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什么?
历来有两个意见,一个意见是孔子的核心思想是礼。比如,当代著名汉字学家唐汉先生,就持这个观点。唐汉先生认为礼的本义为祭祀时的礼仪,后来引申为与当时等级制度相适应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即礼制;又由礼制引申出一个人在特定场合应具有的礼节态度,即礼数。《论语》一书中,礼字的用法不外乎以上三种含义。孔子认为,只要坚守周公制订的礼制,礼崩乐坏的局面一定改观,失序混乱的社会一定会恢复为有序稳定的社会。
孔子最大的政治理想,就是恢复西周初期确立的礼乐制度。孔子最崇敬的人,就是制定礼乐制度的周公,甚至经常做梦梦见他。到了晚年,政治理想不能实现,还非常伤感的说:“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另一个意见认为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比如知名学者傅佩荣先生,认为孔子的思想就是一个仁字。孔子承礼启仁,从周代的礼制中开发出仁来,只要有仁,才能自觉接受礼制的规范,才能培养出君子人格。傅先生认为仁分为仁之性,仁之道,仁之成。
仁之性就是人性向善,仁之道就是择善固执,仁之成就是止于至善。这主要是从心性论的角度来讲仁。
傅先生最喜欢讲一个故事,来证明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
《论语•八佾》记载,孔子有一次和子夏聊天。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 曰:礼后乎? 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子夏问孔子,“诗经里有一句诗,是这样写的,‘灿烂的笑容真美丽;滴溜溜的眼睛真好看,描上白色,色彩就鲜艳夺目了。’这是什么意思?”孔子说:“先绘画,再上白色。”子夏说:“那么礼在后吗?”孔子说:“启发我的是你呀,这样才可以与你讨论诗了。”
这段对话说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先了解一下古代的绘画。我们今天作画,一般是在白纸上作画。但在东汉蔡伦发明纸张之前,古人是在丝织品,就是绢帛上作画。由于技术水平的原因,不能造出纯白的丝织品。所以,古人在画完画之后,再在画作的空余部分描上白色,整幅画的色彩在白色的衬托下,就更加鲜明了。
当子夏听孔子解释了作画的次序之后,问了一句:“礼后乎?”难道礼也是后来才有的吗?什么意思?礼并不是本来最有的,它是后来才出现的,那么,最先出现的是什么?就是仁爱的心,就是内心真实的情感。人对同类的恻隐、慈爱、同情的心是天生就有的。
孔子一听,大受启发,高兴的说,子夏,你这个小子不错,说出了一个普遍的道理,值得表扬。下回可以和你讨论诗经了。也就是说,子夏,你的水平不错,可以讨论更高层次的问题。
两种观点都是有根有据。我个人的看法,孔子的思想应该是“礼治德化”。礼治,侧重于政治,主张以礼治国;德化,重点对百姓进行人伦教化。这是两个方面,一个是强调制度,主张以外在的规范来约束人,一个是强调道德修养,期许百姓以内在的良知进行自我约束。
从孔子的后学来看,他的礼治思想得到了荀子的继承,荀子的学说,主要强调的是礼,他认为人性有恶,必须有礼教的约束才可以使人向善。他培养的两名弟子韩非和李斯,从礼治发展到法治,成了法家的代表人物。
孔子的德化思想被孟子所继承和发扬,孟子提出了性善说,认为人有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没有这四种心,就不是人。恻隐之心,是仁的开端;羞恶之心,是义的开端;辞让之心,是礼的开端;是非之心,是智的开端。以性善说为基础,孟子游说君王,要求行王道仁政,照顾百姓生活。
两家学说都有不足。荀子重礼,也就是重秩序,最后流变为法家,片面强调以外在的制度来约束人,走向严苟的法令,不大重视人的平等、自由等抽象的权力。孟子重仁,最后流变为保姆主义,象保姆一样照顾百姓,并且地位越高的人越要带头,过于理想化,实际上没几个人做得到。所以,孟子嘴唇说破了,也没有哪个君主听他的。
最后,两家合流,在汉武帝的时候确立了儒表法里的统治秩序,用他们的说来说,就是杂家,霸王道。
在我看来,礼和仁并不能分开说,一分开说就有问题了。孔子自己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一个人如果没有内在的仁爱之心,礼有什么用,乐又有什么用?“礼云礼云,钟鼓云乎哉?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说到礼的时候,难道仅仅是钟鼓奏出的美妙音乐吗,难道是礼尚往来互相赠送的礼品吗?他还谈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用政治手段来治理百姓,用刑罚来整顿百姓,百姓就只求免于犯罪,而不会有廉耻之心;用道德来教育百姓,用礼乐来整顿百姓,百姓不但有廉耻之心,而且还会自觉守规矩。”
最有名的对话当然是孔子与他的得意弟子—颜回之间的对话。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颜渊问怎样做才是行仁。孔子说:“发挥自己的主动性,一切都照着礼的要求去做,这就是行仁。一旦这样做了,天下人就会认为你走在正确的人生轨道上了。行仁,完全在于自己,难道还在于别人吗?”颜渊问:“请问行仁的方法。”孔子说:“不合于礼的不要看,不合于礼的不要听,不合于礼的不要说,不合于礼的不要做。”颜渊说:“我虽然愚笨,也要照您的这些话去做。”
这段话最重要的就是“克己复礼为仁”这六个字,这六个字是说,努力发挥自己的主动精神,积极实践礼的要求,就是行仁。可见,行仁离不开礼;当颜渊问行仁的具体的方法的时候,孔子回答,一切都要依礼而行。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这段话说的很清楚,仁和礼不分家。
孔子还说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孔子说:“质朴超过了文采,就会粗野;文采超过了质朴就浮华。文采和质朴相辅相成,配合恰当,这才是君子。”
质朴,就是内在的真诚,类似仁,文,就是外在的修饰,类似礼。真诚过了头,不知变通,就显得很傻气;文饰过了头,就显得很假,作秀,摆谱。
你看日本人,一见面就哈依哈依,四十五度的鞠躬,不停的鞠躬。但这非常的仪式化,内在并不一定有真诚的情感,好象要完成任务似的,不鞠躬就不行。
孔子特别强调中庸,何谓中庸,就是恰到好处,内在的情感与外在的礼仪配合得体,就是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仁和礼不分家,一旦分家了,从个人修养方面来讲,就有粗鲁的问题,或者作秀的问题。
从政治方面来讲,强调礼就会走向法家,强调仁就会过分理想化。我们需要法制维护社会秩序,但又要明白,法制维护的秩序不能忽视人民的自由的权力,法制不能以秩序为借口,剥夺人民的正当权利。那些以秩序的名义,压迫人民,剥削人民的做法与孔子的思想是背道而驰的,也是不得人心的。
礼的来源是西周的宗法制度,内容非常的丰富,基本上囊括了当时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人伦规范、社会风俗等等方面,用现代的词汇来表达这个礼字,基本上只能起个相似的作用,很难说得全面。
礼乐制度下百姓的生活,孟子曾经有过一番浪漫的描述。
礼乐制度是建立在井田制度的经济基础之上的。所谓井田,就是土地的集体所有制,把一块平整的土地分成九份,之间有阡陌、沟渠,九份田由八家农户耕作,八家农户各耕一份,叫私田,收成归自己,中间的一份叫公田,八家共同耕种,收入归公室,也就是诸侯或大夫。而且必须先把公田种好了,才能种私田。
孟子在回答滕文公怎样治国的时候,曾经谈到了井田制度的这个特点,“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
并且孟子引用了《诗经•小雅•大田》中的一句诗来证明他的观点:“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就是下雨的时候啊,先把公田灌溉好了,再灌溉我的私田。接着孟子谈到井田制度下的人民百姓的生活的时候,说,“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 (《孟子•滕文公上》)
百姓丧葬迁居都不离开自己的家乡。乡里土地在同一井田的各家,出入相互结伴,守卫防盗相互帮助,如果有人生病了相互照顾,百姓之间亲近和睦。孟子对井田制下的小共同体生活描绘的非常的美好,非常的纯朴,非常的令人向往。
后来,井田制在春秋战国时代解体了,什么原因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心不古。刚才我引用了诗经的一句:“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干劲特别大,愿意为公田多干活,但时间久了之后,大家就懈怠了,自私的心上来了,在公田干活偷奸滑耍,在私田干活积极性高得不得了。到了秋天,从事公务的领导层一看,自己的收成这么差,但私田的收成却那么好。干脆就改了,把公田、私田都废了,统一按田亩收税,耕多少地,收多少粮食。以前公田的收入与私田的收入每年都随气候的不同而有所不同,丰年的时候,公家与私家收入都提高,有水旱灾害的时候,公家与私家的收入都下降。现在不一样了,也不管你丰年还是水旱灾荒,反而公家的收入稳定了,旱涝保收。但私家就出问题了,丰年有多余,水旱灾荒之年不够吃,还要交公粮。民间与官府的矛盾就越发激烈了。
我看过吴思的一本书,吴思就是发明潜规则的知名学者。在书中吴思回忆他年轻的时候在北京附近的郊区下乡当个村干部,当时土地共同耕作,大家计工分。但是每家每户有自留地。大家在自留地干活,积极性很高,在公家的地干活,就比较偷懒。给地浇水的时候,因为水资源有限吧,浇公家的地省着水用,浇自家的地拼命用。吴思在现场的时候呢,就老实一点,吴思一走就只管自家的地了。
当然,井田制度的破坏责任不能推到人民百姓身上,最根本的原因是统治阶层首先堕落了,不顾礼的规定,奢侈享受,甚至穷奢极欲,不再体恤底层人民。孔子看到了这一点,认为世道乱了,根本在人心乱了,所以,要挽救改造这个社会,根本的是要正人心。所以,他提出了仁的概念,希望能够形成人人相亲相爱,互帮互助的社会风气,而且要求领导阶层带头,主动关心爱护底层百姓,自觉的接受礼的规范和约束。这大概就是孔子承礼起仁,或者说礼治德化思想的逻辑关系吧。
那么,肯定有人会问,到底是人性善还是人性恶?
谈性善还是性恶是孟子和荀子的事,《论语》的记载,并没有谈到性善还是性恶的问题。孔子只说过一句“性相近,习相远。”子贡曾经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孔子的文章,听到过,但孔子讨论性与天道的问题,就没有听说过了。
人有自私的一面,也有同情心的一面,这是人的自然性,本没有善恶的分别。但随着人类智识的发展,人有了好坏的观念。比如喜欢吃海鲜,超过吃鸡肉,喜欢吃鸡肉,又超过吃土豆。但资源是稀缺的,于是互相争夺,争夺的极致,就什么手段都出来了。因此,善恶的观念也出现了,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损害他人的利益的行为就是恶,出于同情心,不计较个人利害,帮助别人就是善。
孔子没有强调人性善还是性恶,也许是对的。因为强调某一点,就会有偏,说性善,其流弊之处好像满大街就是尧舜,都是圣人,也太理想化了。说性恶,流弊之处就是慢慢的走向法制,人不再是政府服务的对象,而是管制的对象,人民百姓自由的权力就受到巨大的压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