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假回国,随宅师傅南下探亲,访扬州。几年前曾经在仲夏至苏杭,景色虽好,但所到之处人头攒动,着实影响体验。此番在暖冬重游江南,不用穿秋裤也可以肆意行走,游人较少,又有当地家人陪同,实在惬意。今日扬州,虽再无巅峰时期的繁侈,甚至在省内都稍显低调,不过一日半的走马观花,也在碧水与梅影间,略略体会了淮左名都的风华。
到达扬州的第一天傍晚,在妹妹妹夫的带领下去东关街吃晚饭。这次夜游江南老街,南京老门东,常州双桂坊,都各有特色,但是要说小吃最合心意的,当属扬州东关街。东关街东至古运河边,是由东城门入古扬州城的要道,为明清建筑群落,城门口还有宋代瓮城的遗址。街上小吃特产商铺鳞次栉比,热闹非凡,华灯初上之时,恍然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上元景象。
第一站是同福客栈的扬州小刀面。铺面虽小,进去却是流水假山,别有洞天。曾经与友人笑谈,南方吃面重浇头,北方吃面重面本身,老爸中原人士,在杭州吃奎元馆的著名虾爆鳝面,犹嫌面细软,再鲜美的虾仁鳝丝也不可救。而在扬州,一碗小刀面上桌,浇头是满满的鱼汤什锦,面则有山西刀削的弹牙口感,汤清而入味,可谓集南北面之大成。
接着往聚香斋吃黄桥烧饼。本店兼营咸豆腐脑,烧饼有十余种,人气很旺。烧饼不拘口味,刚出炉的最佳。我们赶上的是肉松味道的,一口下去热气直冒,肉松鲜甜,烧饼酥软,芝麻焦脆,口齿生香,大大改观了之前对黄桥烧饼的平淡印象。路边还有小摊贩卖江南特色的糯米方糕,甘蔗汁等等,边走边吃,最后再去粗茶淡饭吃一份藕粉圆子和桂花糖藕,心满意足。
东关街上故居和古迹也有很多,著名的藏书楼街南书屋如今辟为酒店,与个园的后门遥遥相望。扬州园林,多为盐商大宅,院墙极高,气派豪华,即使身在园外,也能感受到与苏州园林的不同。路过谢馥春工厂,有暗香袭来,想起“天下香粉,莫如扬州”之语,也买了两盒形如鸭蛋的白腻香粉。东关街上美女如云,较宁、常二地更胜,不知是不是苏州胭脂扬州粉的功劳。又由家人带领,在背街小巷中寻得长者旧居,虽无门牌,却闻说院内有专人值守,不得其门而入。
夜深沉时,东关街外的古运河亮起灯火。东关古渡的牌楼下,隋炀帝开凿运河的浮雕映着水色月光,有情侣放一盏孔明灯至河上,如寒山远火,飘忽明灭。所谓“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的繁华与平静,料当如是。
第二天一早,与家人去冶春茶社早茶。扬州三春分店众多,我们去的这一家在北护城河畔,御码头旁,有小筑沿河而建,供散客临水饮茶,大桌客人则在院中另有包房。时间虽早,饮茶的人们已经排起了长队,院中唱戏的票友,卖手工制品的商贩也已开张。路遇一位年轻僧人,面目清朗,开口却要为我相一相面,落荒而逃。不过所言甚雅,只言片语都暗合心意,要不是急着排队吃包子,说不定也是有趣的体验。
扬州包子,是宅师傅魂牵梦萦之物。在美国吃遍东西海岸包子,小笼还有几家品质尚可,发面包子则难有中意之选,更遑论扬州包子。初见正宗扬州包子,吓了一跳,个个竟有北方开花馒头的大小,与印象中淮扬菜的小巧玲珑大不相同。及至入口,暗暗叫了一声好,面皮发得正合适,蓬松与柔韧兼备,三丁调味细腻,恰好平衡了清鲜与浓郁,笋丁爽脆,肉丁多汁,甘美适口,真是比面食当家的北方包子更得我心。干丝,蒸饺,蟹黄包也甚好,但不及三丁包惊艳。和小刀面一样,扬州包子也是兼具南北之长,而与苏南地区的制法略有差别。扬州在历史上南北要冲的重要地位,兼容并包的繁盛往事,虽然于时代的变迁中渐渐消散,但在扬州包子中,犹有一丝韵味留存。
饭毕,经天宁寺至史公祠。天宁寺相传为东晋时谢安的别墅,如今是古董文玩市场。后殿有扬州佛教历史展览,可惜正在装修,略显嘈杂。梅花岭下的史公祠则门庭清寂。史阁部在明末覆亡时的功过,直到今天仍有各种争论,飨堂的一副楹联倒是恳切,“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残棋一般的时局中,亡国之失大概很难归咎于任何一个个体,城破之时的那一片赤诚之心则如昭昭明月,四百年之后仍然让人悚然。步入祠堂,扬州城就义的数十文武官员牌位肃立两边,遗墨厅中,史阁部的遗书字迹仍然清晰,“可法死矣,前与夫人有定约于泉下相候矣。” 梅岭的腊梅开得正好,借幽香一缕,聊以慰英魂。
从史公祠出来,往个园去。个园以竹为名,以石为胜,春夏秋冬四景的营造,为中国园林中的孤例。冬季游个园,修竹青翠,石笋挺拔,春景是显出来了,腊梅花叶俱胜,风音洞中传来巷风呼啸,冬景也约莫成形。只是夏秋之景少了睡莲与秋藤,光看黄山石与太湖石还是难以领悟叠石手法之妙,要再来一次才能完全体会。园子南部是居住区,高门大户,连厨房都有五眼大灶,配上厅堂里繁缛厚重的清式家具,昔时盐商的豪阔历历在目。有趣的是,虽然楹联与匾额风雅有致,言必称读书,住宅区的五路建筑却还是以“福禄寿喜财”命名的,扬州商人的直爽性情,略可一见。
与个园齐名的,是晚清第一园何园,又名寄啸山庄。原以为是个缩小版的个园,见到园中棕榈与腊梅齐开,着实吃了一惊。园中有上下两层的复道回廊,串联各个院落,也是园林营造中的一绝。走在回廊上,俯视罕见的水中戏台水心楼,遥想当日,娇莺婉转在水面与回廊间激荡往复,绵延不绝。更有意思的是玉绣楼所在的庭院,既有中式建筑的雕梁画栋,又有法式百叶窗,日式拉门,院中还有郁郁葱葱的桂树,竟有点南洋建筑的风味。
午后,乘车前往蜀冈大明寺。欧阳修的平山堂就在寺内,是早就知道的,后另有一间谷林堂,却是第一次听闻,原来是苏轼知扬州时,为了纪念十年前在扬州一见的欧阳老师而建。文章太守手植的垂柳早已不在,站在堂外,远山不见,江南的千里土地也在雾霭中。唯有匾额上“风流宛在”四字,犹是当年挥毫万言,一饮千钟的气概。
梁思成先生的绝笔之作,鉴真纪念堂则比想象的要小。比起缠满了红色祈福带的大雄宝殿,白墙黑瓦的纪念堂仿唐招提寺金堂而建,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寂寥。不过,鉴真大和尚的六次东渡,本就是孤独之途,弘法的强烈信仰,也绝非是任何堂皇的大殿所能容纳的。日本奈良的鉴真墓前,仍有扬州琼花盛放,大和尚的心,从说出“是为法事也,何惜身命”那刻起,就已在沧海之间。
在大明寺登上新建的栖灵塔,可俯瞰瘦西湖。初看并不大的园子,以脚步丈量却不尽然。我们从北门进园,走到二十四桥中心景区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杜牧与姜夔吟咏的二十四桥虽然已经不在,但是孤云淡日,寒水自碧,加上只有冬季才可见到的树木风骨,比起春日柔媚的绿柳与红药,别有一种萧疏的韵味。在桥上凝立片刻,偶有鲜黄的游船划破水面,恰如蛙跃古池,动静之间,诗意自现。
五亭桥,又名莲花桥,是瘦西湖乃至扬州的标志性建筑。桥上有五亭,桥下四面有十五个桥洞。白天看只是有趣,无甚奇特,后读清人《扬州画舫录》,言此桥“月满时每洞各衔一月,金色荡漾”,恍然大悟其妙处。只是《画舫录》中,古人可以在夜间待客湖上,以“湖舫候玉”为柬帖,赏得此景,今日若非特权阶级,恐怕难有机会了。
钓鱼台三面临水,只以一道长堤与小金山相连,初看只是小亭一座,经家人指点,才发现,原来站在一个特殊角度,五亭桥与法海寺的白塔都恰好收在了框中,正如一联屏风。个园有“壶天自春”匾,取自苏轼游扬州诗句,“壶中春色酒中仙,骑鹤东来独惘然”,在湖中也有此洞天,于小亭中收景如画,可谓妙极。
天色将晚,湖上的野鸭渐次归巢,我也即将踏上北归的列车。匆匆一日,非烟花三月,无十里春风,也尽享了竹西佳处的情致。这里自两千五百年前建城,几经兴废,曾经有天下“扬一益二”的繁盛,“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的荒凉,也有着八十万军民十日殉城的惨痛。今日,运河早已失去了其经济效益,铁路干线不过扬州,盐政消亡。家人叹息,泰州分离后,扬州面积缩小,经济在省内位居中游,不复往日辉煌。而我以为这正造就了扬州不同于苏南诸城的独特气质。在全国工业化的趋势之下,历史上曾经荣极一时的城市往往更能让人感受到时间的痕迹。西安的朱雀大街,今日不过盛唐之时四分之一的宽度,而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扬州慢生活,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似乎透着笑看千帆落尽的淡然。
怀想着那轮终未得见的明月,悄然远去,扬州,竟是在刚刚离别时,就已经开始思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