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临江仙》(一)小县主未满十四

第一章 封地、传奇和坑

柳外轻雷池上雨。

虽是盛夏,这一阵子雨水下来,本就冬暖夏凉的陈家老宅里,更清爽了几分。

在天井边数着荷叶上的露珠,穿着鹅黄色衣裳的贵家小姐感到有些无聊。宅子也老,宅子里的管家也老,连豆豆都已经是一只老猫,此刻也没有陪她赏雨的兴致,自己跑到客厅的某张太师椅上卧着打盹。

陈家老宅里最新的两样东西:一是大门口挂着的牌匾“昭武侯府”,这是九年前,昭武伯陈沥因军功封侯时,大梁皇帝御赐的。二是她陈榕,今年九岁,掐指一算,大概就是伯爷出征前与夫人依依惜别时造的。

去年陈侯爷又出征了,与北方的赵国联手攻打西北岛蛮,上个月战报回京,陈侯爷斩杀敌酋,拓土千里,为大梁添了近十分之一的国土。消息传回,朝野震动,据姐姐说,这下老爹只怕能封个国公下来。

听说梁王接到喜报时乐得合不拢嘴,联军大胜,我大梁兵锋千里,斩获十万,而号称铁骑无双的赵国,只拓土二百里,斩首不到一万。梁王与赵王乃是表兄弟,从小喝一个奶娘的奶长大,交情深厚却又处处竞争,此番能胜表哥一筹,梁王心里那个得意,当下就表示:赵国有五位国公,我大梁岂能只有四位?拓土千里乃社稷之功,昭武候可以再进一步!

在大梁封个国公可不得了,这意味着陈家将进入顶级士族。侯爵跟公爵只差一步?拜托,大梁的侯爵有三十几家,国公只有四家:镇国公周家、庆国公黄家、卫国公陆家和景国公谢家,哪一家不是权倾朝野,哪一族不是富可敌国?

小楼西角断虹明。

许多年后,陈榕还记得这个九岁的午后,猝不及防的几件大事,从这个午后开始。

父亲班师回朝,封昭国公。兄长陈树封忠勇伯。二姐陈椿封平安郡主。

她,陈家三小姐陈榕,封临江县主。

她此时还不知道,在满朝的公子小姐中,只有她陈家三小姐与众不同,她的“临江”并非和别人一样的荣誉称号,而是一块实实在在的封地。大概梁王觉得陈家的实力和其他国公家相距太大,所以就赏了一座县城,作为财税来源吧!

大梁的爵位非战功不封,陈氏因战争跃居顶级门阀之列,一公一伯双爵位的陈家,甚至风头超过谢陆两个已经长期没有军权的千年士族。

但是昭国公夫人却看出陈家在底蕴上的不足,便做主让十二岁的平安郡主订婚陆家嫡长子陆昂,九岁的临江县主订婚谢家嫡子谢泓。

大梁运通九年,冬。临江县令魏宇霄携带全县税银十万两,扣响陈府大门。一万斤白花花的银子分装在一百口朱漆宝箱之中,加上初次拜会国公的礼物,宝马、美酒、丝绸、锦缎、瓷器、玉石、古玩、字画……足足装了二十多辆马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魏公子是来求亲呢!

当然,这不算魏公子在这座都城排场最大的游街,一年前他从海城运走的银子,比这多十倍。

魏公子其实是赵人,还是掌管赵国神兵局运国公魏家的公子。运国公际遇传奇,治家风格更是别致——除了嫡长子之外,其他子女到了十五岁,一律外出自己谋生,除了中秋和过年,别的时候家里可不管饭。魏公子作为这一代的老三,去年年初时,便请托从小订了姻亲的大梁庆国公黄家,帮忙在梁国谋个事做。

庆国公什么人?大梁的水师总提督啊,自然有足够的面子举荐他参加梁国三年一度的中正大选。魏家三公子比武得了第三,文章也得了第三,考得上品下等,三品之才,遂出任梁都海城以南约百余里的一座小县城县令。

其实叫小县城也有点勉强,因为这儿分明就是个村落,村子的主要产业是牧马,故名牧马村。说白了,虽然是兄弟之国,梁王也不太想给赵国人太大的官儿做,连给个县令的职位,都是临时把一座连围墙都没有的村子升级为县城编制再给了他。

却不料牧马县在十五岁的魏公子手上,一年就变了模样。这天下论养马,谁能比得上赵国的独孤氏?魏公子几封手书,跟独孤家的表弟借了几匹种马,这些种马夜夜新郎……之后,牧马县的马种便大幅度改良。生出来的小马驹被几位大梁有名的相马师看过之后,都说是有长成千里良驹的潜力,顿时村营的几大牧场身价倍增。梁国缺马,良马尤甚,于是携银前来预定马驹的贵族客商云集,却被魏公子一阵忽悠,全都留下了银子买了马场的股份,牧马县马场一夜之间身价翻出百倍,早一步被魏公子拉进来持股的村民们个个成了富翁,魏大县令瞬间在牧马县成了人人欢迎的大贵人。

魏公子还发现,虽然梁国的战马极缺,但驴和骡子却好得呱呱叫。他把淘汰下来的挽马、驴和骡子搜罗起来,成立了专门的运输大队。

搞物流没货源怎么办?这不难,牧马县旁还有一条洛神江,江宽十余丈,涨潮时水深三丈,可行海船。魏公子便开开心心在江边建了码头,打招呼让岳父黄国公把族中的海船开出去做贸易,而卸货地点便放在他的洛神码头。黄国公早就有这心思,翁婿俩一拍即合,国际大宗交易自然不方便放在国都做,牧马县距离海城不远不近,水陆交通方便,又有大批骡马大车可以转运,不方便自己的女婿那就怪了。

结果这么一来二去,才一年时间,牧马县的人口便激增到两三万,也算达到这年头正经县城的水平了。

梁运通九年,算是创造了人生第一部传奇的魏公子,其实也经历了不少离奇事件:第一件就是跑到梁国做官,接收了怎么看都是座村子的牧马县;第二件便是在领地内郊游,无意中发现村东大雪山上,竟隐居着当世的武学大家之一,南剑圣马腾先生。聊得不算久,马先生对魏公子的资质已经赞不绝口,便收为弟子,亲自教导;第三件,就是与她订亲的黄家八小姐,竟然患急病不幸亡故了。虽然素未谋面,也算不上特别悲伤,但魏公子还是向黄家表示了极大的哀戚,令黄家家主十分赞赏,仍将原黄小姐的嫁妆折银赠予魏公子,得钱百万两。要说当时的排场,比如今登门陈家还要阔上十倍,堪称震惊京师。

……所以他才有本钱引马种、办物流、修码头,所谓升官发财死老婆,不过如此。

当然魏公子的能力也是毋庸置疑的,大梁的税率是三十税一,他既运来十万两税银,也就意味着全县的生产总值达到了三百万两。一年不到就把一座牧马村整成这样,政绩实在好看,梁王也不好意思不给魏公子升官,于是给提到从六品。又将牧马县从小县升级为大县,给改了个雅致点的称呼叫临江县,仍由魏公子担任县令。

“本公子这政绩,这能力,这长相……升个郡守都有余了吧!”十六岁的魏公子还没来得及腹诽梁王的小气,上头又传来消息,他差点吐血三升:陈国公家九岁的小县主,将成为他临江县名义上的主人。

好吧,名义上提了一级,但是权力没有增加,还多了一个上司。梁王啊梁王,你够狠……真觉得年轻人好欺负的是嘛?

好在化悲愤为诡计……啊,是化悲愤为妙计,早就已经融入他魏家人的骨髓。他知道权力这种东西,只要做得了初一,便做得了十五。梁王既然能抠门,那也就能做到克扣,也就能做到剥夺。“还好,一年就摸清了梁王的本质。”魏公子想想也觉得不亏,万一再过两三年才发现,那就要被坑惨了。但是既然明白得早,那就可以从容地把坑挖回去。

“一座普通的牧马村,老夫前年出征时还从那征调过一批骡马。想不到才一年,便已经成为京畿重镇,商贾云集。老夫有一事不明,赵国有这样的人才不用,却巴巴地放到我梁国做官,是何用意?”陈国公爷亮出虎威双目圆睁,他不信魏公子这么大排场只是为了纳税和交好陈家这么简单。如果陈家能轻易交好,那大梁的国境早就被人突破几百次了。

“国公爷多次与赵军结盟征战应该知道,赵国军队的战斗力来源,不是定国公的长安军,也不是义国公的寒城军,而是我魏氏的神兵局。所以我魏氏跟现在的陈氏一样,都是看似鲜花着锦,其实也是最招人恨的一族。所以为了维持朝政的平衡,我魏氏每一代只留一位男丁继承家业与所有制造神兵之术。其他包括女子在内,都是有多远走多远,维持着魏家在赵国人丁单薄的状况好让有些人安心。我只到了最近的梁国,已经是兄弟姐妹中最懒散的了。”魏宇霄长揖到地,一脸老实。

“臭小子胆子不小,敢拐弯子挑拨我大梁君臣。我陈家跟你们魏家不同,你可知道我陈家跟军方的周家、黄家关系莫逆,跟陆、谢两家也马上要联姻。梁王英明睿智,绝不会干卸磨杀驴的事。魏家小子,若不是看在黄家的面子上,单就这番话就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国公爷教导得是,魏宇霄以后绝不再提两国朝政,以免有心人加以利用。”

“这还差不多,臭小子,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家记恨你么?因为你去年拉着白银百万两招摇过市,现在所有的大家族,嫁妆就没有低于这个数的。老夫过几年也要嫁女,你的这点税钱还不一定够临江这孩子的嫁妆。”

“国公爷不用担心,税银每年都还会增长。临江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县主嫁妆寒碜。”

“记住你说的,明年要加一倍。”昭国公端起茶碗:“要不是去年战场上靠你们魏家送的战甲保了命,我才懒得说这番话。”

第二章 个税、陷阱和过年

“爹啊,女儿不要嫁妆,你把临江的税收给我做压岁钱好不好?”

“不行啊,你现在可是有封号的县主,将来成亲时要是没有嫁妆,要被人取笑的。”昭国公哭笑不得,小女儿可是他的掌上明珠,照理说从小也不缺了她的花用,可不知怎么就养成了这么个小财迷的性格。

“我未来夫君家不是很有钱么?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给他们送嫁妆呢?我不管,爹爹你把临江县的税收给我嘛!那可是我的封地,税收应该都归我才对呀!”

“你说得好有道理……”昭国公轻叹一声:“可是啊,我的小县主,你也知道家里,这次出征,爹的亲兵阵亡了好多人,他们家里好可怜啊,需要抚恤。咱们家的昭国公府也才修了一半,到处都要花钱。这笔钱呢,今年算爹爹跟你借的,明年爹爹就还你,好不好?”

“呜呜呜,爹爹每年都那么多亲兵阵亡,我从小到大的压岁钱可都借给你了,你现在已经升官做国公了,竟然还要跟我这个小小的县主借钱,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么!呜呜呜……爹爹你是不是外面养小老婆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堂堂国公爷,纳个小妾还要养在外面?昭国公一阵无语,看来都是把孩子一直放在乡下小宅子惹的祸,跟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能听出什么好来……国公眼珠子一转:“要说这件事啊,还得怪你们临江县那个魏县令!”

“跟他有什么关系啊?”小县主立马就不哭了,魏县令之前还拜过她来着,挺客气挺老实的一位小哥哥啊。

“你想啊,临江县一年的产值有三百万两,牧场、港口、车马行,他都占着股份,收益起码是百万两以上啊,这时候才给你交了十万两,你说合理不合理?”一番话说完,国公爷都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口才。

“这样啊!女儿知道,大梁是三十税一嘛,但是爹爹说的也没错,有些人啊收入太高了,哼!本县主决定,应该对这些收入奇高的人,加收新税,以防豪商做大,就叫做……个人所得税吧!你说好不好啊,爹爹?”

昭国公听得瞠目结舌,许久才吐出一口气,换上一副自恋的表情:“本国公真是厉害啊,生了个这么会算计的好女儿!”他又想到县主女儿被老婆许配了财税世家谢家的嫡长子,脸部表情就更丰富了:“看来,大梁的商人,快没几年好日子过咯!”

赵国,魏氏,紫云庄。

魏宇霄在梁国,拼命要把牧马村升级为县。而魏家家主运国公魏黄鹤在赵国就恰恰相反,明明已经是繁华无比的城市,魏家的封地依然只叫做紫云镇。

紫云镇的繁华是有道理的,首先,这里的地理位置距离赵国首都铁城,就像是临江县之于梁国首都海城。临江县有海港有车马行,紫云镇也有。大约二十年前,前一任老家主魏玄内,捣腾出一项名为“铁路”的发明:以魏家精湛的炼钢工艺打造长段钢轨,下铺碎石枕木,平直无比。枕木之间的距离经过测算,骡马在上面想要顺利行走,只能一路小跑。配上专门定制的轨道车之后,速度和载重量比寻常车马大大提高。当这条铁路连接紫云镇与铁城之后,谁都已经无法阻挡这座城镇发展的脚步了。

不过从紫云镇到魏氏的紫云庄园,却只有颠簸的山路。按照本代运国公的说法,这是魏家向世人宣告,天才发明家家族绝不会轻易跟山外蠢人们交往的决心。

“不就是因为铁路太贵么,这老抠门。”骑着大青骡子,魏宇霄公子看着这道山谷,突然回想起离开海城之前的一幕:昏暗的巷口内,隐约的人影里,竟传出少女憋不住的银铃般笑声。在花了两三秒判断出这是临江县主的声音之后,魏公子摇了摇头,绕路离开了这条他在海城时常常散步的小巷。

“人长得帅,就是有烦恼啊……小姐们拜托别再看上我了……”一路上长吁短叹着,他在临江县也没被各种大姑娘小媳妇“偶遇”过,想不到这时候杀伤力竟然连九岁小萝莉都囊括了?每到烦忧难解之时,便把怀中差不多两百多万两银票拿出来点点,暂时排遣一下情绪。从唯一有温泉和驿站的山谷转出来时,天上刚开始飘雪,而一座威风而又精致,古朴而又因紫色旗帜显得有点娘气的大宅子,则远远地映入眼眶。

过年咯!魏公子挥鞭。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家里是管饭的,但是之外的时间要想在紫云庄居住,不论亲疏,每天每人都必须要缴纳一万两银子才行。他怀里的银票在付完各种压岁钱之后,最多也就够住十几天了。

这十几天不住不行啊,小时候没认真念书,现在出去发展了才知道知识不够用。这十几天,基本上所有在外的魏家子弟都会留下来,参观这一年家里的新发明,也跟族学里的先生再讨教一些学问。而这些族学里的先生,基本都是在外地功成名就退休了之后,回乡养老的魏氏子弟。没办法,在外面实在找不到同等级的天才可以交流,退休之后也只有回到老家,魏家的老人们才会觉得不那么寂寞。

“三公子回来啦!”路边的庄农打着招呼。

“是铁老伯啊!你看见我二哥回来没?”

“你二哥可能回来了,也可能还没回来,你到家之后就知道啦!”

“……”对于这种薛定谔式的回答,魏三公子还能说什么?只能摆出和铁老伯一样的迷之微笑,拱了拱手,招呼着大青骡继续往家里走。

再走了一半,发现路被挖开了。再定睛一看,路边站着的是十二岁的四妹和四岁的五弟,俩人正拿着一条腰带比划来比划去。

“三哥回来啦!”四妹宇霞最先发现了他,然后五弟宇震也来打招呼。

“你们俩干什么呢?咋把路给挖开了?”

“三哥你看,我们把一截布带子转一圈,再接上,发现了一个奇妙的现象!”宇霞拿着一个布圈,两眼放光。

“对呀对呀!”挂着鼻涕但又出离白净清秀的宇震也附和着。

“三哥你看,明明是朝着一个方向直走,照理说应该在同一平面才对,却一会儿在正面,一会儿在背面……”宇霞激动地说:“我们在想,如果能把路面也改造一下,是不是以后同一条路可以正反面都走人呢!”

“唔……你们好好研究吧,记得回家吃饭!”魏宇霄知道又是族学里的先生给孩子们做奇怪的玩具了,这种莫比斯环游戏他小时候也玩过,但他给先生的最终答语是:身正影斜,盖因世以逆折为常。故异道皆同道,不知黑白者,难终其志也。

然后他就被教授物理的先生一顿好打,家主听说之后沉吟许久,只说了三个字:“可以出去混了。”

“看来我真的蛮适合出去混的。”稍微绕了点路,三公子一抬头,飘扬着紫色旗帜的大宅子已在眼前。“二哥!”他大喊。

“哎呀三弟,一年不见,听说你发了大财。”魏宇云白衣胜雪,丰神如玉,凄凉地被关在大门外,此刻温和地看着他:“家里规矩改了,今年起免费吃饭的日子,只有初一到初七,哥没钱了,你快借我点。”

“你这大帮主,会没带钱?”魏宇霄抽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要是诓我,就还双倍!”

“没问题。”魏宇云优雅地接过银票,转身就猛地一推门:“情报确认了,掏钱干脆,老三果然发大财了!”

“哇,三叔新年快乐!”

“三叔叔果然是我家最英俊潇洒的叔叔……”

“三叔叔跟我们做朋友吧!……”

一群熊孩子涌了出来,等他终于把压岁钱提前加倍付完之后才发现,身上的银票已经没剩下几张了。

魏宇霄怒气冲冲地看着在客厅壁炉前悠闲烤火的魏宇云,魏宇云轻雅地递回来两万两银票,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容:“收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容易被骗。”

“他们一人给你多少钱?”魏宇霄恨声道。

“也不多,每个人给一半吧。”魏宇云从身后抽出一叠一万两的银票,飞快地点了点,一边说,嗯,咱们大哥现在已经有二十二个孩子了,真厉害。

“这群熊孩子,怎么会听你的话?”

“很简单啊,我告诉他们,长大以后出去混,可以加入我们丐帮,我让他们个个都从六袋堂主起步。”

“你确定这样说竟然没被嫂子们吊打?”

“没有。”魏宇云真诚地看着他:“不过,我已经被当家嫂子们饿了两天了,你身上有干粮的话,赶紧分我一点。最好是面粉做的,好消化,米糕和肉干不适合此刻的我。”

第三章 骑人,学宫与考官

冬去春来,过完年,全海城都知道了,昭国公家有位机灵古怪又……抠门的小县主。

这事的缘由还要从今年的流行说起,这个春节,京城的达官贵族开始流行用从临江运来的舶来品。无论是平滑的玻璃器皿,每一个时辰会钻出木鸟来自动报时的座钟,还是轻钢为骨、树胶为轮、玻璃为窗的四轮马车,更不用说背后有着“卖火柴的小女孩”感人故事、一划就着比火折子好用太多的黑头火柴,都成功地打动了大梁国情感丰富的贵族少年。

而这些东西的上市,就把我们的临江县主大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别的咱不说了,那漂亮又保暖的大马车,全城就只有几辆还没地方买,你临江县主是不是贵族圈的好姐妹啦?好意思不帮忙弄一部?更别说七七八八有趣的洋玩意儿,好意思不送几样来赏玩?

因为魏县令之前送了几十车礼物,陈家当然该有的都有。昭国公被女儿一阵哭诉,压岁钱虽然还是“借”走了,礼物却一件不少全归了小县主。只是奢侈品哪有够的?上下关系又多,讨的人多了,小县主小手一挥:一律不送,想要的自己来买!小丫头也知道拿钱稍微不好意思,所以必须拿东西和她“交换礼物”,所以现在看看小县主的房间,到处是各种奇珍异宝、名家字画,叫人一看就眼里冒星星。

而全城的五部四轮马车主人,分别是梁王陛下、镇国公、庆国公、卫国公和临江县主。于是小县主的马车成了抢手货,已经被她开出了每租赁半天一百两的价格,还供不应求,连亲爹昭国公也不打折,至于亲家景国公谢家……虽然常常被看到与谢公子携手同游,但是凡是涉及到租车,对不起,也没有超过亲爹的待遇。

好在谢家乃是财税世家,对于小县主的抠门……额是精打细算不仅理解,甚至是相当满意。但是小县主把谢大公子当马骑的事情,谢家就不太开心了。

那是过年前的一幕,这一天,十二岁的谢大公子首次到昭国公府拜会他的未婚妻,彼时小县主正在为临江县令的为富不仁生闷气呢!谢公子一听:这还了得!在我大梁挣了两百万两回赵国消费,这严重损害了我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啊!俩熊孩子一合计,不能让魏公子就这么走了,得给他个教训。

照小县主的意思,找人跟踪魏公子,到偏僻的地方,一麻袋套上去揍一顿算了。谢公子却知道魏公子武功不错,认为不能打草惊蛇,应该摸清魏公子的行动路线,设下陷阱,一举成擒!

结果俩人摸来摸去,魏公子都快回家了,才摸出一个大致的路线。喊上家丁在小巷里设计了一晚上的机关,结果没想到魏公子靠近时,因为与谢公子在埋伏的地方藏得太靠近,被他一股鼻息吹在耳朵里,怕痒的小县主不禁笑出声,结果听力超群的魏公子当时就闪了。

小县主大发雷霆,为了安抚她,谢公子只好按她说的“乡下规矩”,趴下来让她骑了一回大马。

这件事被谢家知道之后老大不开心,夫纲不振,夫纲不振啊!这事儿泄露出去,谢公子被同辈公子们耻笑了很久,偶尔有七大姑八大姨见面就调教谢泓:“早点报仇,骑回来”。

谢公子于是找陈小姐抱怨,小县主倒光棍得很:不就是骑一下嘛,我就让你骑回来也没事,哎呀呀,我这么瘦弱你舍得骑啊?骑坏了咋办呢?

“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那好吧,但是你要记得下不为例啊,不然将来到我家,会很惨的……”谢公子看了看此时正骑着一匹真正骏马的临江县主,以及她腰间的宝剑,吞了吞口水。

“我不怕。我相信谢家哥哥,你一定会保护我的。”

“……”

时间过得很快,这一年陈小姐已经十二岁,到了参加学宫考试的年纪。

大梁学宫是梁国文治斐然的象征,面向所有梁国贵族子弟开放。学宫教授文学、史学、数学、商学、武学、玄学,更有各类才艺培训班和兴趣结社可供选择,可谓这个时代贵族教育的巅峰。然而,它的预科部每年最多只招收36位预科学生,雷打不动、宁缺毋滥。

大家知道,梁国目前有五位公爵,三十多位侯爵,一百多位伯爵,子爵五百多位,男爵上万名。这么多生源家庭,可见竞争之激烈。学宫大祭酒梁农老先生乃是王族,今上的堂叔,历来行事严谨,断无走后门的可能——三年前景国公家的谢泓公子便没考上。

不过按谢泓说的,谢家的家学在商数两道上远超学宫,所以留在家里学习,也未必是坏事。

陈家可没有谢家的家学底蕴,不过胜在努力。二姐平安郡主陈椿三年前便考上学宫,今年轮到她陈榕。饶是小县主天生爱偷懒,也被母亲督促着闭门背书了大半年,总算有了一点参加考试的底气。

考试正是五月春末,相国寺,金刚堂。

今年的考题,和以往一样先是默写题,默写的是《论语》全文,堪称这几年来最简单的一次。

然后是论述题:谈谈对人情往来的看法。

十二岁的小屁孩能对人情往来有什么看法?

不得不说,像大梁学宫这种专门的贵族学校,它的定位精准绝不是普通学校能比的。今年阅卷的夫子们,正在就今年考生的答题进行激辩:

“我这份,甲字号洪字卷,当点为第一。此生温良恭俭,更懂得‘让’字真义,行文引经据典,文采华丽,堪称一时之选。”文科教授杜衡拂须。

“我觉得甲字号的月字卷,或许更值得一观。此卷没有引经据典,但是借着人情往来,重点论述了近几年海城贵族圈流行临江货物的经济现象。文章观点已经隐隐涉及到广义经济学范畴,以考生十二岁的年纪来看,叫人十分惊叹。”商科教授匡时搁笔道。

“月字卷确实别具一格,但若以文学论,不如洪字卷多矣。”杜衡眉眼一挑。

“杜老说得不错,但是话说回来,论述题乃是整个学宫的论述题,并非文学一科的论述题啊。我们要培养的是大梁的未来栋梁,也不是未来的作家。相比之下,洪字卷的作者更适合做富贵闲人,而月字卷作者更适合经世济民。二者一定要选个优胜,我看也难呐!”数科教授商简也参与讨论,看似两不相帮,但一个“富贵闲人”,一个“经世济民”,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子青(商简的表字)说得有理,我们要培养的是大梁的未来栋梁,更确切地说,是大梁的未来贵族。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贵族和一个注重经济效益的贵族,在国民生活中能够起到的作用不同,所以这二者的取舍,还是要放到国家的需要上来判断。”史科教授丁默沉吟许久。

“天下纷争从未停息,我大梁虽说文治武功,且有赵国这样的理想盟友,但是放眼未来二十年国家最大的需要,仍然不外乎对外开疆扩土、对内发展经济。至于温良恭俭让,我觉得用来让王族做个精神上的表率就可以了。为王牧民,我选月字卷。”武科教授杨华乃是大梁年纪最轻的武学宗师,年方三十,气血方刚,掷地有声。

玄科教授江城子却不说话,只拿眼神看了杜衡一眼。杜衡一惊:商科、数科、史科、武科都旗帜鲜明,玄科也不言而喻了,这在往年是不可能发生的啊?他也不是傻子,众人的发言已经委婉说明,大家都已经看出来甲字号洪字卷考生是大梁三公主梁芸,这种情况下还要力推月字卷,这情况大大的诡异!于是也不再争执,将月字卷点为第一,洪字卷第二。

论述题排名结束,由副考官们批改的默写题也出来了。大多数考生都是满分,唯独月字卷叫考官们大跌眼镜:这种送分题,竟然默写错三处!好在学宫成规,论述第一的考生不予黜落,只降一个等级,由甲等卷降为乙上录取。

张榜之日陈家欢腾了:今年大梁学宫入学考试,从海城考上学宫的只有两位新生,都是小丫头,一位是大梁的三公主殿下、月诗公主梁芸,一位是临江县主陈榕。

“杜公啊,不是我等贪图小利,实在这临江的崛起,乃是我大梁经济的一件大事。但是魏氏的做法,我等研究了许久都不得其门而入,只好抓住这唯一的棋子来做法了。”看着皇城门外榜前汹涌的人群,商科教授匡时放下了车窗的帘布,默默地自言自语。

他倒不怕隔墙有耳,临江县令送的这辆四轮马车虽然外表低调些,但是功能一样不缺,隔音效果也很好。

第四章 姐姐、公主和师兄

大梁学宫在海城之南,差不多位于海城与临江县的正中间。这几年临江县为了方便货运,出资重修了通往海城的官道。

现在从海城去学宫,乘坐四轮马车只要小半天就到了,非常方便。

小情人们分别的场景感人,王室与陈、谢、陆三家队伍十里相送,陈榕觉得再下去差不多要走到学宫了,忙劝谢公子止步。谢公子表情复杂,但终究什么话也没说。

平安郡主陈椿今年十五岁了。

她的未婚夫陆昂属于学神的级别,她的成绩自然也不会太差。对于这几年陆学长在学业上的苦心辅导,平安郡主也不是全无报答。至少,自从她进入学宫以来,就再也没有任何女人能够打扰陆昂的学业了……

包括武科教授的小表妹在内。

陈椿对自己的武艺,一直很有信心。

再豪华的马车也挡不住旅途无聊,所以姐姐口中的学宫生活显得很有意思,还不怎么正经。说完两三个八卦以及她智斗情敌的故事之后,陈椿话锋一转:“小榕啊,你要记住:咱们是将门虎女。这世上的事,就没有一个拳头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个。”

“姐姐啊,真的有那么多人跟你抢姐夫么?她们不知道你们已经订婚了么?”

“知道啊,但是那群死女人,学习不好好学,整天寂寞得很,谁的老公都抢。”

“为什么呀?贵族的婚姻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么?”

“她们啊,要的未必是婚姻……”陈椿看看窗外鸣蝉的树,悠悠地说:“我听说二公主在学宫期间跟永安侯世子谈恋爱四五年,爱得寻死觅活,后来还不是遵照圣旨,嫁了鞍山侯?连文武双全、霸气无敌的二公主都没法给自己做主,这一下差不多断绝了所有同学自由择偶的信心。只是能禁止自由婚姻,却禁止不了自由恋爱。现在那帮人啊,已经只是纯粹在谈谈恋爱而已,不以婚姻为目标,比以前更耍流氓。嗯,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啊?那鞍山侯不生气?”

陈椿对妹妹的关注角度一阵无语,想了想还是回答:“那可是公主,谁敢提啊?再说士族都爱面子,大家很有默契,不会说的。不过你要记住,咱们是将门,立身要正。虽然小谢没考上学宫,姐姐我可是要看好你,不许你在学校乱谈恋爱!”

“姐你说这话合适吗?我还是个孩子耶……”

月诗公主梁芸,陈榕从小就认识,也喜欢穿鹅黄色衣服,很天真善良、才华横溢的一个小女孩儿。虽然交往不多,但是印象中跟同龄人相比,梁芸显得更单纯欢快一些。

从姐姐马车上下来,小县主决定去公主车上继续唠嗑。没办法,陆公子来了,做人要知情识趣。

“我二姐是没错的。”梁芸的想法跟平安郡主完全不同,听得小县主一愣一愣的。“咱们这个身份,想谈个恋爱本来就是太难了的一件事。再说了,谁规定结婚之前不可以谈恋爱的?我听说在贵妇圈子里,成亲之后还有情人的,都有好几个。”

陈榕揉揉眼睛,原来之前那个单纯的小公主是假的,这个才是真的。

“我怎么觉得你很快就要早恋了?”陈榕看着公主精致漂亮的脸蛋,再往下看,还是平平的。

“我车里有木瓜糕,还有酸奶,你要不要来一点?”公主似乎知道她的意思,打开车厢里的抽屉,都是点心。“一起吃吧?都是宫里刚做的,这么热的天,到学宫怕就要放坏了……”

女孩子之间的友谊往往都是从一顿小吃、一次八卦开始。之后的几个时辰,小县主基本都在公主的马车上度过,一起憧憬着聚全国才俊而教育之的学宫,会是怎样一道风景。

学宫的景致二人并不陌生,毕竟只要是海城附近的士族,多少都带子女来参观过。所以两个丫头这里说的风景是指人,比如说,站在学院门口的那个人。

“我是预科三年级的周羽,大家一路辛苦了,今年预科的新生,请随我去报到。”周羽说。

“对,随从请不要带进来,从今天开始,学宫内的一切都由我们自己来。”周羽说。

“你的行李太多了,这样吧,旁边的拖车看到没?南鸿君,你带她们去拉一辆,送她们到寝室之后再拉回来。”还是周羽说。

“玉树临风、指挥若定,太帅了吧……”两个前一秒还在享受下人们伺候的贵女,此刻已经成了任劳任怨的小师妹。

“是啊,谢泓跟他一个年纪,基本上只会在家里混饭吃。”小县主点点头。

“哈哈哈哈……”小公主突然大笑起来,抬头看看天,月亮已经爬上了树梢:“终于知道二姐为什么那么喜欢学宫了,这里真的有好多的男人啊!”

旁边帮忙拉车的南鸿君突然踢到什么,差点摔倒。

寝室都是两人一套……准确说,是两人一个院子,前后院都种着花草,主屋三间,两室一厅。房里还有浴室,用的竟然是这两年刚从临江县冒出来的陶瓷卫浴系统。

说是让他们自力更生,其实也是有校工的。平时打扫卫生,烧烧开水什么的。至于保安,除了居住区的大门有人站岗,院墙外偶尔有人巡逻之外,就没有了。“整个预科时段,武学都是重点科目,寻常保安也不是我们对手,还要他们干嘛?”南鸿君很自豪地说。

走到房里就会看到,正厅的墙壁上有武器架,后院还有箭靶。“别怪我没提醒你,没事多练练。教授说学宫子弟多半成就更高,很可能不是因为多读书,而是在这里练就了更强的体魄。”

“谢谢师兄。”小县主随手试了试墙上的软弓,抽了支箭,瞄准后院的靶心就射了出去,应声上靶。咦了一声,再抽了支箭,吸气、瞄准、松手,正中红星。

“师妹好身手,陈家的锋镝决,据说是最适合引弓射箭的内功心法,果然名不虚传。”南鸿君鼓掌。

“南师兄竟然连这个都知道?”小公主刮目相看,原来帮忙拉车的都是高手啊。

“芸师妹过奖了,预科一年级的武学入门课,就有大梁乃至周边各国的主要内外功介绍,你是王族人,建议你多了解一下这一门。”

“师兄的提醒,梁芸记下了。”梁芸突然明白,打进学宫大门,自己就不再会因公主的身份而享受更多的待遇了。然而这里依然记得每一个人的身份和位置,连课业的侧重点也不尽相同。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你是谁,每一个人都要学会知道自己是谁、该做什么事,在这个时代,这就是贵族学校,这就是贵族教育。

送走南鸿君,校工也已经把热水烧好,灌好房顶上通着淋浴器的保温水箱了。如果还要再多,可以自己烧水。院子里有井,简易厨房里也有临江人发明的蜂窝煤炉和一些煤球。

“阿榕啊……”

“嗯?”

“我相信学宫很有趣这件事了!”

“哦……”小县主翻翻白眼,心里想:男人多就一定是好事么?

月光照耀的不仅仅是学宫,五十几里之外的临江县,也同样沐浴在月光下。

“公子,真的不修铁路么?这几年咱们矿的技术更新,产量大了,军队又不打仗,不修铁路的话,这么多铁也没地方卖啊。”

“笨蛋,我是说过,赵国的工矿发达皆以修铁路为始,但那是赵国。你要在梁国首都百里内修建铁路这种军国利器,梁王会怎么看我?”

魏宇霄已经在临江县令的位置上做了三年,临江的人口早已超过十万。现在的临江,几乎所有的大宗生意,都有梁国五大国公家的影子。牧马业有陈家参股,海贸有黄家与谢家,工矿业有周家和陆家,至于农业,似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本地原本从平民成长而来的地主们,似乎并不在意种地,而是更热衷于跟县令一起做生意。

又是一场晚宴结束了,周家的试探应该可以告一段落,铁路这种大杀器,以及早就在魏家典籍库里躺着的各种火轮机器,他魏公子才懒得拿出来。

蹄声滴答地回荡在回海边别墅的石板路上。陈家给梁王拓地千里占下的那片草原,现在养了许多羊。而赵国占据的在草原边的几座山,却在产煤。每一季草原上的羊剪出来的羊毛,都会被赵国的商人买下加工成毛纺品。

这里面最大的商人叫魏宇云。魏家人除非嫡长子,在赵国不可以做官,所以魏宇云选择了进丐帮,现在又扯上商人的名义,说是要洗白。生产的毛纺品如今成了大宗国际贸易,与临江构成了一个海贸大三角。

“公子,明天要早起去学宫做演讲,今晚就早点休息吧?”管家的声音,在马车出城的时候响起。

“好吧,这梁老头,又要折腾我一天。车队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各科讲师以上都有礼物,并赠学宫格物实验玻璃器材一百套,酒精一千斤。之前公子捐建的实验室也已经修好了。”

“都是金贵的东西,别弄碎了。让车队一早就出发,慢慢走,别等我们。”

“放心吧,玻璃器咱们是照海运的规格来包装,半个月之前就撒了豆子进去,淋了水。现在箩筐里应该长满了豆芽,碎不了几件。”

“那就好。对了,今晚谁来侍寝?”

“公子啊,今晚临江楼按你的要求,都在招待周家的人了,连李麻子都来不了。再说了,您也十九了,也该正经娶个老婆,哪怕是纳个妾也行啊,老叫烟花女子是怎么回事……”

老管家总是对那些可爱的妹子们充满恶意,其实李麻子就是偶尔长长青春痘,十六七的年纪营养又好,正常的,老管家就总觉得她将来得落一脸的麻子。

“哈哈哈,女人有多麻烦,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别催了。这样吧,明天我去学宫的时候留意一下,挑一挑?”

“……公子啊。”

“嗯?”

“你别诳老奴啦,学宫里的差不多都有主了吧?”

“看上别人家的媳妇儿,抢过来就是,你忘了在海上的日子么?你家公子啥东西不敢抢了?”

“……嘿嘿嘿……”

“你笑什么?”

“公子啊,年轻真好啊……”

“哈哈哈……你要是不怕老婆,也可以试试。”

……

第五章 一不小心早个恋(1)

不知从啥时候起,学宫就对临江县的魏县令充满了兴趣。

其实要说原因,魏公子很理解。因为魏家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把知识运用到极致,官封国公、位极人臣的顶级士族啊!

学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知识,最缺的就是官职。虽然学宫教授各个都领正三品高官的俸禄,但是跟赵国的运国公,那能比吗?能比吗?!

知情识趣的魏公子给不了学宫更高的俸禄,但可以给他们魏家人从技术型人才华丽转身做成高官的经验。

“想要靠功勋封侯,大家都知道,只要让陛下重视开疆拓土就可以了。那么,想要靠你们的知识上位,应该让陛下重视什么呢?……”

这是学宫新一届预科部的开学讲座,这样的讲座已经进行了两年。本来按教授们的意思,魏县令应该给学院部讲座,但魏宇霄一直谦让,自称学识浅薄,只敢在预科部卖弄一些小聪明。

饶是如此,轮到他开讲的时候,前年入学的三年级生们,也悄悄混入大礼堂偷听。

“陛下何曾不重视过知识了?”台下就有三年级学生发问。

“是的,陛下一直很重视知识,但你的重视和我的重视不一样。或者说,陛下对开疆拓土的重视,和对知识的重视不一样。”魏公子其实不太喜欢这群十四五岁爱抬杠的半大小子,但还是露出谦和的笑容:“对武力的重视是战略层面的,古人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是在这样的层面上,知识的重要性体现在哪里呢?”

一群半大小子终究是接不上来,他又继续说:“祭祀是国君存在的法理依据,用兵是国君存在的物质前提。跟这两者相比,有没有知识,只不过让国家政治变得更精细或更粗暴而已。所以在这个社会上,想要让知识的作用大于武力,想要让自己在朝堂上封侯拜相,我们必须让陛下觉得,没有知识,国家便有覆亡之忧。而有了知识,则国力蒸蒸日上,江山永固。同学们,你们觉得呢?”

果不其然,收获了一片点头。又有多事的学生问:“可是,我们人微言轻,在朝堂之上的又不跟我们一个想法,如何去改变陛下的想法呢?”

“我就喜欢你的坦率。”魏公子拿手中折扇虚点声音传来的方向,引起一阵哄笑。

“要改变陛下的想法没错,但能改变陛下想法的,却不是庙堂上的大人们。能够改变陛下的,只有天下大势!”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改变天下大势?”

“不是你们可以改变天下大势,天下大势本来就在不断变化,而这个时代,不管是战争,还是经商,还是民生之中的任何一件事,本来就已经越来越离不开知识,也就是越来越离不开你们。你们只要把胸中的才华拿出来用,去让国家发展得更好,那么陛下就一定能看得到,一定会重视大家……”

短短半个时辰,大部分的学宫学子们对于知识的渴求,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坐在台下的陈榕却眨巴眼睛,望着台上的魏公子,暗自吐槽:“切,如果大家都跟我一样,只想着今天要开开心心的就够,你就白费心思了。魏忽悠,你还长路漫漫呢。”

散场之后,学子们要嘛围在魏公子身边“相见恨晚求指教”,要嘛一腔热血直奔藏书阁准备“悬梁刺股苦读书”,陈榕本打算独树一帜去膳房尝尝最爱的五花肉,却迫于腕力不济,直接被梁芸拉着回了宿舍。

  原来校工来报,魏公子给自家县主送了俩大箱的宝贝,都是现在海运上最时兴的精巧玩意,“魏县令说,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让县主您随意把玩,今后有事,校舍楼的阁楼里养了一只小鸽子,县主可随时送信。”校工还报,梁芸公主也得了一小箱,说是魏公子感谢公主对他临江县县主大大的照拂。一路上,梁芸都笑眯眯的,宫中虽说珍宝无数,可是海上来的真不多。更何况,魏公子送礼,一直都是出了名的“有心思”。

    礼物箱子一打开,两姑娘挑挑拣拣,只见陈榕的礼物箱子底下,压着一个沉香木盒子,盒子里装着一件头饰和一件纱织缎子衣裙,陈榕先将头饰取出,又将衣裙铺展开来,与梁芸细细观赏,只见那头饰是由上百颗细碎宝石与不知什么材质的黑色木质做成缠花冠子模样,款式独特,配上那束腰同款的绣花纱织裙,乌发雪肤的娇娇小姐一穿戴上,不用任何梳篦,只低头,便是美人似景如花。“好漂亮。”两个正爱美的小姑娘一下子挪不开眼了。你戴一下,我戴一下,你赞我一句,我夸你一声,美在一处,乐作一团。

    笑闹过后,陈榕直接把头冠捧到了梁芸面前,笑着说道:“这头冠和衣裙,送给你了。”梁芸当下皱眉,王族人收礼物那是有规矩的,又听陈榕往下说:“我从小没什么朋友,你应该也是。你是公主,比我这个小小县主大了好多级,我本来也想听家里的,保持距离的和睦相处即可。可是这两天处下来,我觉得你是真心想要一个朋友,我也真心想和你做姐妹,所以,别客套,好么?”梁芸愣愣的,任由陈榕慢慢握住小手,“这头冠是漂亮,我也喜欢。要是别人,我是不肯给的。可是我想送给你,你收着好吗?”梁芸眼底闪着水光,看着面前陈榕白净的小脸真诚的双眼,点了点头。陈榕一见梁芸收过头冠,便叉腰大笑道:“公主你收了我的贿赂,就上了我的贼船了,今后,可别想跑了。”梁芸也跟着大笑,直嗔道:“你个小疯子。还本公主的感动之情。”

日子不疾不缓的又过了半旬,时间的推移,让学宫预备科的学子们渐渐熟悉起来,或因利益,或因喜好,学子路上常看三四五人结伴同行。陈榕与梁芸走得近,自然也就认识了同样家住海城的贵族少年们:预科二年级的镇国公周家庶子周旻晟、预科三年级除了接待过他们的镇国公嫡子周羽,还有庆国公黄家庶女黄妍姝……还有一人,陈榕装作不经意的望向窗外,躲避那人走近的身姿,“宁平伯府顾煜让,顾煜让······”陈榕在心里,低声地,字字清晰地默念那人的名字,慢慢的真的出了神。

    因着母辈都爱求佛,陈家求父子平安,顾家求家主自爱,两家人常在佛像前碰面,陈榕、顾煜让年岁皆小,并不避讳。那时候的顾煜让,陈榕已经记不清面容如何了,只恍惚记得一小豆丁,瘦瘦小小的,一句话也不说地跟着顾母点香磕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心不诚。小时候的陈榕去庙里都是求爹爹、大兄沙场平安,虽不到懂佛年纪,求的时候膝盖下跪是分外心诚的,所以印象并不好。后面听说宁平伯府的一些琐事,才明了顾煜让为什么跪得那么不甘不愿。可是年岁大了,也没碰面过。

    直到……学宫会面,当顾煜让的眼睛看向陈榕,顾煜让的瞳孔是浅淡的茶色,带点氤氲的温泉水汽,有着意味不明的神韵,“他在看我。”,陈榕在心里说,那一瞬间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心底涌到指尖涌到耳垂,喜爱来的太快,陈榕一下子就跌进去了:“果然,婚约跟……喜欢,是两码事吧,管他呢,至少在学宫的几年,我是自由的。”

后来选的科目大多一样,交集也就多了,像室外的课,顾煜让总站在人群外沿,陈榕也就总挑他的视线对角的位置站。室内的课,顾煜让常常坐在靠窗倒数第三块桌子上,他在同龄男子中并不算高,“以后会长很高的。”陈榕愉悦的坐在他前面的桌子上,轻声呢喃。

    “县主,你能帮我一个忙吗?”顾煜让轻声唤了陈榕一声,声音有点紧绷。

    “好呀。什么忙?”陈榕有点开心,有点疑惑的转过头。

顾煜让腼腆的笑了一下,递过来一封信,“帮我交给黄小姐,好吗?”

鼻尖隐约闻着有一股梅花味,陈榕弯了弯嘴角,接过那一封信,若有似无的点了点头。那一节课,夫子讲了什么,周围发生了什么,她却都不记得了。

一下课,陈榕便直径走到藏经阁后的数字小楼,庆国公黄家海贸发家,庶女黄妍姝的一手珠心算,又在学宫锤炼了两年多,小小年纪已不容小觑,倒不是她天赋异禀,而是此人心性坚毅非常人可及。陈榕自认是做不到她那样的。

    黄妍姝接过信时神色浅淡,只说对顾煜让并无那种心思,让陈榕帮忙婉拒。陈榕又看看了那封信,信封边缘因为手持人用力过猛而泛起褶皱,“你自己去说,我可不想顾煜让怪我。”

    黄妍姝愣了愣,眼中似冒着丁点火焰,又随即回归平淡,“好。县主还有什么事吗?”

    陈榕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几步,耳边一遍遍地回荡起“县主,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帮我交给黄小姐,好吗?”,那是与平时截然不同的顾煜让,可爱的顾煜让。已经一脚踩过正门槛的陈榕猛然顿住了脚步,噔噔噔地跑回黄妍姝的身边。

    这是顾煜让思慕的女孩子,陈榕控制不住的提高了声调,快速地说道:“请考虑清楚,再给他回信。”

    少女尖细地声音引来在数字小楼自习的几位同学责备的目光,黄妍姝心里涌上难堪与委屈的咸涩海浪,用力掐了掐指尖,想起姨娘常挂在嘴里的‘嫡与庶’,沉默地点了点头。 陈榕不再看她,快步离去。

    时值正午,学宫最高点——观星楼顶层天台上,陈榕一动不动地躺在五星芒阵的正中央,细致感受阳光的灼热。

    “蠢货。”咬牙切齿地不知道在骂谁。

 

第六章 一不小心早个恋(2)

学宫预科的课程,照理说是不难的。文史商数武玄六大科,预科只学文史数武四科,而且还可以自己挑挑拣拣。到了二三年级,可选的范围更广,所以上起课来,各个年级界限不算明显。

比如说,文科,一年级可以选修“四书五经导读”,也可以选“书法入门”。史科可以选修“三皇五帝”,也可以选“大梁开国史”。武科除了南鸿君推荐过的“武学入门”这种读书课之外,也有整天需要到处去跑的“体能基础”。只有数科谁也没得选,只有“算术入门”,不过好在极其简单。

以上都是梁芸给学宫教学下的结论,我们的临江小县主是断然不肯苟同的。天啊,一年级就这么难,只有体能课稍微好一点,轻松拿到前三,只是为何同班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害她落下一个“小虎女”的外号。为什么大梁开国就那么艰难了,隔壁的赵国就那么容易!为什么四书五经有这么多字?为什么……

对于小县主的抱怨,公主一向是嗤之以鼻,塞给她一包糖炒板栗或者小蛋糕:“拿着吃起来!瞧你那点出息,我还看不出来,明明就是失恋了,却拿学习来抱怨。我看你考试也不差,对吧,小虎女?”

距离梅花信事件也过去了半个月,顾煜让与黄妍姝也终于被人见到,牵着手在士林湖边情侣们常去的树林里细语。芸公主何许人也,舍友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大,哪里瞒得过她?

“呸呸,哪有!你再说我跟你绝交啊!”

“嗬!你还长本事了啊,敢跟本公主绝交!来把蛋糕还我!”

“不行,这是我的了!”陈榕护住蛋糕就跑,开玩笑,世事已经如此艰难,期中考又要到了,本县主不能没有甜食啊……

她陈临江可是体能班的小怪物,瞬间就跑没影了,留下芸公主一个人目瞪口呆。正诧异间,突然眼前一花,原来是小县主又奔了回来:“这蛋糕好好吃啊!哪里买的?”

“……校门口对面,新开的金巴克甜品店。”梁芸还是有点不太适应舍友情绪秒变的性格特征。

陈榕却是这样想的:每次吃到一块好吃的甜品,心情就会好一些。那么吃两块,岂不是心情就大大美妙起来?只要到期中考之前每天都能吃到两块如此美味的蛋糕,那么本县主名列前茅不就有希望了?

但是飞奔过去才发现,金巴克的蛋糕真的……好贵啊。老板振振有词:这里面用的可是临江进口的巧克力粉,国内可没这东西生产,量又少,所以一块蛋糕卖150文一点也不贵。

小县主算了算自己的零花钱,家里给她每个月二两银子也就是2000文,现在距离期中考还有七天,如果每天两块蛋糕的话,她一个月的零花钱都不够用。

又是临江进口!陈榕气呼呼地回到宿舍,就见到那只魏公子留下的信鸽,一生气,取出专用的便签写上:“县主要钱急用!”便拿信筒子卷了缚在鸽足上,放飞出去。

不料第二天刚午休,就有校工过来通知:有人寄了一箱东西在校门口,需要临江县主陈榕亲自签收。出去一看,华丽丽的一箱500两银子,一封店契,一封书信,曰:

大梁临江县主陈亲鉴:

以国公府之尊、临江县之富,竟使县主缺金,实乃意外。现奉银五百两,以资急用。并转校外金巴克甜品店一间,长供红利。

临江县令魏宇霄,拜上

虽然也有五十斤重,陈榕还是兴奋地把箱子一扛就回了宿舍,连推车也没借。梁芸见了书信倒是惊讶了一番:“虽然也算不上很多钱,但是这位魏县令倒也真的大方啊!”

“那是,临江县毕竟最大的官儿是本县主好不好?”

公主翻了翻白眼,本朝贵族对封地是没有治权的,人家一个实权县令干嘛听你的?哦,好像魏公子的三年任期要到了嘛……

陈榕却没有她的政治基因,开心地拉上公主带上店契,就去金巴克吃霸王餐去了。

心情好了,学习成绩就好。反过来说,学习成绩好了,心情也就好。走出这段阴影,陈榕功课进步甚大,到期末考结束时,竟完成了家里要求的“总分前十,单科前三”指标,寒假回家被好一顿夸奖。

到春暖花开时,又是好消息频传:今年全国官吏考核,爱给她送钱的县令魏公子考核成绩中上,原地留任。

谁都知道,哪怕从满大街的四轮马车都能看出来,五大国公家拿够了好处,把魏公子原本上中的成绩降三级改成中上,免得他升官外调。临江如今成了大梁经济重镇,临江商旅们在国都交的城门税、车船税、营业税,都快抵上全国一半的农税了。可是魏公子的发展套路,朝野上下偏偏谁也看不明白,要是轻易换个县令,万一出一点岔子,对国库收入的影响太大,梁王也只好就坡下驴,放了他一马。

还有一个也算是好消息,据过年时来串门儿的小公主说,顾煜让与黄妍姝的小爱情似乎无疾而终。“哦?”小县主表面只淡淡地笑了一下,毕竟昭国公夫人和谢公子也在场。倒是昭国公夫人念叨,说这孩子从小就努力,不谈恋爱也好,免得荒废学业。

陈榕以为顾煜让会消沉一阵子,但是转过年开学再见到,却发现他长高了很多,也健谈了很多。宁平伯也是战场上封的伯爵,哪怕这一代宁平伯颇为败家,家传的“踏月诀”还是在的。在体能课上,陈榕发现顾煜让的踏月诀应该又上了台阶,要是碰到十里环湖长跑,那她这个体能课全班第二,基本上是连背影都看不到他了。

而且梁史课……这家伙最近总是蹭到自己身边来,讨厌,被甩了终于懂得来找本小姐了吗?

“阿榕,梁太祖之前书上不是说被杀了全家么?为什么没过几年又有这么大的太子了?”

“蛤?”陈榕眨眨眼睛,不对,你叫我什么?

“阿榕啊,有什么不对么?”

“哦哦,没什么……”

这家伙连称谓都变了,以前都是很紧张喊“县主”的!

一连上了两周满心思都是“不对不对,这家伙在干嘛”的课,陈榕心里乱极了,当初为什么所有的课都跟他选一样,搞得想避都没得避!

雨季还不来,春光却已经大盛。仅存春寒已经完全褪去了,同学们纷纷换上春服,女生们有一些已经初显窈窕,男生们则个个精神挺拔起来。

“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又是一节梁史课,顾煜让突然递过来一张便笺。

没有梅花的香味,却有一股子浓浓的甜香。小县主迅速将便笺折起来收好,深呼吸,然后朝他笑着点点头。

两个人一下课就飞奔去湖边,路人纷纷侧目,倒也没什么惊讶,毕竟这是学宫全预科轻功最好的两个人,同学之间切磋切磋长跑,很正常嘛……

谈恋爱是什么感觉,小县主其实是懵懂的。寒假跟谢公子在一起时她也想过,终究是不明白,谢公子也没啥要求,聊聊天,有时候拉拉手,从小拉惯了,也没有什么不同的感觉。

但是这黄昏之下,士林湖畔,古木森森,雀返虫鸣,又是一阵飞奔之后,气息轻喘,小鹿乱撞。再这样被他拾起手来,陈榕顿时霞飞双颊,双眼只敢盯着地上。

好像顾煜让也是这样,不说话在林子里走了快一个来回,陈榕才问了个笨问题:

“你当初跟黄妍姝,也是这么走的?”

“……”顾煜让顿时有些失落:“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介意么?”

“我介意就不会跟你来这了。”

“她觉得我出身卑微,我家爵位是爷爷挣的,我父亲没有军功,如果我也没有的话,到我世袭时就要降为男爵。”

“嗯,这个我从小就知道。她自己也是个庶女,就敢这么看条件?”

“她说,谢渑跟她表白了。”

“……”陈榕无语,谢渑是她未婚夫谢泓的族弟,虽是在外地的旁支,但乃父却也官居郡守,论权势给个伯爵也不换的。

“其实一开始我就看出妍姝有些勉强,后来才知道是你给她……建议了。谢渑和她都是数学天才,在一起很合适。”

陈榕点点头,纸终究包不住火,被顾煜让知道,那就知道吧。“我相信你将来不是池中之物,就像那个魏公子说的,天下大势在改变,我们完全有机会一飞冲天的。”

顾煜让的眼神亮了:“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糟糕,忘了看时间,好像过了食堂的饭点了。”

小县主咯咯笑了起来:“怕什么,本县主请你上金巴克吃蛋糕去!”

顾煜让很严肃地拽住她:“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怎么能让你请!我来!”

过了二十分钟……金巴克内间雅座上。

顾煜让的手微微颤抖:“嗯,阿榕啊,你点吧,我来杯酸奶就好了,天热,不是很有胃口……”

“其实今天应该是我请的,因为这家店的老板,就是本县主啊哈哈哈!”

“啊?你家何时在这里买了个铺子!学宫大街的地价可不是一般高啊,这一间铺子,怕是不止万两吧!”

“嗯,临江县孝敬我的呗!煜让啊,看看喜欢吃什么,随便点,以后,我就是你的饭票啦!”

顾煜让眼神一黯,却没叫小县主看到,点了一些吃的,师兄妹两个有说有笑,倒也开心快活了一个晚上。

第七章 一不小心早个恋(3)

到家的时候说晚也不晚,有时候小县主出去夜跑,也是这个时候回来的。但是今天看着院子里早早熄灭的灯,陈榕有点心虚。

“嗯哼——嗯——”像是公主的声音,但怎么有点怪怪的?刚踏进屋子大厅,却听见公主的厢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不对,怎么还有一道呼吸声?

“是谁!”陈榕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影闪过,瞬间冲出后院,足尖一点,竟跃出院墙而去!

“在我面前秀轻功?找死!”陈榕气极,正要发力追赶,耳边却传来梁芸急唤:“别追!”

再看去,小公主已经点亮了蜡烛,烛光下,穿着轻纱睡衣的公主满面红晕,双唇发亮。

“你……没事吧?他是谁?”

“不知道,我正睡着,迷迷糊糊有人来亲我嘴,你来了,我才真的醒过来。”

“那你还不让我追!那家伙偷走你的初吻嗳!如今还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可是他亲得好舒服啊哎……”公主却怔怔地说。

陈榕看着梁芸一阵无语,这家伙肯定是被亲傻了,天哪,亲亲这种事好可怕,多机灵一个小公主都能被亲成这样!不行,这时候只有本县主可以主持公道!

“你不用猜了,他迟早会来坦白的。”公主却是已经恢复了镇定:“帮我保密吧,我今天也是忘了锁门了,以后不会了。”

“好吧……你……没事吧?”灯光昏暗,但是陈榕看着她身上衣物大致完好,心也就放了一半。

“没事没事,睡吧,我困了。”

“那你记得锁门啊!”小县主替她掩上门就走了。

公主却没有站起来锁门,只是盯着烛火:“这个大胆的混蛋……”她伸手到睡衣里,里面肚兜的系绳却是早被谁解开,她握住自己刚开始发育不久却也初显规模的椒乳,小脸儿又红了:“原来被男人摸,是这样的感觉啊……”

小县主洗漱完躺回自己床上,越想越不对劲:这梁芸虽然平时也像只叫春猫儿,可绝不是好欺负的羔羊,真的还能这么忍气吞声?不行,明天得找她好好谈谈!

然而第二天两人的选课不同,却是从一大早就没见到,午晚餐又跟顾煜让腻在一起,再一起去夜跑之后回到家,又是和昨天一样的黑漆漆一片。

“什么鬼……”陈榕心里嘟囔一声,她也是心大,到第三天,就基本上忘了要和小公主谈谈这件事了。

再说她现在发现,谈恋爱确实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她可以理直气壮地检查顾煜让的作业、催促他把岌岌可危的学业捡起来,逼他陪自己去吃金巴克、照顾他爱吃肉的胃口叫后厨把牛肉牛油佐料撒在面上烤成大饼(后来这款饼竟然热卖,赚了一大笔)……

当然有一样东西她不能不服,那就是跑步。她陈家的锋镝诀作为弓箭手的顶级绝学,也分为“眼诀、臂诀、足诀、驭诀、剑诀”五部,共称“锋镝五诀”,于跑步一道那也是有专攻的。但是无论短跑长跑障碍跑,总是跑不过顾煜让,让小县主十分惊奇。

所以顾煜让大概每天最开心的时光,就是晚上一起环湖跑二十里。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他便显得有些沉默。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原来你这么强。”顾煜让说。

“我哪有多强,女孩子嘛学习上细心一点罢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偷懒的。”小县主不太好意思。日子一天天过去,她总忘不掉梁芸被亲傻的那一幕,所以偶尔顾煜让有亲她的冲动,都被她巧妙地躲过去了。

“阿榕啊,你是不是和那些女生一样,也并不考虑未来,只是想有个人陪陪而已?”顾煜让有一次也是郁闷了,忍不住问她。

“我的小煜让哥哥,别生气了哈!”小县主拿手捧住他的脸:“时机成熟,我会和谢家哥哥谈谈,也和家里请求退掉婚约的。现在让你保密,只是因为不想伤害几个士族之间的感情。”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过了夏天,过了暑假,又过了秋天。二姐夫陆昂已经毕业,开始外出历练,并准备秋季的中正选官大考。顾煜让好歹是把功课捡起来通过了升学考试,顺利从预科部升学学院部,前景光明。

而小县主她们,就算是预科二年级的学生了。学宫的校服,典雅而又明快,少男少女们一个个更是身姿靓丽。不过秋季的八卦,似乎比春天时来得更凶猛。

“你知道么,黄妍姝看起来跟谢渑爱得天昏地暗,突然又分手了!”这一天下雨,陈榕没去夜跑,就跟小公主又聊起八卦来。说是聊,其实全是小公主说,她在听罢了。

“更诡异的是,听说他们俩,前几天还那个了……”

“啊?!”小县主吃惊地捂住嘴巴,她一向发乎情,止乎礼。这黄妍姝和谢渑,竟敢越过雷池,当真大胆。

“嘿嘿,听说升学学院部的时候,很多情侣都会走到这一步。不过,你要小心咯!我看顾煜让对她,说不定还旧情难忘哦~”小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你……”陈榕可从没有承认过和顾煜让的关系,但是事到如今,却也无从否定。

“天天晚上一起出去吃饭、自习、跑步,你自己算算,不着家快半年了吧!我是不问,你也别把自己舍友当傻瓜哈,已经有好几个人在套我话,问我你是不是真的和顾煜让在一起了。”

“我们……嗯,是在一起了!”小县主想了想,很坦然地承认了。

小公主鼓掌:“果然是我的好姐妹,够坦率。既然如此,我也和你分享一下,我和南鸿君师兄,也决定在一起了。我们彼此保密,好不好?”

“哈哈,我就猜是他!”县主也笑道。她在体能课上留意了同学们的身法,也不难猜出。只是隐隐有些担心,这南氏并非本国士族,而是大梁南部附属小国莒国的后族,因此被特批入学。从他第一次来偷香的行事风格来看,似乎不是太光明磊落。

“那天其实也不是那样的。”公主看出她的疑虑,脸一红解释道:“当时只是还没有想好是不是真的和他在一起,所以不知怎么跟你说。其实他是有事来找我,只是谈着谈着突然就想要亲我了。我……一时好奇,也没有拒绝。”

“……”陈榕算是佩服自己这位彪悍的舍友了。

预科部与学院部的教学区隔湖相望,顾煜让升学之后,两人就没法再一起上课了。但是跑步这件事,算是坚持了下来,一边跑还能一边聊聊天,小县主于是知道,学院部的课程一下子难了很多,而且武学部大大加强,高手如云,哪怕只论轻功,顾煜让也排不到前三。

“竟有那么多人能跑得比你还快?”小县主大感惊奇。

“武学一途,殊途同归啊。只要内力上去了,跑的速度快都是正常的。听说过没有,今年你们临江的魏县令,在给预科一年级做开学演讲之后,还去学院部武学班交流了一下,结果全班没人能比他跑得快……”

“咦!那个魏县令?”小县主惊奇不已,原以为他就是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家伙。她这才想起来,人家的师父可是天下武学宗师南剑圣,只是笑呵呵的外表,加上从没见他出手,才给人文弱的错觉。

“你啊,真是个糊涂小县主。”顾煜让笑着说,“有这么厉害的县令,你却只用来搜刮人家的点心吃。”

“哈哈哈,本县主就是这么糊涂,你还喜不喜欢啊?”

“喜欢喜欢~”

不知怎么,关于他们在一起的传言,变得越来越真实。尽管除了跑步之外,也没人见过他们有过牵手之类的举动,但偏偏风声越来越实:

“如果不是在一起了,怎么可能连续半年都一起跑步?而且时间差不多开始于顾煜让与黄妍姝分手之后?”

“每天晚上都一起跑步,跑到没人的地方亲热一下,肯定是这样子啦!他们轻功又高,一般人也没法追上去看看。”

“芸公主虽然没有确认,但也没否认过。”

“听说陈榕和顾煜让从小就认识的。”

……

陈榕对这样突然暴起的风声,还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先迎来了二姐陈椿的一记爆栗。

“你这臭丫头,胆子肥了啊?送你入学的时候我怎么说的?”

“你说,不许我在学校乱谈恋爱……”

“那现在呢?”

“姐,我和顾煜让从小就认识,我喜欢他,但也没有乱谈恋爱,我们是发乎情止乎礼的。”

“是啊,‘长跑恋爱法’嘛,运动战呢!连学院部都惊叹你们开辟了全新的恋爱模式呢!”陈椿冷笑。

“嘿嘿嘿……”

“你还敢笑!现在这么多人都在传,你怎么跟谢泓交代?我们怎么跟谢家交代?”

“二姐,你说过,咱们是将门虎女,持身端正。既然我并不爱谢泓,今年过年,我自会与他分说清楚,然后赔礼道歉把婚约退了,再赔他们家一份嫁妆的钱。”

陈椿双目圆睁:“好你个陈榕,我原想劝你跟顾煜让适可而止,你倒要来这一出。你知道一份嫁妆是多少钱吗?”

“我知道,一百万两,我再加送马车十部,玻璃器十箱,海外香料十箱,怎么样?”

陈椿一下子懵了:“就算家里给你攒了钱,这么多东西要到哪里去弄?”

小县主指了指阁楼上的鸽笼:“本县主即便要退婚,那也是临江县的大事,魏县令不会拿不出来的。”

“嗳!”陈椿跺跺脚,叹了一声:“也罢,既然你主意这么正,二姐就支持你,但你要知道,谢家可未必愿意收这个钱,你未必就能成功。”

“我明白,但是连努力都不去努力一次,我怎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顾煜让?”

“另外你要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状况,不许你和顾煜让发生那种事,明白么?”

“嗯,听二姐的。那这些风声怎么办?”

陈椿哼了一声:“咱们是将门虎女,这点风声不理就是了。真要有人在面前找不自在,你知道的?”

“知道!没有一个拳头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就两个!”

第八章 一不小心早个恋(4)

陈榕很快就调整过来,但是流言的出现令梁芸十分惊讶:它出现的时间,不在二人开始的时候,也不在二人腻歪的时候,却在二人联系较少的时候突然出现,这让出身王家的梁芸多了几分疑虑。

对于闺蜜的提醒,小县主只是淡淡地回应:随他去吧。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她跑步照跑,可顾煜让来的次数却少了,有时候两三天才来一次,两人的间隔也远了,话也少了。她觉得他在为自己考虑,也可能因为学业紧张,便默默告诉自己:只要寒假这一步走好,接下来的几年便可以像二姐一样,大大方方地谈恋爱了吧!小煜让哥哥,你等我一阵子吧!

寒假在苦盼中不期而至,成绩单这次没去年好,只有武学课实实在在拿到了第一,其它学科竟然掉出了前十,这给小县主的心情蒙上一层阴影。虽然那位传奇的魏县令依然很给力地表示,东西都已经准备好,有需要时,定可朝发夕至。虽然四轮马车十分安静舒适,但是人的心情阴沉沉的,马车进门时,她还是发觉家人们的表情不太自然。

昭国公一整天见不到人,说是公务繁忙。但是陈榕知道,这是因为太生气,怕见了面忍不住要揍她,所以就干脆先不见了。

只有昭国公夫人招待姐俩更衣吃饭,然后也不给说话的机会,就让二人回房休息了。

翌日清晨,陈榕向母亲请安时,才终于觅得一个说话的时机。她暗暗感激母亲,把地点定在后花园的亭子里,虽然天气冷了点,但是全家人都有内力,加上上午的阳光颇有暖意,让她终于把数月以来慌乱的情绪,稍微安定下来。

“榕儿,你别慌。天大的事,这也是你的家。亲爹亲妈,还能让你在外面被欺负了?”

面对二姐的责备可以不慌不忙,面对同学的议论可以不理不睬,面对情人的疏离可以强自镇定。但是面对母亲的温柔,她却终于忍不住,眼泪滚滚而出:“娘——”

国公夫人把她搂进怀里,挥手让左右的下人先退下,摸着她的小脑袋等她哭够了,才掏出手帕去抹她的脸:“过完年就十四岁,能嫁人的姑娘了,还哭得像小花猫似的。”

“噗……”哭够了的小县主破涕为笑:“我就是只小花猫,娘你就是老花猫!”

“作怪!”夫人戳了戳她脑门儿,又爱怜道:“从小到大也没哭过几回,这下知道惹事了吧?”

“嗯,可是我就是喜欢煜让,娘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您不会反对的对不对?”

“娘怎么就不反对啊?这小猴子,小时候就没正形,长大了还想拐走我女儿,门儿都没有!”

“可是……”

“你先别急着说,让我问你几个问题。”夫人制止了她,问道:“如果与谢家解除婚约,后果是什么,你知道吧?”

“我们家会失信于整个士族。”这个问题,二姐早已与她分析过了。

“你知道就好。”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问:“我再问你,当初定结婚约的时候,可征询过你的意见?”

“当时我没什么意见,可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啊!”

“不,你懂。那时候你九岁,早就是古灵精怪,还非要看过人家谢公子长相之后,才答应的娘,害为娘被媒人笑话好几天。”

“……”小县主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第三个问题,其实不该问,但是我不得不问你,婚姻在你看来跟谈恋爱,是一回事么?”

小县主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母亲。成亲,不就是和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么?

“婚姻,并不是两个人互相喜欢就可以的。这是两个家族的事。而且,这个顾煜让,自己哪怕不上门来解释,也该至少有个动静。如今啥也没有,却让你一个人在这哭哭啼啼,我看他也未必真的有多爱你。”

“娘,这种时候,咱们府门肯定都被别家盯着呢,他想必也是不想给咱们家添麻烦……”

“哎哟,这么快就为他说话了,真是女生外向。”夫人恼怒道:“你这几天哪儿也不准去,自己在家好好想想。年轻人的这点小恋爱,最是靠不住,这小顾去年这时候不是才刚分了一个么?别到时候爱情没有了,还错过一段好姻缘。”

本来想好的一番慷慨陈词,被国公夫人一阵连消带打,小县主也是气势全无。在家等了两天,贴身的丫鬟递进来一张信笺,居然是顾煜让来找她了!约下午在城南门外长亭相见。

“我就说,小顾哥哥不会这么没良心吧!”小县主心里自言自语了一句,试着出门,发现竟没人拦着。也不回府取马,反正有时间,当下便举步向城外走去。

这一走路才发现,半年没留意,梁都的市面显得更加繁华了。今年冬天,全城都流行起用羊毛纺线织成的围巾,小县主也在路边了一条鲜红色的大围巾,果然比绸布围巾保暖太多。

而且,把鞋子按照左右脚不同形状来制作售卖,也流行起来。往常只有士族家庭才会为家族成员定制这种鞋子,如今已经成了所有老百姓都买得起的款式,连木屐都分了左右脚。

小县主就在街上看到,一位商家的鞋摊只剩下一对木屐了,可它们却是同一边的。这时候有一位看上去从未穿过鞋的外国人来询价,只见店家不慌不忙拿起木屐,“啪嗒”一声,丢了一只在地上让他试,这憨人学着之前看到梁人的样子,左脚一勾:“合适!”店家收起那只木屐,又把另一只木屐丢在地上。憨人继续拿左脚一勾,乐了:“这只也合适!”便付钱买了,却忘了两只木屐都是左脚的……

陈榕忍住笑又逛了一阵子,再吃了点小吃,便出了城南门。城南门外的长亭本是旅人们的送别之所,但是春节将至,倒也没有多少人离城,这里便显得十分荒僻。昨天正起了一阵寒风,如今即便是午后,也察觉不到几分暖意了。

正诧异为何把约会地点定得如此荒凉,却远远看到顾煜让一袭黑衣,站着靠在亭柱子上,似乎在闭目养神。

“嗨!”几步跃到他面前,似乎都没被发现,小县主对自己的轻功还是挺满意的。

顾煜让睁开了双眼,勉强一笑,两人在木长椅上坐下。

“阿榕,我今年的成绩,很糟糕。”他说。

“啊?在预科的时候不是不错么?到底有多糟糕?”

“年级倒数第十二,除了武学之外,其他的……都没及格。”顾煜让看着地面,阴沉着脸。一般来说,学院部每学期倒数十名,会被“提前肄业”,安排进一些官府部门做吏员开始历练——一般士族子弟都难以接受,碰到这种“历练”通常都是直接辞去,其实也就跟开除差不多了。

“所以这几天你才没来找我么?我理解……”

“不是的,阿榕。”顾煜让继续看着地面,仿佛在下一个痛苦的决定:“我想,我们能不能分开一段时间,我觉得不能再荒废学业了。如果我被提前肄业,我真的没办法面对所有人,也没脸面对你的家人。”

“荒废学习,因为……我?”陈榕呆了很久,也忘了顾煜让是什么时候走的。回家的路上,她有点庆幸自己买了一条很大的围巾,学着路人的样子围住了大半个脸,红色更掩盖了偶尔露出一点眼眶的红肿。

“这样就分手了?”到家没多久,梁芸正好来串门,一进陈榕的闺房就被她扑上来抱住,害得小公主以为遭遇强暴。听她哭哭啼啼说完,公主也惊讶不已:“跑步式恋爱,学习式分手,你们挺来事儿啊?”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首先,这种每年都换女朋友的渣男,绝不适合你,你就不要再想着跟他的可能性了。”

眼泪又往外流,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公主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继续说:“然后,你也不必太担心,反正流言只是流言,你又没承认过,对吧?”

“我是没有承认,可是我家人也知道了,谢家应该也知道了……”

“你家人是自己人,没事。至于谢家,呵呵,你只要不退婚,也不会有事的。”

“我是真觉得这什么婚约太没劲了,能借着这次的事退掉也好。不然的话,将来太尴尬了!”

“你啊,太幼稚了。家族联姻是小事吗?”梁芸戳她的脑袋:“实话跟你说吧,我这次来,就是受了谢泓之托,来劝劝你。谢家的长辈也说,这流言多半有问题,阿榕还这么小,又习武成痴,在学校纵然跟男孩子们打闹一下,也不至于是什么大事。不要因为这样的事,影响了两家的感情。”

“啊?”陈榕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为什么事情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啊什么啊?在人家看来就是这样的!你看看你的胸还这么平,哪像会谈恋爱的样子?”

“你!——”一个饿虎扑食,武艺超群的小县主又把小公主压在床上挠痒,两人打闹了一阵,小县主还是有点担忧:“事情真是你说的那样?”

“哎呦你放心吧。其实我也不太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顾煜让?我看谢泓挺帅啊,家世跟你也是门当户对,有什么不妥的?”

“哎,你说的都没错,可是我从小就一直把他当做哥哥来看待啊,就是没那方面的感觉……”

“那你也不应该看上顾煜让啊,他是挺让人同情的,可同情不是爱情。你要是真喜欢上一个强者,说不定我还会支持你。”

听到那个名字,小县主的眼神又一黯:“可是……他也有优点啊。”

“没什么可是的,你看看你们交往这么久了,他给了你什么?这你都看不出来,我也是服了。我看你们分手是好事,快别去想他了,咱们要开始新生活!”公主拉起她的手。

“嗯,好!”陈榕觉得自己好像放下了什么,好像也挺没有良心的,但是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新生活从一顿丰盛的晚餐开始。没过多久,国公夫人也知道了小女儿终于摆脱了一段“孽缘”,吩咐厨下加餐摆宴,让陈椿替自己招待着公主,又匆匆登车,赶去庙里还愿,感谢菩萨终究挽救了她们家的小县主……

第九章 海上、国中、借将胆

温暖的海水,碧蓝的水天一色,若是没有那艘诡异的黑色快船,大概可以算惬意的航程。

在惊慌失措的吵嚷声中,只听又是“嘭”的一声,满载香料的宽腹三桅货船,微微翘起的艉楼已被一枚开花铁弹命中。

“船长大副都死啦,投降,快投降啦!”胆大的探头一望,便高声呼喊起来。很快,货船落了帆,一面不知用谁内衣充数的白旗高高挂上了主桅杆顶端。

“今年就到这吧,这一船人全送烟叶岛。”黑色“海盗船”的艉楼天台上,年轻的船长放下了单筒望远镜。

“师兄,这还不到五炮,就又投降了?”

“还不过瘾?估计你那一炮,轰死了对方船长吧。”师兄看着从火炮甲板跑上来的黄胜,微笑着说。

“哈,我果然是天才~”黄胜十分得意,在接近一里的距离上还能第五发命中,在这个时代只能说是奇迹。

“接收敌船的士兵说,对方是白国人。”

“白国?这已经是第十艘了吧?”黄胜附掌一笑:“这群南蛮子,也敢学咱们梁国出海扬帆,也该他们上上税。”

“阿胜,明年这临江号就交给你了,如何?”

“额……”黄胜歪着头想了一下:“好吧,虽然我也很想做大梁第一剑客,但是做海上的第一炮手,也不错~”

“哈哈哈,记住,打不过就是海商,打得过就是海盗。如果被别人抢,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知道了,啰啰嗦嗦……快回去做你的大县令,还有,相亲结婚哈~”年轻人却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他的眼中,或许就只有那三门特制的线膛炮吧。

深冬的暮色落下,一艘涂了黑漆的中型帆船,在临江县的海港靠岸。

经过几年的发展,临江港已经搬出了洛神江,长长的码头直插入海,宽阔的港区同时吞吐着来自四海的货物。年节将近,最后一批运年货的海船相继靠港,刺激着大梁国的繁华。

港口太大,船只太多,黑色的双桅快船显得不那么显眼。但是码头上的老人却知道它停靠的区域,那是黄家海船队的专用码头。

码头上停着一排马车,船刚停好,两个身穿灰色布衫的青年便蹿下船,钻进一辆早已等候多时的四轮马车。

“临江的冬天最难熬了,又湿又冷,还是烟叶海好。”魏宇霄熟练地从某个角落取出一个皮囊:“来,喝一口。”

黄胜接过,“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热米酒虽然也不错,但为什么不给我点烈酒?”

“科学证明,酒只能给你热的错觉,并不能真正驱寒。但是热水却真的能带给你热量,两厢折中,还是给你热米酒好了。”

“好吧,你总是有理。”黄胜又灌了一口,望向窗外。

车子却没有直入县衙,而是径直去了城东的剑圣峰——因为三个月前,我们的大县令魏公子是以“内功突破闭关,需南剑圣护法”为由告假三月,如今自然要从剑圣峰回来才算合理。

到了南剑圣那儿,师徒三人不免又把酒畅谈了一夜,到了次晨,魏宇霄便钻上等候已久的低调奢华专用马车,正式回临江了。至于黄胜,自然是睡到日上三竿,再自己回海城黄家不提。

“然叔,这几个月辛苦你了。”

“老家伙经得起折腾,但是公子出海,水火无情,无恙便是万幸啊!”

“哈哈,临江号是深水快船,射程又远,在海上,谁也赶不上,谁家火炮也够不着。再说我也就偶尔巡视一遍,过完年就让黄胜独自出海了。”

“那就好!公子毕竟是大当家,还是要坐镇国内为好啊!”

“对了,这几个月有大事么?”

“老样子,县衙的事自有属吏,商会的事有我和各位执事,重要的事先前也传鸽书去烟叶岛了。若是这两天的话,倒是有件事,学宫的匡教授前日来了,还留书一封,我已经放在车厢里了。”

“哦?”魏宇霄顺手打开装文件的抽屉,拆信看了几眼,嘴角飞快一翘:“终于要来了么?”

“公子说谁要来了?”

“倒也不急,学宫说明春准备肄业几位学员,想放在咱们这磨勘。咦,这个黄妍姝,我记得是黄家的数学小天才嘛,这等学员竟也被提前肄业?”

“公子……”

“嗯?”

“我觉得有必要给你配一个秘书了,你说呢?”

“好吧。对了,五大家的红利都兑现了没有?”

……

大梁运通十三年的秋冬之交,临江港回来的海商传言:西大洋外的大陆近海,出现了一伙犀利海盗,导致大洋东西岸各国船队多有载货船只失踪。南方白国近年来初入海贸,便被袭击损失了十余批船队,竟无一人生还,海上实力大减,从此数年出不得远洋,白商只得以从临江买货做二道贩子维生。

然而,梁赵两国商旅组成的船队却因有新式远洋战船随行护卫,一路海盗匿迹,毫发无伤。两国原本就是海贸强国,从此更奠定西海岸海贸的垄断地位。不仅内陆各国只能通过临江等梁赵两国购买海外货物,西岸沿海各国也在试探购买战船失败后,纷纷请求雇佣临江战船护航,临江港一时各国巨商云集,订单如雨。

这一波年底红利,来得叫人措手不及,饶是临江商会这种成熟的大贸易集团,也是忙得鸡飞狗跳,终于在年节前一周,将账目厘清。这也是为什么然叔提议要给公子安排秘书,实在是各种运算文书,事务太过繁琐,后怕了也。

商会这一年净利统计出来也着实惊人,海洋贸易部七百万,产业部四百五十万,矿业部三百七十万,物流部二百万,共计一千七百二十万。兑现对股东承诺的千万红利之后,也还有充足的资金用于第二年的生产。

“五大家的红利已经兑现,另外县里的税金,今年也有五十九万。老夫斗胆做主用公子的私库舔了个零头,凑齐六十万,已经吩咐装车完毕了。”

“这点小钱,然叔客气了。”魏公子沉吟半晌,想想小县主的私事还是不跟管家说了,只吩咐:“再额外备马车十部,玻璃器十箱,海外香料十箱,嗯再有通兑银票十万两吧。”

昭国公府这几天都是喜气洋洋,昭国公终于也露面了,谢泓公子也欣欣然登门了——本来他还有些郁闷,但是果然如公主所说,见到自己的小未婚妻还是那么……小,不由自嘲地大拍脑袋:“就这样的小丫头,哪能真的谈得了恋爱?果然这学宫里的风言风语,多半不实。”

于是谢家也把心松了下来,老太君听了谢泓回来的说法,更是将族里传谣的三姑六婆狠狠斥责了一番。斥责得老有道理:“且不说小丫头年纪才那么小,人家陈家也放出话来,临江每年的税金,大半便是小县主的嫁妆,年年税金大车队招摇过市国人尽知,岂能变卦?”

小县主这几天也很高兴,因为魏县令这次除了给国公爷送的税金,还趁着拜年,悄悄塞给她十万两的银票。“咳咳……”压抑着财迷专属的兴奋,小县主一脸的不好意思:“县令大哥这么客气,那陈榕便愧受了……”

到了腊月廿五,临江来的税金大车又进城了,只见沿途张灯结彩、商户促销,国人一阵欢腾……原来从运通十年开始,精明的商人们就发现,临江县给昭国公府运输税金的车队,总能吸引许多人围观,进而引领很长时间的消费潮流。于是大小商家就都在这一天摆出各类临江进口或者国内仿造的“洋货”沿街促销,竟然销售一空。从此,腊月廿五前后,便成了海城的“洋货节”。到了后来,人们甚至装扮花车、吹拉弹唱地游街展览,引得万人空巷……

但是花车再好看,正角儿依然是临江税车。但见今年的临江车队,分为银车十部,礼车六辆。车马尽皆扎红,连驭手及随车卫队,也皆披红袍。税车后又随商车十部,每行一段就在路边停下一辆,却是将一批新鲜物事沿街展览:铁木为骨树胶为轮、构架精巧、只有两个轮子却可以保持平衡的自行车,颜色鲜艳缤纷、轻薄而又保暖、又能衬出优雅身段的羊毛衫,薄胎而透明、内装各国佳酿的玻璃器皿,旋紧发条就能奏出美妙音乐的八音盒,比老式火柴安全得多、必须在特制砂纸上才能擦燃的红头火柴,有各种热带水果甜香味的、五颜六色的果糖……

“年年非得搞得这么鸡飞狗跳的,吵得心烦。”书房内,昭国公陈沥一如既往地黑着脸。

“别人家低调,但是昭国公必须高调才对,不然陛下何封一个‘昭’字给世伯?”

“别给我绕弯子,往年热闹归热闹,却没有今年的排场,你这到底搞什么名堂?”陈沥毕竟军旅出身,大将军眼观八方,些许变化瞒不过他。

“两个意思。”魏宇霄肃然一躬:“其一是为了小县主的事,让谢家再吃一颗定心丸,世伯以为如何?”

“临江财税多为阿榕嫁妆,这个全国都知道了,如果阿榕婚事有变,这税车自然要改为低调。如今反其道而行之,足以向朝野证明婚约稳固,这一点我认了。”

“其二,临江税入陈府,这是陛下之恩赐。但是如今临江已然崛起,今年海贸更是大兴,难保朝廷有些人不动心。如果我们低调,反而令人觉得是示弱,来年难保不生变故。唯有昭然于世,方见理直气壮,先声夺人,您说,然否?”

“你说的我认,但是……”陈沥沉吟半晌:“恩出于上,我们陈家能够独得五年利税,已经该满足了。”

“公爷此言差矣。临江虽然是全国货物吞吐之地,但货物入港,主要是行销全国,对大梁利税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全国各大都会,尤其是海城的税收上。临江今年税收总额区区六十万两,而国都的商税定然超过二百万两。梁国其它大城,也都有获益,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年来,大家坐看昭国公府独收临江财货而无人怨言,主管财税的谢家也从无异议。”

“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

“公爷啊,难道您没发现,谢家老景国公最近身体不适,已经一个多月没进宫了么?”

“那又如何?世子谢圳也是当世财税大家,况且早就在替老爷子操持政务了。”

“古来财税都是国家大政,不为士族私权。谢家虽然从建国起便把持户部,然而中间三次换代交接,都曾遭受非议不得不当庭辩争,都是力挫群儒最终惊险交接。如今谢圳世子虽然精于财会,然而他个性木讷不善辩争,而近年来国家经贸事务变化之大,远超此前百年,如有庭辩则将愈发繁琐。”

“你是说,谢家交接财税大权这件事,不明朗?”

“何止是不明朗。海贸之开,强国富民,可是却有不少穷经儒士,仇视商业,常于朝野非议我等‘舍本逐末,使民无耻’,提议陛下‘垄断市舶,唯许官营’。一旦如此,短期内虽然可得更大利润,但必然让海贸大业腐败横行。到时候必成吏治混乱、走私遍地、海盗成患的局面,昭国公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了?”

“你这小子,老来危言耸听。陛下明智,哪怕谢家顶不住,学宫里的教授,也必能顾问一二。再说大梁国政总要五大世家过半通过,别以为我不知道,哪一家不在你临江商会里占着股分着红?”

“每次说点大话都被您老点破,真没意思。”魏公子挠了挠头:“不过,五大家即便同气连枝,也要有个起势。今天这趟游街,可当是陈家的一个表态,却又欢腾腾的不显突兀。既把该表达的意思表达了,又不得罪任何人,还能让陈家在这一轮辩争里隐约成领头之势。固然这未必对陈家就有利,然而国事为大,还是要借老将军的军胆,为五大家立个榜样,共保大梁再繁荣二十年,这就是我的第二个用意。”

“哈哈哈,好吧,你说的第二个理由,堪称国士之智,老夫认了。唉你们魏家的人,咋就这么聪明,可惜老夫没有第三个女儿也……”陈沥一拍脑袋,原来如此,国事当前,死不旋踵,张扬一点算个吊,活该老夫当这个先锋了!终于不再板着脸,开怀大笑。

“国公爷赞许来之不易,宇霄就愧领了,哈哈哈……”魏公子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也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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