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树上的小姑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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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见到小幺。树上没有,冷冷清清的只有偶尔飞过的几只小鸟。放学回来,我在她家院门口张望,也不见她的影子。

我空握着那把小火枪,心想,小幺真会骗人。那火药可不是好弄的,家里那几盒火柴,眼见是妈妈拿半瓢鸡蛋换的,如果让我打了火枪,做不成饭,饿肚子是小事,挨一顿打也不怕,可总不能只打一枪吧。

所以,我还得找小幺去。

第二天上学时,我先到小幺家找她。

进了她家的院子,我对着她家的堂屋门,喊了声小幺。她二姐却闻声从东边的锅屋里出来,边用毛巾扑打着身上的草屑,边告诉我,小幺又犯病了,不能和你玩了。

我嗅嗅了鼻子,她身后的锅屋飘出了一股浓浓中药味。

我问,小幺得的是什么病,你们为什么不让她去上学?

她二姐有些吃惊地望着我,可能没想到我会问她这个问题。她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少管闲事,还嫌我事少?一个病秧子,就够我累的了,我煎了药,还得做饭,还得赶着点,上山去给地里干活的爸妈送饭呢,你小子,上你的学去。

她说罢,又一头钻进锅屋忙去了。

我听了,正要转身离去,却突然听到堂屋里小幺在叫我。

02
我推门进去,屋里黑糊糊的,从窗棂透进来的微光里,好半天我才看清,东墙边的床上,躺着小幺。几天不见,她的小脸从枕头上侧过来,有些灰白,颊腮上挂着几条风干了的泪痕。人像瘦了一圈,小鼻子灰沓沓的,头发乱蓬蓬的散在枕头上,一付病态。

见我进来,她有气无力地笑笑,说我知道你会急的。这次我算是栽了,你先把桌上那碗水,端给我。

我端起来,发现水是凉的。我说找你二姐,给你烧热水吧。我知道,我爸病了,我妈第一件事,就是烧壶开水,趁热让我爸喝。

小幺着急地从被里探出半个身子,露出光光的小肩膀。她摇摇苍白的小手,说,大人忙秋收呢,那里顾得上我。我天不亮就口渴子,直等到现在,管什么凉不凉的。

我一递给她,她就单手端着碗,低头咕咚咕咚喝起来,看来真是渴坏了。

这时,我才吃惊地发现,她的一手被绑在床头上。

她喝完,身体打了一个激灵,赶紧用被子捂住身子,擦擦嘴,哆嗦着说,它奶奶的,这水可真是冰的一样,好像我马上要变成冰块了。

然后,她扭头乞求我,能帮我把它解开吗?大姐夫真有能耐,和绑猪似地,这么结实,我一只手,就是解不开。

我非常奇怪,说你不是病了吗,他们怎么还绑你?

你还不明白?真傻,他们还不是怕我再去爬树。

我点点头,觉得明白了。可我又一想,觉得更奇怪了。说我病了,都是难受地躺着,再也不想动,你怎么还会想爬树?

她听了,亮亮的眼晴盯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能保证不对别人说吗?

我点点头。

她压低声音说,大人再也想不到,我这个病,吃什么药也不管用,可只要一爬树就舒服了。因为,我一病,我脑袋里就有个声音说,憋死了,憋死了,快上树,快上树。所以,我就上树了,而且爬得再高,我也不害怕。

我吃惊地望着她,没想到她有这么神奇的经历。

快点来解吧,要不你上学可得晚了。

我一想也是,既然她能跟我分享了自己的秘密,我也不能不仗义。

03

我从肩上放下书包,跳上床去,解绳子。可我忙得满头大汗,手累酸了,也解不开。

她又露出了看不起人的眼色,说,你太小了,一点劲也没有,真没用。

我又羞又恼,抬头看见她家饭桌上放着一把菜刀,不管不顾地拿过来,噌噌几下,绳子开了。

她一下子解放了,活动活动手腕,却突然泥鳅一样,赤条条钻出被窝,猫一样钻进了床低下,一会儿,手里拿着个纸包钻出来。

好像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呢,急忙怕冷似地钻进被窝。

我却发现,她光溜溜的小身子,哪个地方和我长得不一样。

她找出来的正是小手枪的火药。

她说,快藏你书包里。这可是我瞒着家里人,偷偷跟我大姐夫要的,可别让他们看见了。要不是因为这个,大姐夫能抓住我,我会让他乖乖把我绑住?

她又叹口气说,这药前天大姐夫就悄悄地拿来了,想当时就给你,可我上了姐夫的圈套,被绑这儿了。

我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我今天来,也不全是为这个,我欲言又止。但心里有些小激动,觉得小幺真够哥们。

她又咯咯笑了,说,那是来看望我的?别逗了,你才多大呀,懂什么。

我愣住了,有些不高兴,没想到她这么小看我。

她却说,跟你开玩笑呢。我有个要求,你能答应我吗?等他们不绑我了,你每天放学时,把新学的课文教给我,好吗?

我迫不及待地点头,说这好办。

我告别小幺,急匆匆地向学校去。还没走出胡同口,小幺的歌声又响起来了。

我知道,她又上树了。然而,我偷偷笑了,有点小骄傲。大人们说,英雄救美,我的行为,是不是有点像呢?

而我没有料到,我的解救小幺,却引起了一连串的事故。

04
当天放学时,我看见四姐和几个女同学走在前边,边走边争论着什么,就想出一个点子。因为我有点对四姐不满,怨她用小火枪骗我上学后,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我从书包里掏出小火枪,准备试试它的威力。这小火枪,装好药后,都等了一天了,一直没有机会试试,真手痒啊,现在机会来了。

这时我突然跑到她们前边,双手举着小手枪,大喊一声:站住。她们几个显然吓了一跳,面对我的枪口,都呆住了。四姐见是我,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敢。边说边过来要抢我的枪。

我急了,一扣板机,“嘭”一声,还冒出一股青烟,把我自己也吓了一跳。她们更是吓得双手捂住耳朵,纷纷向后退去。

我乘机转身就跑,心里又激动又兴奋,觉得这个小火枪,真是威力无比呀。

四姐在后面追我,还喊着,你小子,还是我给你的呢,竟敢拿来吓唬我。

转眼跑到了胡同口,到小幺家门口那儿,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挡在我前边。我急刹车停下来,发现是小幺的二姐。只见她气哼哼地站在路中间,双手卡腰,目露凶光。

说,是不是你放了小幺?把绳子还割断了,不说清楚,今天别想从这儿过去。

尾追过来的四姐,顾不上气喘吁吁,马上进入战斗状态,一下子抢在我前边,护住我,盯着小幺二姐,从牙缝里说,好狗不挡道,你想干什么?

小幺二姐气呼呼地指着我,说你问他,一大早,我忙着做饭,他溜进我家,把正在治病的小幺放出来,一上树,就不下来了,怎么劝都不听,我熬的药都明搭了。

这时,头顶上一个声音传来,不管他事,是我自己解开的。

我们抬头一看,树上的小幺从枝叶缝隙里探出头,为我辩解呢。说完,还咯咯笑起来,随着她的笑声,一群麻雀从她身后飞起来,叽叽喳喳,又在空中重新编队,向别的树飞去。

四姐这下有理了。说,看看吧,她自己都说了,你冤枉好人。说罢,拉着我说,我们走。

小幺二姐在我们身后气得直跺脚,指着树上的小幺骂开了。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怎么胳膊肘向外拐?

我悻悻的对四姐说,刚才那一枪我放早了,要不,正好打小幺的二姐。

四姐却停下来,口气有些严历的问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干得?

我却看着四姐说,小幺的病一上树就好了,你们大家为什么反对她呢。

我的话,让四姐愣住了,说你怎么知道的?看来还真是你干的。我一听,伸了一下舌头,心想,差点坏事,我怎么能泄露我与小幺的秘密呢。

那天晚饭后,我突然发现小幺还在她家的树上。我便喊她,你不下来睡觉吗?我还没把今天学的新课文教给你呢。

树上一下子没了动静,我擦擦眼,在傍晚刚刚笼罩的灰暗中辨认着,可那颗大树冠变得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会儿,树上枝叶窸窣起来,一个影子蛇一样顺着树杆滑了下来。转眼,在我家与小幺家的墙头上,冒出了小幺的小脑袋。

喂,过来。她悄悄向我招手。

05
我一见,心领神会,回头看了一眼关着的屋门,猫手猫脚地爬上那堵矮墙。

算你有点良心,终于想起我来了,你先给我弄点吃的。我怕他们把我再绑起来,一天都没敢下来了。

我点点头,悄悄从墙上下来,钻进锅屋找东西,也不敢点灯,在黑暗中摸来摸去,弄得满手是油灰,可一无所获,吃的都被妈妈弄到堂屋里了。我急得团团转,突然发现锅底透出微弱的红光,炉灰里正冒着烟,一看,是正在烧烤的地瓜。我顾不上熟没熟,扒出来,用苞米叶子一包。

等我递给小幺时,她来不及细看,扒拉开苞米皮,张口就啃,接着哎哟一声,说她妈的,烫死我了。

我说,你这样能行吗,树上怎么睡觉,不小心掉下来,还不得一个西瓜摔八瓣?我边说边想裂嘴笑,那个情景可太惨了,可这么想着,又觉得好玩。

她的眼晴在夜色里闪闪地,边吃边说,你太小瞧我了。我就是生不逢时,现在全国除了台湾都解放了,要是早些时,我就上山打游击去,起码当个女游击队长。你知道吗,我趁他们不在家,早就把东西搬上去,在那个大树衩那里,搭了一个小窝,不怕风不怕雨的。只是一点,吃得东西不够,他们现在为了逼我下来,一出去干活,就把吃得藏到堂屋里,锁上门。

我听了,心里很是佩服。拍拍胸脯说,小幺姐,我支持你战斗,饭我管了。那学课文的事呢?

她擦擦嘴角,摸摸肚子,打了一个嗝,摇摇头说,那个一时顾不上了,现在我主要任务是和他们斗争,直到有一天,他们再也不绑我,不逼我喝药。

其后几天,每到吃饭时,我留意着,找个机会,把煎饼和咸菜之类的食物,弄了一些,偷偷放到院里的柴堆里,晚上再悄悄送给墙头那边的小幺。

那时,我觉得做这件事,如同电影里为游击队员们准备食物的地下党一样,充满神圣和自豪。

直到那次,我陪爸妈去给姥娘过生日,小幺又闯了祸。

那次,过完姥娘生日,我们又住了一天。在姥娘家,遇见到了那么多亲戚,热热闹闹地玩着,竟把给小幺弄饭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等第二天晚上,一回到家,便发现不对。妈妈说,坏了,我们家来了小偷。

只见櫈子翻倒在地上,橱子抽屉半打开着,用包袱盖得好好的盛馒头的筐子,包袱也被扯到了地上。

爸爸奇怪地说,这屋门锁得好好的,我刚用钥匙打开。贼是怎么进来的呢?妈妈说,钥匙一直放在门框上楣哪里吗?

爸爸说,是呀,咱不是一直放哪里吗?看来,是让外人发现了,得换个地方了。

妈妈又手忙脚乱满屋检视一番,发现贵重东西一样不少。奇怪地说,不对呀,怎么这个贼,好像只偷吃的东西?

妈妈无力地坐下,叹口气说,本来这些吃食,够两天开消的,这下,恐怕得喝几天稀的了。

我一看,就明白了。心想,这肯定是小幺干的,她已是两天没吃饭,肯定饿坏了。可竟偷到我家里来了,我也生气了。好几次想向爸妈揭发,可动了几次嘴,又憋回去了。

因为,我又想到,小幺到我家里来偷东西,也是我不讲诺言造成的,我们的秘密决不能曝光。

妈妈见我在一边气愤愤的样子,笑了,说这孩子要长大了,长大了就能抓坏人了。

我听了,心里却在感叹,唉,这些大人们呢,有时怪能的,有时真是比小孩还幼稚呢。

06
这件事发生以后,妈妈不再把钥匙放在门框上楣了,而是挂腰上,只要一出门,就把门锁得当当的。

我夜里也不再给小幺送吃的了。

我虽然保守着我和她的秘密,可老人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竟偷到我家里来了,这个事,我觉得她做得太不够哥们了。你知道,那时家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粮食是最金贵的东西,我还经常吃不饱呢。

很快,第二天,东边邻居家失窃了,第三天,西边邻居家失窃了,第四天,南边邻居家也失窃了。

很快,大家都明白了,是小幺做的事。她天天蹲在树上,居高临下,四邻各家各户的情况,都逃不出她的眼晴,谁家有人没人,她一清二楚。那时,在村庄里,很少有小偷小摸的。很多人家外出上山忙农活,有的只把屋门关上,大院门都不关;有的是把锁挂上门,一般也不锁。少数小心的人家,把门锁了,也是顺手把钥匙放在猫洞里,或者是门框上楣哪儿。所以,小幺的行动,到哪家都出入自由,手到擒来。

他们联合起来,一起到小幺家告状。小幺的父母,一开始奇怪呢,这小幺天天在树上,家里也把吃的藏起来了,怎么还饿不死,还照样在树上活蹦乱跳的呢。后来明白了,知道小幺怎么淘登吃的,觉得也省了些口粮,就睁只眼闭只眼,装起糊涂来。

这下,躲不过了,她父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直给大家赔礼道歉。

大伙说,别来虚的了,怎么快把小幺从树上抓下来,要不,明天不定又偷哪家了。

小幺的父亲一听,蹲在地上,愁的直挠头,说这个死妮子,从小野得不行,身体又常犯病,也不敢硬管她。好不容易让她大姐夫,把她哄着,逮在床上,给她喂药吃,可马上又挣脱了,上树就不下来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住了,对着我妈说,这事,可能与你家那小子有关呢,好像是他放开的。要不,让你家那小子上去劝劝她?

我妈妈一听,就火了,说我家的孩子规矩听话,谁不知道?你少胡说,说罢,愤愤转身便走。

后来,听说,还是她那个大姐夫,爬上树去,和小幺谈了半天,才把她劝下来。我觉得,她那个姐夫肯定答应了条件,不然,凭小幺的个性,一定不会这么容易臣服的。

但从此以后,小幺就变了。也上树,但不整天呆在上面了,一般唱会儿歌就下来。而且在我家与他家的墙头那里,占了块地盘,开起了百鸟会。

每天早晨,当我睡眼朦胧地背着书包上学时,或者傍晚,暮色苍茫中我放学回家时,小幺都在墙头上忙着。她用刀在石板上跺着白菜、萝卜等菜疏,弄碎了,撒上秕谷等东西,然后对着天空叫起来。

来吧,麻雀,来吧,斑鸠,来吧,布谷。
这里的东西最好吃,
这里的米粒最香甜。
吃了我的食,飞得高,飞得远。
飞到天上去。

那些南来北往的鸟,便接二连三地飞来,开始远远地落在屋脊上,落在我家的榆树上,后来慢慢地跳上了小幺的小石板,纷纷围着石板,一下一下点头啄起来。而当胡同里来了生人,或者听到了我奔跑的脚步声,那鸟们受了惊,便“呼“”地成群飞起来,盘旋在空中。

这时小幺又唱了,只是唱得有些怪,连我也听不太懂。

没人知道去哪里呀,没人知道去哪里
清晨和太阳一起奔跑
风声呼啸
风声呼啸
吹过空中鸟
没人知道去哪里呀,没人知道去哪里
那风筝缠绕在空中飘
声声鸣叫
声声鸣叫
是那空中鸟

鸟们听了,似乎当成危情解除信号,便纷纷飞回来,继续着它们丰盛的早餐或晚餐。

(中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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