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戏台上,扮着柳梦梅的可梦栩栩如生,眉宇间的英气俊朗,犹如一根羽毛,直挠的台下观坐着的少奶奶们酥心荡漾。吴侬音腔,一时间连丽娘都晃了神,虚戈之间,仿若与这男子恰巧相遇在这园间,映的两片红霞直扑上丽娘的小脸蛋儿。
直到这折儿唱罢,在台下少奶奶们的欢呼声中,丽娘才渐渐回了神,侧脸望了望柳梦梅,一手摇着折扇半遮脸,一手牵着自己向观众致谢。杜丽娘看着那些欢呼的妇人,心里恶作剧般想着她们知道了柳梦梅是女人的样子,不自觉“噗嗤”笑出了声,忙又用另一只手轻抚朱唇,依势作了个揖。可梦知道她在想什么,捏了一下她的手心,拉着她谢了幕。这个小动作正巧看在戏台中央荣老爷眼里。
“心兰,你又调皮了”
“姐姐才是,姐姐扮得一身好行头,把那些太太们迷的都快失了魂吧……”
心兰从小跟着姐姐可梦学戏,跟着姐姐登台表演。《游园,惊梦》是姐儿俩的拿手段儿。姐姐反串柳梦梅,心兰扮杜丽娘。小时便在台下望着姐姐扮丽娘,一投足,一回眸,心兰都学的有模有样,可心兰总觉着少了姐姐的神韵。好在姐姐现在不演丽娘了。心兰做梦都想成为像姐姐那样的角儿。名角儿。
《牡丹亭》里,柳梦梅形容丽娘“丹青妙处欲天然,不是天仙即地仙。”可心兰觉着应该反过来。姐姐的柳梦梅演得就像天仙。飘渺空灵,尤其姐姐轻抚朱唇半掩面,似笑还羞的那份子媚气儿,心兰怎么都学不会。
荣老爷看上了心兰,当着戏班当家儿的付了礼金,第二天八台大轿就要抬走心兰,娶回家做八姨太了。两箱沉甸甸的黄金,真黄金。当家的嘴都快咧到脑后根儿了。
都说戏子的命像蜡烛,风一吹,左右摇摆,风大点儿,便灭了,哪儿由得自己。
姐姐什么都没说。帮心兰穿好了嫁衣,梳了头,用红纸折了角,在心兰嘴上抿了两道儿,心兰瞧了瞧儿铜镜里的自己,就像每次姐姐给自己扮上杜丽娘的样子,真真儿美的就像台上的角儿一样。姐姐给心兰盖上了大红绸做的盖头,牵着心兰的手送上了花轿。心兰回头时,仿佛看到了姐姐拿着柳梦梅的那把折扇,半掩着脸。
心兰虽然是荣老爷的八姨太,凭着打小儿在戏班子的伶俐劲儿,又是刚入门,倒也讨得老爷欢心。荣老爷是大商,富甲一方,不但后房都是如花似玉的娇妻,手下的权利更是一点儿都不少。毕竟在这个时代,养的起军队的,还有谁能管得了呢?
老爷经常东奔西走,时常捎回点稀罕玩意儿给心兰,讨她开心。有一次,荣老爷给心兰带了根稀罕玩意儿,说是西洋的胭脂,一点点擦在唇上,立马娇艳欲滴,比心兰以前用的红纸红多啦。心兰心喜的很。每天都小心翼翼的擦,再对着镜子看上好半天,想着姐姐擦了一定好看。自个儿也美的像台上的角儿一样。日子就这么过着。
心兰从小就唱戏。每天练功,表演。突然的轻省倒让心兰牵挂起了戏台,牵挂起了可梦。
老爷答应心兰生日带她去戏班听戏。那天,两排护卫骑着瘦高的黑色大马走在他和老爷的轿子两边,这排场,心兰特别满意。她想告诉姐姐,自己现在过的很好。
在轿子上心兰就开始琢磨,姐姐现在过的怎么样呢?肯定还是跟以前一样,现在的丽娘是谁来扮呢?跟姐姐会有默契吗?
戏台正中央的位置早就给荣老爷留好了。心兰坐在老爷边上,嗑着瓜子儿,摇着扇子等开锣。
白烟袅袅,青丝缭绕,“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丽娘吟唱起了她醒来时写给柳梦梅的诗,那般娇媚模样,是个男人都会动心吧。能把丽娘诠释的这般到位的,不是可梦又是谁呢?
心兰望着可梦出了神,想着自己在台上会不会也这般惹人生怜。荣老爷望着丽娘出神。
几房姨太太早就看心兰不顺眼了,这天正巧在花园碰着四姨太,摇着扇子凑到心兰耳边,“听老爷说,过不了几天又要续一个,还是你们那个戏班的。你说这男人呀,有哪个是那专情儿的种哟。”
心兰特别的高兴。一想到每天有姐姐帮着梳头,扮上行头,姐儿俩一块儿给老爷演她最爱听的《兰亭》,心兰小嘴儿就翘的老高了。这日子也不会无聊了吧。
姐姐也是八台大轿抬进门的。一早心兰就冲到了姐姐房间。姐俩唠叨了好长时间,还是像以前那样默契。心兰特别嘱咐姐姐,其他姨太太们送的点心物件儿千万别碰。
自打可梦进了门,荣老爷的精神头儿仿佛也特别好。时常带着姐俩花前月下,姐俩也卖力扮上,唱老爷最爱听的游园。老爷让可梦扮丽娘,两杯下肚后,兴头上还搭着可梦的肩膀和她一起哼着。心兰扮着柳公子,就在边上,开心的给他们打着点儿。
老爷越来越喜欢可梦了。在家的时候基本都在可梦闺房呆着。心兰听其他姨太太说,老爷给可梦买了西洋的小魔盒,一转,就有歌儿从里头传出来。心兰想着,得空得去姐姐房里瞅个新鲜。可是好像好久没有和可梦单独相处了。每晚看着可梦屋里的灯亮到好晚。心兰想起来,她刚进门的时候,老爷也特别喜欢来她屋里。跟他聊天,听她唱戏。高兴了,还会跟着她跳上一段儿。
可梦死的那一天,是冬天,天灰蒙蒙的,飘着鹅毛大雪。心兰冲进房间的时候,看到可梦就穿着杜丽娘的戏服,躺在地板上。手上还握着她在戏班时常握着的那把折扇。可梦的眼睛是睁着的。脸上刚化了妆,尤其那瓣娇艳欲滴的朱唇,格外扎眼,或者可以说,格外美丽。美的就像台上的角儿一样。心兰冲上去拉着可梦的手,可是她没有哭。她只是静静的拉着丽娘的手。
可梦下葬那天,心兰没有去。她在可梦的房间呆呆坐了一整天。望着可梦的梳妆台,那柄桃木梳,是她小时候可梦为她梳头用过的。旁边放着她给可梦的那管胭脂。老爷从西洋带给她的胭脂。可梦嫁过来后,她便把这管胭脂送给了可梦。她告诉可梦,用西洋胭脂涂过的嘴唇,可比戏班的红纸好看多啦。
心兰拿起梳妆台上的胭脂,回了房。她换上了在戏班时的那身行头。她想扮作杜丽娘。她知道,可梦一定会为她扮成柳梦梅。游园惊梦,只能有一个杜丽娘。她扮的杜丽娘,肯定美的像角儿一样。
那一晚,荣府里,又萦绕起了荣老爷最爱的那折儿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