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月中旬的时候我们搬到海淀。这是一场跨越半个京城的迁徙,盛装着近八百人的车队在街上游行。时值盛夏,车窗外一树一树的叶子被刺目的阳光照耀成过曝的颜色。车子拐进高挂着启功体大字的东门,停在和字碑前。车外一片混乱,姑娘们互相搀扶着将小山般堆积的行李运上六楼。新的居住环境无处不透着糟糕:缺少柜门和隔板的柜子、硬如钢板的床,轻晃一下便会吱呀叫唤起来。炽热的空气中浮着尘土,在视野里渐渐扭曲。行李东一件西一件地散乱在房间里。无处不是垃圾:泡沫纸,塑料薄膜,胶带和快递箱。新宿舍很大,并不是说人均占有面积得到了增长,而是填充了更多的人,逼仄,曲折,犹如蜂巢。最初上来的那几趟,我毫无意外地迷了路。
漫长的一年,先从兵荒马乱的会考和期末开始。八个人的宿舍再也无法像从前一样迅速安静下来,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居然可以同时存在三四个谈话的圈子。空气中弥漫着闷热,靠过载的空调没日没夜地转,耳畔常常有底噪一般的嗡鸣。
暑假之后重新分班、分宿舍,又是令人窒息的搬迁,拥挤,汗湿的衣服和缀满灰尘的床垫亲吻在一起。身边是一些早在高一便如雷贯耳的人物,又不知有如何秉性与爱好,联想起教室里那摆脱不了的低气压,最终决定保持缄默。也许每一个人最初都是这样的吧,于是下课后的一班安静地像是仍在上课,连一个走动的人都没有。现在想来仍是心有余悸,暗流汹涌,在看不见的地方酝酿一场无声的风暴。
2
这个校区从任何意义上讲都是小而陈旧。女生的浴室和宿舍楼隔了几十米的路程,冬天的时候,女孩们包着仍在滴水的头发,穿单薄衣衫,脚腕裸露地奔跑在零下的寒风里。浴室有两个,进门左拐的在二楼,要踩上一串湿漉漉的阶梯;右拐的浴室虽然脚踏实地,然而储物柜统统锈成了鲜红色(在这一年的后半段被翻新,换上了干干净净的柜子)。沿途能看到开水房、洗衣房和锅炉房,房子里陈列着两三米高的巨大钢桶,水管在屋顶纵横交错,像极了某种重工业文明的遗迹,散发着蒸汽时代的森严气息。
操场的面积也是捉襟见肘,然而比之前好一些的是,终于有跑道了,带来阳光、汗水和青春气息。每次抑郁时,在操场上走一走,看球场上少年们快意奔波、嬉笑、跺脚,球出手的姿势标准得有如slam dunk里的角色。学姐们在跑步,关系要好的男孩女孩们走在白线边上,悄悄挽起手。
这样的景致我可以一个人默默站立,眺望许久,而后方感到自己还活着。操场上的一切是多么强烈的生命力啊。
教室愈发得拥挤,出入要提着气,谨防碰掉了哪位同学的杯子和笔盒。走廊里人流熙攘,尤其是在考试日,本就堆满了桌椅和书本不说,复习的人也捧着书来来去去,与走廊另一侧备考的人群相撞。卫生间永远要排队,那大概是最为窘迫的时刻,女孩们只能看着镜子,而镜子里又会映出每一个人的面孔来。因此她们有的上到六七楼,有的下到三楼,全世界都被绿衫填的满满当当。
食堂则是又一种风情——说来不加引号实在是违心的。食堂中,餐桌堆积在一侧,出入极其不便;打饭窗口又被分割成内外两部分,常常是外围人满为患,内里却已然空旷。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有两种解决方案。其一便是抢饭了——约莫是每日重复一次的、“惊天动地”的战争。十一点五十七分时,便有同学的手在书包背带处蠢蠢欲动,有的将手表精确地和学校的时钟对过,嘴里小声嘟囔着倒计时。教室的前后门也被门口的同学贴心地打开。下课铃的第一个音刚刚冲出音响,他们便如离弦的箭从座椅上弹起,冲出教室,奔向最近的楼梯口,汇入抢饭的人流,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为了最大限度地节约下楼梯的时间,他们有的一步跨两级,有的在还剩下四五级的时候便放心大胆地纵身一跃。尽管绝大多数时候,急匆匆地冲到食堂,队伍已经长长地排起。但抢饭俨然是校园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仪式感,是并肩冲在楼梯上时一个默契的眼神。
闺密的班级总结出了“黄金十五秒”定律——如果能在下课铃响后十五秒之内冲到楼梯口,那么抢饭便是有意义的。如若不然,我们还有第二条路。看吧,那些任凭身边有无数身影掠过、风雨不动安如山地书写着习题的同学们。这是人类最基础的智慧之一——错峰。一般而言,第二波去食堂吃饭的学生是在十二点十六七分下楼,二十分左右优哉游哉地进了食堂,不在乎菜品种类地打好饭,飞快地吃完。
同一个班级的同学打好饭之后会默契地坐到一起。如果地理位置足够佳(空位足够多),这样的小集团会延伸到十人以上。这时候,如果你吃饭很慢,你将有机会占据一个根据地,送走第一波来吃饭的同学,然后再和第二波同学一起离开。
3
海淀的菜很重口,重油、重盐、辛辣。一道小酥肉,碗底盛着逾一厘米厚的油。红烧茄子的油更是怎么也澄不干净,吃到后来,饭粒都泡在汁水里,吸饱了油。重盐则要以红烧日本豆腐为最,盐粒仿佛渗入了豆腐内部,米饭已经全下完了,豆腐却像是没动过一样。辛辣则最为致命。我曾不止一次见过西北同学对着一碗麻辣烫泪流满面地吸着鼻子,嘴巴咧得老大。也不是没有见过南方同学品尝过后露出无辜的表情来:不辣啊。有味道吗?只有麻酱味啊?……南北方饮食差异在此迸发出激烈的碰撞。与其说是南北方,倒不如怪罪于食堂对麻酱和辣椒的偏好。现有的辣度,既无法满足南方同学的期待,又使得不能吃辣的同学们焦头烂额,掰着指头细数有哪些菜是不能踩的雷,着实是两相不讨好。但也就这么过来了——麻辣香锅涮羊肉宫保鸡丁纸包鱼不能吃,还有排骨和红烧肉。再不济,鸡蛋西葫、浇油快菜总是有的。
尽管它们都是一模一样的卖相,让人难以产生过度的食欲。我们权当这是食堂为了我们的健康而煞费苦心。
曾经有一段时间,同学们靠着外卖来填补空虚的胃。饭点的时候,外卖小哥在北门外忙碌,数不清的袋子被从门缝里塞进来,里面装着生活的憧憬与希望。后来学校开始严抓外卖,派一个人高马大的体育老师蹲守在北门旁边。外卖越积越高,周围围着上百人,却都默契地和老师相隔一段距离,仿佛他身畔有隐形的气场。同学们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外卖被他大手一挥全部丢进了垃圾桶,其势之迅,其动作之狠绝,无不教人痛心那些米线、鳗鱼饭还有几十杯coco。
最后的路也被封住了,甭管你是什么身份什么背景,都只有灰溜溜地下到食堂里,花上14.8或者4.8购入一盘用于填充胃部的物质,食不知味地惦记着垃圾桶里的外卖袋。
好在还有小卖部。小卖部在食堂对面,货架上琳琅满目,是高峰期时唯一的救赎。曾经有一整排架子都摆放着垃圾食品,却意外得美味,尤其是黑色袋子装的炭烤毛肚,两块钱一包,几口就吃完了,却仿佛体会到无上的幸福。3·15之后那面架子被取缔,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冬天的时候,小卖部里出现了烤肠的架子,人们蜂拥着排队购买,却发现味道并不如何美丽。到了夏天,两个冰柜堆在小卖部门口,一个装着超市里常见的雪糕,八喜巧乐兹还有可爱多。另一个却装满了港田冰沙。这种绿豆冰沙的外表像极了地摊上那些来路不明的食物,用劣质薄膜覆在顶端,配料表里写的不是绿豆和白砂糖,而是“优质国产绿豆”“一级白砂糖”。然而生活就这样告诉我们不应该以貌取人的道理。冰沙卖的极火,因为它甜丝丝的口感,用吸管吮吸的便于携带,还有相对优惠的价格,让人不觉得肉痛,又能在夏天体会到凉爽因而感觉到满足。小卖部一直在开,商品种类时时更改,唯有顾客总是络绎不绝。可能人们也发现了,这些食物虽然平凡,可一旦在校园里吃,便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4
这样小的一座校园里,生活着近八百名学生还有数量未明的教职工。有时候你可能会觉得震惊,可空间得到最大化利用的时候,尽管满满当当,却总是刚刚好。
来海淀以后就要跑早操了。每天早上六点二十五,雷打不动,迟到的会被值周生拦在铁门外面记下班级姓名。少年们在操场上的奔跑其实是形式大过内容的东西,毕竟短短四圈,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一天之中可能是唯一的锻炼。海淀校区周围满是居民楼,许多活动都在居民的投诉之下被取消了,早操却没有。奔跑的时候,仍然是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在朝阳下熠熠如奔雷。
冬天天冷,从被窝里爬起来变得艰难,窗外零下的北风呼呼地刮着,天色漆黑一片,也还是照跑不误。心有不忿地数着圈,不经意间抬头,却能看到最为清澈的月亮,圆满地高悬于夜空中,流淌下一种清冷的光,像水一样。那段日子,每个人都期盼着雾霾的预警,亦或是某种可以免去跑操的意外。后来白天渐渐变长,跑完操之后有日头从云层之后透出来;再到现在,踏出宿舍楼的一瞬已然天色大亮。于是我们便知道,这又是过去一年了,又是最明丽的夏天。
上完两堂课之后要上操,周一是升旗。只有一班可以看清国旗班的一举一动,看他们小心翼翼地踏着正步,仿佛地上有钉子一般,长时间不敢落脚,一步一步走得颤巍巍。来海淀以后就不再需要纪检部了,各个班级轮流值周,在升旗仪式上作出汇报总结。形式大约是一致的,用PPT展示统计图,对个别班级加以表扬。海淀还有制作值周视频的传统,这是每个班级发挥创意的地方,常常是一些画面和文字令全校同学一边大笑一边鼓掌。
课间操就无聊多了,民族操和舞动青春已经做了一年。学了新的广播体操放飞理想之后就要做三套操,时间变得肉眼可见的紧张。我想,没有人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做操吧。困倦袭来时无意识地挥动手臂旋转身体,视野里的东西开始迷离。天热起来之后,同学们大都蜷缩在操场边缘的阴影里,鲜少有人走出来接受暴晒。天色、少年们雪白的校服、肩膀上、地面上,都星星点点亮得发光,闪烁在眼底,移开视线之后还是会在视网膜上留下暗色斑点。这种时候我会有种错觉,以为所有东西都是会发光的恒星。不然它们为什么这样闪亮,闪亮到让人有流泪的冲动。
课堂上,每个人都困倦无比,强撑着眼皮不让它们合上,老师说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这就是高中生的常态,睡眠是永远也不够的。下课铃是救命的暗号,课间十分钟的小憩就能让人满血复活。第一节课后的课间,我从走廊的尽头走回班级。一路上,每一个班级都静悄悄地趴倒一片,好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
宿舍里,熄灯永远不等同于睡眠,只是夜聊的开始或延续。我居住在全班唯一一个八人宿舍当中,女孩们的生活习惯是如此不同。有入夜以后仍埋头攻读到十一二点的,也有兴奋地谈论着八卦故事的。有的六点不到就起床,早早地下楼背诵语文和英语,十年如一日的努力。往往要到十一点钟才在宿舍长的呼唤下安静下来。然而,同一个宿舍的人终究还是会变得越来越相似。形态各异地走进来,一个模子地走出去。是相互之间过于了解带来的潜移默化的改变吗?还是人们身畔微妙的气场在不经意间产生了重叠和融合?
少年们在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地又度过一年,自己收拾床铺、清扫宿舍,抱着垒成小山的脏衣服走向洗衣房,有时候是手洗,一件一件费力地拧干,再晾到公共衣架上,做完这一切时早已大汗淋漓。病了只能去医务室,校医不能给出太行之有效的建议,在电话里往往也是报喜不报忧,疼痛都吞进肚子里。周末出去购置生活用品,假期时拎着大包小包和行李重回故土,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来做,听来轻松容易,事实上却是过早触摸到成人世界累到筋疲力尽也不能任性地放松自己的法则。能够独自走过这样日子的少年们,早已是杀不死的勇士。
桌面上书本教辅练习纸和试卷越堆越高,头埋得越来越低,喘息时间越来越少。一年的日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划过去,如流星一般,抓不住消逝的尾迹。可我却如此真诚地爱着这样的生活。海淀校区里只有我们(和零星的学长学姐),在这个小世界里生活。所有的故事都逃不出的地理范围,所有的相遇,碰触,微笑,爱。
在这个小世界,在这个伊甸园。
5
入夏以后接连是上了新闻联播的高温,在一个周末终于迎来大雨。我淋雨骑车,在海淀校区周围转了一圈。许久没有来过地铁站,竟然不知道旁边的报刊亭已经拆除。许多与我有这样那样来之不易缘分的店铺也被拆掉了,阴雨天里,临街的道旁只有破败和废墟。这里的店铺总是在更换,同样的店面,同样的店员,在新牌匾剪彩的时候流溢出鲜艳的礼花,以为是全新生活的开始。实则光景依旧黯淡,店铺的内容大多是千篇一律的网红快餐,你在天涯海角打开外卖APP都能看见的那些:鸭血粉丝汤、麻辣烫、健身快餐。
一圈之后发觉自己无处可去,唯见远方日色愈发苍茫,雨大得让人睁不开眼睛。风用力摇撼着树叶和我的帽子,远方则是一阵一阵雷的回声。
我这才发现:我们的生存范围被极大地限制了。当在四方的小天地里就能实现99%的生活需求时,外出便成了目的性极强的活动。我们去过多远的地方呢?无非是在海淀校区附近的几个街区,去过那些饭馆,超市,书店,还有小胡同里的市场。这里是我的伊甸园,在伊甸园久了,我会忘记世界原来有这么大。我想要沿着笔直的道路和风雨一起骑下去,永远都不停下来,亲眼去看一看天涯海角,听帽子被风吹得翻起来的时候,那种令人感到愉悦的扑簌簌的响声,想起曾经在QQ空间里转发过的句子,“淋雨可以清醒感冒也没关系”。
眼下暴雨滂沱,而我作着不切实际的梦。如果不在伊甸园,那我还能去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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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海淀校区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我校的传统,高三学生要搬到海淀校区对面的小院去。可奇异的是,我却感觉日子变得慢下来了。有无数时间可以发呆,可以什么也不做,脑海里也是空白的,没有那些五光十色的梦。成年人们都在为了生活疲于奔命,我却可以花上好长一段时间,眺望流云丝丝的动态,看它飘过一幢红色砖楼的上空;注视窗棂上反射阳光的某一个亮点,还有少年少女们彼此追逐打闹时的笑容。这样想来,我的生活实在是太奢侈了。时间流淌得很慢,我能听见它一丝一丝被命运之轮抽走的声音。这样的缓慢之中,情感和语言都炽热地奔涌起来,沿着文字冲出了我的胸膛。
诚然,我对这个校区的第一印象是极差的。刚搬过来的时候,未来躺在云雾背后的彼岸中,看不穿也摸不到,便会想有什么可期待的呢?千篇一律的日常,循环往复的生活,无言中,我们把这三百六十五天活成了一天。走到结束又是盛夏,紫衫们也快搬过来了,他们将要在这里重复我们走过的一年:跑操、抢饭、挤浴室、赶作业、生日会;班赛、一二九、运动会、研学……这个校区的陈旧正因它曾这样送走了无数届学生,送走了他们的青春,像大梦一场,什么也没有留下。
可就算这样,我依旧愿意留在这里,留在这一刻。我只想永远做一个平凡的高中生,有资本去无所事事,没有近在眼前的压力,也不用迎接生活的痛击。
请时间把我遗忘吧,让我的生命在无人问津的阴影里停驻于永恒。
这样我便还有机会注视一切细节和感动。它们埋藏在小小的学校里,犹如光辉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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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青春就是这样的吧。经历时尚不以为意,却在离开以后不可避免地走向怀念。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