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记

大胤十七年,冬至夜。

张灯结彩的承安相府后院,一行人驾着马车刺破浓雾而来,待到近处,只见来人一水的黛色衣衫,头戴斗笠,不似寻常访客。守门的老管家却好像等候已久,转头与身侧的随从低语几句。须臾,奶妈抱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女童出来,稍作犹豫将孩子交给为首的男子。那伙人也不停留,接过孩子后旋即离去。马蹄声起,不消一会,就重又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

是夜,相府所有人都听见老爷屋里传来彻夜未停的叹息,像一片片雪花,轻轻沉落在寒冷的夜里。


大胤三十五年春,江南岸边流水采采,一派生机。新近抽芽的垂柳枝叶,似少女的红酥手,随清风拂过游人的面庞。整个扬州都沉浸在醉人的春光中。

正值新茶上市时节,湖面上往来贩茶的商船络绎不绝。一艘商船将将靠岸,打那乌篷后边走出两位俊俏的少年,眉间英气勃发,确是习武之人。

“沈兄,舟车劳顿招待不周,如今这扬州城是我家大姊的地界,吃喝玩乐只管算在我头上,无须客气。”为首的少年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对其后的同伴说道。

沈南风长长地舒了口气,一扫胸膛内滞浊,顿感如沐春风。他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亭,远远看向高耸在扬州城正中的锁云楼。心想这一趟虽是因缘巧合,又仿佛冥冥中早已注定。一时有些愣神。

“沈兄,那就是我大姊经营的酒楼。”一旁的浮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兴奋地解释道。

这二人衣着朴素,但分属江湖四大家族的两大家——江南浮家和漠北沈家,另两家东岛柳家和西山唐家精于武学,甚少涉足俗世事务。而浮家近两年靠做茶叶生意在江南一带聚拢不少财富,沈家沈承安更是久居庙堂高位官至宰相。曾经平分秋色的武林四家唯余两家独大,浮家绝技归云锁也不时被拿来与沈家家学欺霜剑相提并论。大抵因此,原本关系和睦经常走动的四家十多年未曾来往,沈家和浮家尤甚。

沈南风不是不知道这点,但浮岚是他十五岁离家行走江湖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朋友。浮岚小他一岁,心思单纯,明明一身武艺却总是吃亏。沈南风觉得上一代人不管有什么恩怨都不该延伸至他和浮岚身上,所以还是事事照顾。本来他们只是在京城偶遇,沈南风打算出了皇城就辞别浮岚往漠北家中赶去,还能赶在母亲的忌日前到家。直到临行的那天夜里,浮岚说要给他践行,多吃了几口酒,提起长他三岁的大姊浮念雪,沈南风的心弦好像被什么给拨动了。

“我大姊和我一点也不像,小时候我还以为我是被收养的,结果大姊说我再说这样的话她听见一次揍我一次,吓得我再也不敢了,其实她身体羸弱根本就没有力气。”浮岚微笑着说起家事,说的人无心,听的人却像被针扎过一般。

“你大姊,浮姑娘生于何时?”沈南风看似云淡风轻地问。

“哈哈哈己卯年的夏天,我娘却总说她在冬天哭闹。”浮岚醉眼朦胧地答道,随后便醉了过去,任凭沈南风怎么推他也没反应了。

浮岚酒醒后,沈南风主动提出要去浮家置业的扬州城一览。浮岚惊讶于沈南风不再提归家的事,未曾深究扬州正是大姊管理的地方,便爽快地答应了。只是二人身无分文,本来行走江湖就是风餐露宿,从京城行至江南少说也得年载。所幸浮家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遍布中原,浮岚又是少当家,二人得以乘浮家商船一路南下,不过月余就到了。

“小少爷,沈公子,大小姐在锁云楼候着呢。”不知何时,适才掌舵的舵手牵着两匹骏马来到他们跟前。

“好,我们这就去,钟叔,可不准在大姊面前告我的状啊。”浮岚翻身上马,还不忘叮嘱一番。

“少爷你听话懂事,老奴自然不会多言。”被浮岚称为钟叔的老人笑着回道。不知为何,沈南风觉得他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他,但也来不及多想,马蹄带起尘土,很快就到了浮念雪经营的锁云楼了。


锁云楼,因其高耸的飞檐翘角直插云霄,似困住流云而得名。浮念雪执掌锁云楼四载,酒楼逐渐发展壮大为运河沿岸最鼎盛的一处江湖人士聚集地。既是江湖,多的就是侠客,有行侠仗义的侠客,自然也有粗鄙下流的侠客。锁云楼鱼龙混杂,每日少不了打架斗殴这类事件的发生。

“呸!你这黄口小儿只配给大爷我舔鞋。”二人刚进门,就听见争执之声。

那被骂的尖嘴侠客也非等闲之辈,起初只是吐了口唾沫,随着那糙汉的话越说越难听,当即一拍桌子腾起三尺直向骂人的虬髯大汉而去。大汉虽逞一时嘴快,却好像不是侠客的对手,用双手堪堪接住一击。尖嘴侠客眼看一击未中,拔剑在手,第二击早已蓄势而来。

“砰!”

金属碰撞的声音。尖嘴侠客直取虬髯大汉首级的长剑硬是被另一柄长剑停住了去向,剑影翻转,白光乍现,围观众人眼花缭乱中只感凛冽剑气激荡,片刻,那尖嘴侠客的长剑无力脱手,剑鞘落在平地上的声响把众人从震撼之中惊醒。眼前倒不见什么武林高手,只有一位执剑的白衣少年,正是不忍事态恶化而出手的沈南风。

“欺霜剑!”

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一声惊呼。除浮岚以外的其余一干人等闻声不禁啧啧称奇,摩拳擦掌正欲与这不知打哪冒出的沈家欺霜剑传人一较高下,沈南风虽见惯了大场面但此刻正是骑虎难下,连向浮岚使了数个眼色。浮岚也不知如何是好,仰头却见从酒楼顶层翩然而下一个红衣少女,顿时大喜过望。

“姐姐!”

沈南风抬首望去,那女子一身大红呢子襦裙,杏眼圆睁,束发成髻,眉间似有愠怒,不过桃李年华。她似蝴蝶般悬于半空,朱唇微启,脆生生的声音顿时响彻整座酒楼。

“各位,这位少侠是我家小弟的朋友,自然也是浮家的座上宾,请大家卖我浮念雪个面子,不要为难他。锁云楼欢迎江湖朋友随时到访,但毕竟不是较量武艺一分高下之地。诸位吃好喝好,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罢,两道白绫自她袖中而出,死死地缚在沈南风和浮岚腰际,任凭浮岚怎么挣扎都不为所动。二人随红衣少女悬在半空的脚步,转瞬便到了酒楼最高层。

此刻一楼的男女老少纷纷为能在短时间内一睹“欺霜剑”和“归云锁”的风姿而激动不已,只有那尖嘴侠客和虬髯大汉还一脸不可思议,目光追随那三人而去,不能移动半分。


顶层,听雪阁外。

“姐姐又出这招‘归云锁’,我也不小了,能不能在众人前给我留点面子。”浮岚挣脱了白绫皱眉抱怨道。

那少女闻言噗嗤一笑,“你这才离家多久就成大人了,在姐姐面前你永远都是个孩子。”

一旁的沈南风对着少女长躬到底,“多谢姑娘解我之围,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眼中寒冰渐起,话里却仍然客气,“沈少侠,适才我说过,我是浮家大姐浮念雪,少侠怕是未曾听仔细。”

沈南风仍是不动,“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有些恼了,手中白绫一寸寸收紧。

浮岚见他二人如此尴尬,打着哈哈笑说,“小韶姐,别捉弄沈兄了,沈兄,这是我大姊的侍婢,自幼常伴我大姊左右,关系亲厚,许多事也常常代替我大姊出面。”

“小韶,怎么还不带小弟和沈公子进来。”一声轻唤从里屋传来。小韶旋即低头称是,退向一边启动了开门的机关。沈南风进屋前看向她,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屋里屋外犹如两个世界,屋外阳春三月,暖日晴风;屋内的人儿仍围炉取暖,身披一件颇厚的毛绒大氅,碎发轻绾,虽有欺霜傲雪之姿却似不能抵御一丝严寒。

见他二人,那苍白的脸上笑颜渐开,“岚儿,一去经年,可曾思念姐姐?”

“那是当然,大姊身体可好些了?”浮岚早已凑了上去,倒是沈南风杵在门口不知所措。

“你知我的,不过有些畏寒罢了,没什么事。沈公子不要见外,只管把这里当成家好了。”

沈南风只管点头,正是一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那情态在浮念雪看来只当是风尘仆仆赶路累坏了,便吩咐小韶带沈南风去上好的客房休息,她与浮岚二人一年未见自是再多话些家长。小韶领了沈南风从听雪阁出来,顺着檐廊曲曲折折地走着,一路上也是默默无语。

小韶走着走着,突然只余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沈南风不知为何停下了。

“姓郑的,你怎么不走了?”

沈南风锐眼一瞥,说话的正是看似天真无邪的红衣少女。他虽从父姓郑,但行走江湖时一直用母亲的姓氏,但凡有人问起也只说自己是沈家门生,从未暴露当今宰相是自家外公的事实。沈南风一时倒未生气,只是想知原因,“小韶姑娘从何得知我本姓郑?”

“承认得爽快,也行,你只要告诉我如何识破我的身份,我便告诉你。”

沈南风感到有些好笑,这小小侍婢竟如此执着,“我不过是听浮岚提起过自家大姊身体虚弱,由此才想到她该不是习武之人,姑娘轻功卓绝,武艺高超,着实令在下难以相信。”

“如此简单?”

“是,就是如此简单。”

少女沉吟了一会,未曾犹豫便向前走去,沈南风忙不迭地拦住了她,“小韶姑娘还没告诉我呢。”

“我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告诉你了。”

沈南风叫苦不迭,这浮家的人难道都不按套路出牌?“小韶姑娘,小韶姑娘,那可否回答在下另一个问题。”

沈南风见小韶未拒绝,也就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浮姑娘可有一枚缺损的兔儿玉佩?”

许是思索良久,半晌,才听得面前的少女慢吞吞地答道:“我不知道。”

随后一路,便再未听得小韶开口。


这几日,浮岚带着沈南风游览了扬州城的大街小巷,沈南风碍于面子不好推辞,倒多了很多探听浮念雪的消息的渠道,只是无论赌场老板还是瓦肆小二,向他描绘的浮家小姐浮念雪,都是武功高强又喜怒无常的红衣少女小韶所扮。

甚至某一日,浮念雪路过沈南风客房的时候,还打趣般地问道:“沈少侠可是看上我家小韶了,钟叔说你日日逢人问起她。”

沈南风想起上次见钟叔时那警惕的眼神,尴尬地笑了笑,他的种种行径的确不难让人想到在追求浮家小姐。一时语塞,打着哈哈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别看浮念雪一副大家闺秀的疏离模样,沈南风观察几日,发现她喜欢玩蹴鞠。她和钟叔、浮岚常常在酒楼生意不那么忙的午后踩着青石板上稀稀落落的日光追逐着那竹篾扎成的圆球,有时候拉着三五个后厨,有时候拉上沈南风。

只是她极易体力不支,小韶就黑着一张脸代替她上场,一上场就把原本的防守阵线冲得七零八落。

中场休息的时候,沈南风没忍住问了浮念雪为什么喜欢蹴鞠。

“大概是,因为只有在那时候,大家才不会让着我吧。”

“我身子弱,又是锁云楼之主,浮家的大小姐,这里所有人对我多多少少都有敬畏怜悯之心,可我想,要是大家把我当成常人一样对待就好了。”浮念雪脸上绽出浅浅的梨涡。

沈南风听了,很想告诉眼前的人,他会。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中的热毛巾递了过去。


沈南风下次再出门打听事儿时,便施展了家传轻功,等到确认身后无人跟踪,才悄悄地从某处人家的围墙上一跃而下。

以为无人知晓,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沈南风回到客房,看见了小韶钉在沈南风墙壁上的三支回旋镖。

“姓郑的,你鬼鬼祟祟过问我浮家的事,一定有所图谋。”

未等面前的人答话,小韶白绫已出,缠向沈南风腰间。他见状只得见招拆招,不多时已和小韶打了十回合。沈南风无意与浮家作对,但有苦也说不得,心想这婢女处处针对他,一时烦闷,不留神,手上气力加重,掌风硬生生将小韶的白绫劈成两段。

“刺啦。”

尖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如梦初醒般地,沈南风停下了手里的招式,涨红了脸说道:“对不起。”

小韶也是惊讶,“哼”了一声转身而去。没再来找过沈南风麻烦。


是日,浮岚敲了门找沈南风,沈南风终未按捺住心中所想,“浮岚,你大姊已是桃李年华,可曾许配人家?”

浮岚眸色一黯,“我大姊身子不好,大夫说她可能无法生育,大姊为不拖累旁人愿终身不嫁。”

沈南风听了内心也是酸涩,不料浮岚话锋一转半是讥诮地追问道:“沈兄每日跟我出门都是兴致缺缺,反倒四处问及我大姊的事情,可是早已拜倒在大姊的石榴裙下?”

一笔糊涂账。沈南风揉了揉皱成一团的眉,不知如何向浮岚解释。

“哈哈,沈兄不用紧张,我不过逗你玩呢。”好在浮岚心思简单,玩笑一阵便作罢。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递予沈南风,“这才是我今天来找你的正事,小韶姐今晨所截的飞鸽传书,她要我转交给你。”

沈南风展开一看,苍柏遒劲的笔法手书两个大字:速归。不是外公的字迹还能有谁。

当日在锁云楼一展身手的事估计早已在江湖传得沸沸扬扬,浮沈两家晚辈交好只怕让长辈们预料不及,再加上,母亲的忌日自己未归,外公催促是迟早的事。

只是……不弄明白,又有何颜面归去。

沈南风将信仔细叠好,不禁陷入了沉思。


“楼台处处迷芳草,风雨年年怨落花。玉树歌残犹有曲,锦帆归去已无家。”勾栏里歌女柔靡的歌声伴着夜市的灯火而起。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烟火,美酒,佳肴,灯谜,扬州的夜市才是最繁华热闹的所在。浮岚耐不住寂寞,暮色甫一低垂便早早地拉着小韶和浮念雪去夜市游玩,三人乔装打扮一番任谁也认不出这是武林世家的小姐少爷,只当是几个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瞒了家中大人偷溜出门。沈南风借口身体不适推脱不愿同行,浮岚虽有些扫兴但并未强求,只叮嘱沈南风在锁云楼好生休养。小韶恶狠狠地剜了沈南风一眼,也跟着浮念雪一同去了。眼见三人走远了,沈南风脚下运功,片刻便从窗棂翻进了浮念雪居住的听雪阁。

母亲在世时不止一次告诉他要找到至亲,既然无从近浮念雪之身,那兔儿玉佩便成了唯一的线索。沈南风借着月光在屋内一通翻找也未见玉佩的踪迹,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忽听得一声呵斥:“谁?”

糟了!沈南风脚底一滑,尚未来得及躲藏,便见灯光次第亮起,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去又折返的浮念雪和小韶。

“是你。”小韶见状似并不意外,话里也听不出波澜。

“不知沈公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浮念雪神色淡淡的。

沈南风无奈,索性直接提出:“浮姑娘,可愿告知在下一事,我得到答案之后,必定会告知姑娘详情。”

浮念雪和小韶对视了一眼,似交换各自想法,最后还是小韶打破了沉默,“这要求不难,但你须告诉我们你此行的目的。”

“决不食言。”

“那沈公子请问。”

听罢沈南风走近浮念雪,似是要从那黑曜石般通透的双眸中读出什么,他逐字逐句地发问,“浮姑娘可曾有过一枚兔儿玉佩?”

浮念雪也不避讳,迎着沈南风半是探求半是动容的目光缓缓开口,“有的。”

“兔子左脚可是缺损一块?”

面前的人沉吟了一会,“是。”

那一字对沈南风来说犹如天降甘霖,真相离他,就只有一张薄薄的窗户纸了,母亲的遗志,顷刻便将得偿所愿。

浮念雪看向眼前激动的少年,鲜衣怒马的年纪,本该无所牵挂仗剑天涯,可他内心却似坠了千斤,不肯放手。然而他执着的那些往事,如今又有谁还在意呢?

“这下你得阐明真相。”此前不发一言的小韶突然说道。

“我会,但得先请浮姑娘屏退左右。”

“这里只有我跟小韶,小韶不是外人。”

“事关家母清誉,还请小韶姑娘体谅。”沈南风又是对小韶长躬到底,直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红衣少女莲步轻移从视线里退出。

沈南风叹了口气席地而坐,将实情娓娓道来:“浮姑娘,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件江湖往事。大概二十年前吧,有一位世家千金,不顾家人反对与心上人私定终身并暗通款曲。女子的父亲知道了,使了些手段逼走了她的意中人,并将女儿许配给了京中一位有权有势的将军。那个女子无力反抗,唯有同意这门婚事,但那时她已怀有身孕。十月之后,女子诞下一个女婴,但婚礼已迫在眉睫。最终婚礼如期举行,而女子的父亲选在了婚礼当晚送走了自己的亲外孙女。”

沈南风饮尽浮念雪递来的一杯清茶,“婚后,女子发现孩子被父亲送走之后曾多次追问其下落,但父亲总是避而不答。那个将军对女子很好,女子出于愧疚,从未告诉他有关孩子的事。很快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但女子常年郁结于心,沉疴已久,他们的儿子未满十四岁她便香消玉殒。”

沈南风顿了顿,“故事里的女子,是我母亲。”

“我母亲临终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姐姐的下落,但她当时气息奄奄,我只听到南方,雪,兔儿玉佩几个线索。后来翻阅她的笔记看到‘女儿右手掌心有米粒大肉痣’字样才有了眉目,辞别父亲出门游历,名为游历,实为找寻。这些年的每时每刻,我都没有放弃寻找我姐姐。”

浮念雪似有触动,不禁问道:“你外公,真的不愿透露分毫吗?”

沈南风只是摇头,“那么多年过去了,我也以为外公应该放下,没想到跟他提起,他仍然不肯松口,对我姐姐的生父耿耿于怀。有一次逼急了,无意间提到玉佩有缺损的事。”沈南风说清了缘由抬头看向浮念雪,正看见她微垂的发丝和紧皱的眉头,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憨然一笑,“好在,我总算找到了。”

浮念雪只是不言,半晌,她伸出右手,轻轻地将身边的少年拥进怀里,松手时,袖口不经意间沾染点点泪渍。

“南风,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言罢,浮念雪将右手掌心置于沈南风眼前,她的手有如白玉雕琢,无半点瑕疵,沈南风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块白玉,想从其中看出什么来,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怎么……怎么会。

沈南风颓然垂头,眼底倦色藏也藏不住。本以为这些年的追寻总该让他心愿达成,可这结果如何能令他心满意足,又如何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母亲。一时间偌大的房间内只有蜡烛烛芯寂灭的声音,沈南风埋首于浮念雪肩侧,眼旁的水渍越积越多。

烛光灭了又重新燃起,小韶掌灯而来,见二人神色平静,和她离去之时未有差别,她适才在门外听到的呜咽声声,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有劳浮姑娘,是沈某错了。这就告退。”沈南风起身要走,却被浮念雪叫住。

“你姐姐的生父是?”

“除了外公,无人知晓。”

“等等。”这次叫住他的是小韶。

“那个兔儿玉佩,是小姐生日之时收到的礼物,具体是唐家送的还是柳家送的,年代已久,我记不太清了。”

少年闻言步伐一滞,但终究未曾回头。

浮念雪眉头微蹙,捧在手心的一杯茶早已失却温度她仍浑然不觉,小韶顺手帮她换了一个汤婆子。而后二人目光便追随衣袂纷飞的少年,直到他消失在了走廊尽头,连步履声也听不见。


次日。

“沈兄为何这般急着要走,我还想与你在这春风十里的扬州多游乐几日。”浮岚牵过马绳,恋恋不舍地递予沈南风。

“家中长辈急召,况且,我也在这叨扰不少时日了。”沈南风将行李驮上马栓牢,回首依然看向锁云楼。这是他伤心之地,以后,该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又想什么呢,给,这是我大姊要我转交给你的。”浮岚一手搂上沈南风的肩,递给他一个手掌大小的木头盒子,打开一看,正是那枚左脚有缺损的兔子玉佩。

沈南风将玉佩放入贴身的口袋,对着锁云楼的方向又是长躬到底。

“其实我知你此趟专为我大姊而来,”浮岚看着沈南风说,“昨夜大姊说回去取个物件就一直未归,今晨你又着急着走,虽然无人向我道明,但我猜你们昨晚一定说清了什么事情。”

“我大姊人很好,不久我也要回临安家中探望,沈兄以后行走江湖如果路过扬州,烦请多多照看。”浮岚抱拳一揖,“还望沈兄保重。”

沈南风当浮岚不经事,却未料到他看事情如此通透,也是有些欣慰地回礼一笑,“我会,浮岚,你也要多陪陪你大姊,就当……”

沈南风上马轻蹬,马儿打着浊重的响鼻动身,那未竟的话语,随风散落在茫茫天地之间。

“就当替我做的吧。”


听雪阁内,仍是暖意融融,浮念雪百无聊赖地拨开跃动的火焰,剪着长长的灯烛,心思却好似并不在其上。

红衣少女推开窗,春风争先恐后地灌入室内,她视线所及,早已看不清那人的身影。

“岚儿送他离去了。”浮念雪并不抬头,也不像在对小韶说话,只是单纯地阐明一个事实。

“我知道,”小韶喃喃,“是不是他们沈家的人,认准的事情都由不得别人左右。”

“明明我就在离他那么近的地方啊。”

浮念雪闻言走向窗边,看着秦淮河上白帆点点,听身边之人平静地说道,“我母亲走后,沈家再无我惦念之人,他居然真的以为沈承安透露的所谓线索可以相信,他居然真的以为那个老狐狸会为自己的亲外孙女觅一处好人家。”

小韶从袖口掏出那枚真正的兔儿玉佩,上好的玉料在阳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泽,无半处缺损。

“我母亲留给我的,才是最好的。”

浮念雪叹了口气,“当年,我父母游山玩水之时从人贩子手里解救出你,得知你的身世后,就忿于你外公行事过于狠绝,不值深交,这才与沈家断了联系。我自然知道就算沈南风找到了你你也必定不会跟他回去,只是,那你又为何借机引他去往唐、柳二家,明知在那里他是找不到答案的。”

小韶伸出右手接过风中送来的桃花花瓣低眉把玩,花瓣轻轻摩挲她右手掌心,那里正有一颗米粒大小的肉痣。“那孩子性格机巧沉着,我上次试了他的功夫,沈承安倒真的把家传武功倾心相传。既然他不会轻易放手,凭着沈家的名头和一身绝学又不会在江湖上吃大亏,放他去唐、柳家或许能给两家关系带来转机。武林四家本无血海深仇,也是时候化干戈为玉帛了。”

“他此行见我一面,为我行了三次大礼,他对长姐的亏欠,我早已当他还清,而我,我本就不欠他什么,以后,也没必要再见了。”

浮念雪叹了一口气,“可惜世事往往难如人愿啊。”


远处,江边的艄公惊异于扬州城内直插云霄的高楼顶端浮现出一红一白两道倩影,再仔细看时,那两抹倩色便消失无踪,连那被高楼束缚的流云,也一同隐没了。

*南风、韶均为古代乐曲名。相传为虞舜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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