世界一起选择放弃他。


    6.


    “我们的疗程已经接近尾声了,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言你的真实感受,我才能继续为你制定治疗计划。”金发的心理医生用西语对我说道。


    我在这个钟飞章投资的疗养院呆了一年。我一面用我前几年积累的人脉试图将自己的人插进公司,一面推迟治疗。


    我不想放弃,或许我可以慢慢蚕食钟飞章的公司。虽然会慢点,但这样可以不用让他消失。


    我没有回答金发医生的话,而是转头看向旁边睡着的他,嘴角不自觉露出微笑。


    医生看见我这样子,皱着眉头,但拿我却无可奈何。这一年来,我一直是这样戒备的状态,所以医生刚才劝诫的话,他自己也不抱我能听的希望。


    所有人都希望他消失,他自己也劝我放弃他。可是,我只有他了,我不可能放弃他的。


    “今天就到这儿吧,麻烦您了。”我站起来对医生微微鞠躬,然后离开,后边跟着一个刚睡醒的少年。


    晚上我接到钟飞章的电话,“你今年已经18岁了,当初你是怎么和我承诺的?”


    “我害怕这个医生和当初那个一样,对不起爸,我努力去适应。”


    这个理由我已经用了半年多,它快要失效。


    “我需要看到效果,小江你知道的,你情况如果一直这样,我没办法放心将公司交给你的。”钟飞章应该是在喝酒,能听见男人吞咽的声音。“公司李主管今天犯错了,我把他辞了。我现在年纪越来越大,但我还是希望我的羽翼能护着你的。我不用再细说吧,钟江。”


    李主管是我迄今为止插进去的人中职位最高的人,但他被钟飞章发现了,这一年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


    少年走到我身边从身后环住我,“感冒吃药、发烧打针,生病治病天经地义的事。咱好好治病不行吗?”少年将头搁在我肩膀上低语。


    “我不要,妈妈已经离开我了,我不能再让你也消失。”我的眼眶一瞬间涌出泪水,声音也带着哽咽,“放弃你我就什么都没了。”


    少年见我这样说,也就不再提,而是把我转个身,我们面对面相拥。


    少年的怀抱是那么真实,他的呼吸与我交缠,他的体温顺着肌肤紧密贴合被我所感受,这样真实的少年怎么可能是假的?


    我不愿意相信,我想就此沉沦,我想就这样沉进十岁那年的沼泽里,溺死也没关系。


    但我没有溺死过去,再次拥有自己身体主导权的时候我已经躺在金发医生的治疗室。这次不是单纯的药物加心理疏导,而是签署自愿协议的强制治疗手段。协议签署栏那里有钟飞章的签字,另一栏是我自己的签字,是他的签字。


    金发医生见我清醒过来,微微一笑,语气带着惯有的温柔,“你好,这一年里我已向你介绍无数遍我的名字,但你从来没有记住。”医生从盘子里拿出一个注射剂,漫不经心将注射剂里多余的空气推出来,“我叫金•尤立,你可以叫我金医生,另外我想这次你一定将我的介绍听近骨髓里了。”说着将药剂注射进我的血管。


    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金医生面带微笑的平静脸庞。


    等我真正清醒过来已经半年过去了,这半年里,他在逐渐变得透明。我因为不断被注射药物,身体早已做不出反抗了。


    马上我就要迎来最后一次治疗,开颅手术。


    这种精神疾病正常治疗手段根本不需要手术治疗,常规治疗多是药物治疗。这段时间从金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他一直致力于彻底消除这种精神疾病的方法,甚至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金•尤立,是钟飞章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挖来的医生。他在被钟飞章挖过来之前,曾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医学天才,但是因为虐杀一名十岁儿童而被捕入狱,大好前程从此断送。可因为精神疾病逃过死刑,判了15年。


    简而言之,金•尤立年少医学天才,身患多重人格障碍。杀人时是另一人格占据他的身体实施的犯罪。从此天才跌落神坛,变成人人憎恶的杀人精神病。


    出来后,就拼命让自己身上的恶魔彻底消失。


    而我,是他的第一个小白鼠。


    手术前,他将麻醉剂注射进我的身体,在意识迷失的前十几秒,我再次看到了他。


    清清楚楚、有血有肉,无比真实的他。他有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他脸上带着我没有的温暖至极的微笑,将我抱进怀里,他的吻这次落在了我的唇上,他说,“睡吧,醒来……就好了。”


    眼角的泪一下子滑了下来,我拼命摇头,嘴巴不断开合,拼命想发出声音。但这次发不出任何声音的人,是我。


    麻醉失效,我睁开眼睛。


    金•尤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恭喜,你痊愈了。”


    恭喜……我杀死了自己的爱人。


    我杀死了我自己。


    我的头脑第一次如此清醒,我的心却是那么地空洞。


    金•尤立将手术结果告知钟飞章,医生在为手术的成功而欢呼,钟飞章在为自己的儿子终于不是个神经病而松了口气。


    我也该高兴的,我多年的筹划上的阻碍消失了,我该高兴的。


    是的,我该高兴的。


    脸部肌肉牵动,我的嘴角露出微笑。我找金医生要来手机,“爸,我的手术做完了,我的病好了。嗯,医生说我的病永远不会复发了,我彻底好了,对,一个月后我恢复好我就会回去。沈家的那个合同,好,到时候我会继续跟进,嗯,没事的,好,再见爸爸。”


    “谢谢您,金医生。”我挂断手机对金发男人道谢。


    手术醒来天已经黑了,而眨眼到了白天。一个月的修养结束我马上就要回国了。


    在这一个月,我和金医生相处融洽不少。在离别前夕我看见金医生对我恢复快速十分满意,我也友善道:“金医生,我知道您不久也准备为自己进行手术了,我向您表达我诚挚的祝福,祝您手术顺利。”


    “太感谢了。你的祝福我收到了。再见,下次见面我带你好好玩玩我们的国家。”


    我带着行李踏上归国之路。


    回去的第一个月,我完成了和沈氏合作的单子。


    回去的第二个月,我为公司拉拢一个新的重级客户。


    回去的第三个月,我选择回去继续我未完成的学业。


    20岁我毕业了。


    21岁我正式进入钟氏公司。


    22岁我坐到总经理的位置。


    23岁的生日礼物是钟飞章将自己拥有的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正式给我百分之十五,沈曼仅拥有百分之五的股份。


    圈子里都说我从19岁到23岁就有如此实力,真的是如人生开挂一样。


    他们认为我的成功路太快,我却嫌太慢。


    24岁那年,钟氏被匿名举报开设非法医疗机构,并从中大量谋取暴利。证据确凿,钟飞章直接被判了10年,钟氏公司股价大跌,几近破产。


    最后被国外一家名不经传的小公司以低价收购并改名为无限公司。


    而沈曼则在钟飞章判决下来那一刻就和他离婚并带着一双儿女回到沈家。只是原本就没有姐姐出彩又没有弟弟得宠的沈家二小姐回到娘家也只能低头忍着亲戚的白眼活着。


    无限公司的老板站在原来钟飞章的办公室俯视着楼下,转头笑着对我说道:“老板,听说金医生前不久死在了自己的手术台上。”

    “哦?那可真是……大快人心。”我目光望向远方,语气没有多大起伏。


    她见我对此事兴趣不大,便转移话题说到沈曼,有些不解道:“您为什么不把沈曼也送进去,绑架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了吗?”


    我看着这些年快速成长,如今一副女强人模样的吴爱己,语气平缓道:“一是,她和我妈长得很像,所以我原谅她对我的伤害。二是,沈曼这个人从小在沈家看似光鲜亮丽,其实备受打压,如今离婚的她回去过得想必很是精彩,这是我替我妈给她的惩罚。”


    吴爱己不解道:“惩罚?”


    “本来我的报复里没有她的,当年钟飞章抛弃我母亲她的确不知情。可后来我才知道,我妈当时生病后求生欲那么低,一方面是因为钱不够,一方面是她偷偷给我妈打过电话。早在我妈告诉钟飞章她的病情前,沈曼就知道我们的存在,并且暗示我妈要是死了,她就会把我当亲儿子养。”


    “沈曼知道钟飞章会认回我的,所以先为自己铺好了后路。”我走到钟飞章曾经的老板椅上坐下,“这个消息还是钟飞章亲手查出来递到我手上的。”


    “钟飞章在我一心想要公司时就猜到我是想向他报复。可是,身为他的亲生儿子我没有理由报复他,除了我母亲的死。所以他努力把自己从我母亲的死里摘脱出来,以为这样我就会乖乖当他吞并沈氏的棋子。”


    “他的野心太大了,可最终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我随手拿起桌上的签字笔,在我早已准备好的合同上签字,然后将合同递给吴爱己,“股份转让合同,现在这家公司你有绝对的话语权了。”


    “啊?不是,老板,你认真的?”吴爱己拿过合同确认,“老板,这玩笑不好笑。”


    “认真的,你经商能力不错,公司交给你我放心。我先走了。”我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您去哪?”


    “去给我的好父亲探监。”我没有转身而是做挥手状继续往前走。


    “您还回来吗?”


    回答她的是我关门的声音。


    7.


    天气阴沉沉,像是蓄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雨。


    我踏进监狱,随着看守人员的指示与钟飞章见面。


    对面的男人褪去金钱权利给他加持的气质后,只剩下中年男人的颓废和邋遢。男人脸色很是憔悴,头发白了大半,短短几天脸上新添好几道皱纹。


    “我这样你满意了吗?”钟飞章眼睛盯着我,咬牙切齿。


    “不满意。”


    “你妈的死你不能算在我身上啊,你妈找我的时候已经迟了,就算给钱也没办法了啊!”他在对面歇斯底里。


    “你抛弃我妈以及我妈那么多年的苦,你要一天不落都经历才算公平。”真到了这一天,我才发现自己是那么冷静,语气平静地仿佛在说今天吃什么。


    “你妈那样的长相和出身,没有我也会有别人,甚至她的下场可能更惨。小江、小江我是你的亲爸爸啊,你不能这么对我,你去帮爸爸找律师,我要申诉申诉!”钟飞章见我无动于衷,开始咒骂起来。


    “你以为你多高贵,你多孝心,你要是真孝心你就应该去死。我是抛弃你妈了,可你妈有手有脚再怎么样也能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你以为她那些年过得那么苦是谁的原因?要不是因为你这个拖油瓶、有少爷病却没有少爷名的废物,你妈能为了给你治病拼命干活吗?我该死,但你才是真正杀死你妈的凶手!”


    “你才是杀死你妈的凶手!”


    凶手!凶手!


    像是魔咒,钟飞章的声音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


    本来我是准备告诉他,他拼搏一生的公司被我送给外姓人,来为我的复仇拉下最完美的落幕的。可钟飞章的话揭开我藏在心底最深的痛苦与恐惧。


    而这次,没有人再为我承受痛苦了。


    压抑多年的痛苦决堤般淹没了我,我溺在水里,彻底失去呼吸的能力。


    在极度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一段遗忘的记忆如走马灯从我脑中掠过。


    记忆里我在那个破旧的仓库,像一条任人宰割的鱼,受尽折磨。


    一天、两天……


    三天。


    第三天,绑匪收到消息知道他们就快要暴露,便用尽手段折磨我。


    用沾水的纸张蒙住我的口鼻,在我快要窒息的前一刻,将纸张揭开。如此反复,反复折磨。


    而这些,是他在替我承受。


    现在,两份痛苦一人承担。


    原来,他替我担过那么多啊。


    痛苦到了极点,人原来会麻木的啊。碎骨刻血的疼在身体里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色虚无的光。我缓缓抬起手,想要抓住光,却抓了空。


    看守人员为我进行了急救措施,我慢慢清醒过来。


    麻木的身体根本没有力气支持我抬手,也根本没有光。


    “你还好吗?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坚持一下。”看守人员关心到。


    我强迫自己呼吸,感受到力气慢慢回归身体,便挣扎着爬起来,“不用,我没事的,不用麻烦医护人员了。”


    一步一步自己走出去,走向属于我自己的结局。


    雨倾盆而下,像是要在这短短时间里下完所有的雨。


    而这雨遮住我见这世界的最后一面,最后的最后我也没有见到他。


    我靠在树干上,抬起手,想要抓住光。


    漫天的雨水冲刷掉我从悬崖上掉下来的痕迹,冲刷掉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明。


    光里有妈妈,有他。这次,我终于抓住了。

    8.


    天气晴朗,人迹稀少的一片树林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捧着一个盒子走在路上。


    少年的爷爷不幸染病,但幸好几年前有好心人给他们一笔不菲的钱,让爷爷能够得到救助,最后也算是没有痛苦的离世。


    少年想为爷爷找个安静的地方埋葬。


    然后他在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干上再次见到了那位好心人。


    他将爷爷埋在了旁边一处大树下,然后又将好心人埋葬起来。


    不远处的山沟里盛开着野栀子花,他采摘一些分别放在俩人前面。


    栀子花的清香幽幽,像是代替故人安慰着未亡人。


    少年抬头看着明亮的太阳许久,然后转身离开。


    少年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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