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恐怕比任何其他科学都难以定义。
其他科学大多可以说是“研究某某的学问”,也就是说,至少它们的对象是确定的。数学的对象是数字和几何,物理学的对象是物,心理学的对象是人。的确,这种定义不甚完全,因为每个学科都只从一个或几个方向探询他们所研究的对象——例如数学并不研究数字的神秘意义——但至少我们籍此可以得到一个确定的出发点。
哲学则不然,它的对象可以是任何东西,尤其是当所定义的哲学具有它庞大的历史体量。毕达哥拉斯曾经研究数字,芝诺曾经讨论时间,苏格拉底曾经讨论群体和个体的人。仅仅希腊一个时期,我们就可以说哲学的对象可以是一切可能智慧的对象,更遑论这个领域几千年以来的发展?但有一点又不可否认:哲学不再是那个无所不包的学科,如今它更加专门,所以用“一切”作为起点来谈论现在的哲学也不尽恰当。再深究下去,中世纪的哲学和启蒙的哲学又不一样,现代的和后现代的哲学也大相径庭。相邻时期的哲学,甚至往往互相反对。
但是,难道有一种古代的、一种现代的哲学?或者应当把前苏格拉底的、后苏格拉底的、中世纪的、启蒙的、19世纪的、20世纪的、当代的哲学统统分而观之?更甚者,对于不同的分支、不同的学派,难道要给出不一样的定义?
但他们之间又的确有一条线索一以贯之,一种使之得以保存“第一科学”的地位的共性,这种共性使得总是哲学家问出“怎样”和“为什么”之间是什么关系,正是这条线索使哲学区别于其他学科。当我们很难得到一个能够完整描述哲学的定义时,确定这条线索未尝也不是一条道路。
这条线索就是彻底性——我认为这可称是哲学这一领域的本质属性。
所有其他的学科都有一种根本的限制——他们是建立在一些确定的前提上的。当我们问“某某科学是什么”的时候,一种可能的答案就是这些前提的集合。例如科学的前提之一是相信某种因果律——相信万物万事都有原因。太阳照在草叶上,晒干了草叶上的露水——前者是因,后者是果。可是如果“草叶上的露水”这一现象本身可能连原因都没有,我怎么能确定“太阳照在草叶上”是它的因?这些前提隐藏在理性和逻辑之中,看似无法反驳,其实可能是因为它们是人的理性与生俱来就有的,因而是对我们而言如此自然。可是世界真是这样吗?自然、不能反驳、没有理由,它们的同义短语也许是“无法给出给出理由”。争论这种问题是很费时间、精力的。然而还有一种方法是干脆接受它,以它为基础搭建大厦。
大厦——是的,而哲学与种种自然科学的恢宏大厦相比,只是一片荒原。朝代更迭、山门林立,体系建立又被摧毁,化作土壤里的养分和种子,养育后学,同时蛰伏着等着东山再起。残垣断壁遍布,没有人统一过这片荒原,这片荒原不曾属于过任何人。
其他学科的大厦在磕磕绊绊中搭建起来,然而他们仍然保留着这一特性——他们的大厦有一个看似坚实的地基,有谁否认或者怀疑它,那那个人就要被从大厦里驱赶出去。他如果还想留在思想的国度,就只能回到哲学的荒原中来。改变地基的行为很少能够有任何进展,除非首先哲学荒原上做过足够多的实验。这能够解释为何哲学的思想总是领先科学中相应的思想许多年。
哲学是一个无地基的学科。这不是说任何一个哲学学派都是没有前提的,而是就这一学科本身的可能性而言。没有人能被“赶出哲学”,他只能被赶出哲学家群居的小村庄,进入无人的旷野里去。“上帝”不是真的,那么就可以反对上帝,从而变成无神论者——还是哲学家;“因果性”不是真的,那么就可以反对因果性,从而变成怀疑论者——还是哲学家;理性都不是好的,那么就可以反对理性,从而从西方传统里自我放逐——还是哲学家。在这不断倒退(regress)的过程中,可以发现一种越来越彻底的倾向,一条似乎没有终点的道路。对于其他学科,这条路终归有一个终点,或者至少也是需要很久才能够迈出一步。
既然哲学与其他学科的不同之处在于“彻底性”,那么遵循属加种差的方法,我们可以通过“彻底性”来定义哲学——哲学是真正彻底的学科。在此之上诚然有更加多样的哲学知识和实践,但这个论证本身也不要求包含所有的学派、所有的哲学家——它只要求包含哲学本身。哲学本身作为一个集合名词,与它的各部分的简单加和不一样,因为它同时包含未来可能诞生的哲学。这些可能的哲学为哲学本身带来可能性——这可能性正是彻底性的可能性。
这就是为什么哲学,即使在今天,仍然可以算是第一学科。在每一个学科之上,仍有关于它的哲学——科学哲学、语言学哲学——乃至元哲学。对于任何现象、道理,哲学都有后退一步的能力。这当然不是说哲学比其他学科高贵,但它确实比其他学科自由。虽然这种自由有时并不令人愉快,因为它加重了思想的负担,使知识看来遥不可及——因为一个问题后面总跟着另一个——但奇异的是,随着一个个问题而来的反而是明晰性。
哲学作为具有彻底性的学科,在这个意义上是永生的,即使它所包含的各种学派可能终将衰亡:只要我们仍有地基尚未明晰,只要知识大厦没有获得最终的确定性(或关于不确定性的本质的确定性),哲学就不会没有发展的可能,因为彻底性的可能性永远存在。这片荒原将源源不断地提供实验性的地基,直至世界对于我们再没有什么可好奇的,或者人们决定放弃他们全部的好奇心的那一天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