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仓央嘉措和他的情诗开始风靡大江南北和网络世界,然而可笑的是,市面上那些普遍流行的诗其实都不是他本人写的。
太多的滥竽充数者,使大众只认李鬼,反倒忘了李逵的本尊。
这一系列文章,算是对仓央嘉措和他的情诗的一次返朴归真。
和尚写情诗,不是淫僧,便是情圣。
仓央嘉措是个写情诗的和尚,跟他的同时代人贾宝玉一样,他也是个情圣。
不若不相见,便可不相恋。不若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这调调跟他另一个同代人纳兰性德一样一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若曹家不被抄家,则世间便无红楼梦。
这是曹雪芹的不幸,却是中国文学的大幸。
文学是失意人生的祭品,是作家彻头彻尾的悲剧。
仓央嘉措,曹雪芹、纳兰性德同时期人士,西藏历史上著名浪漫诗人,兼职六世达赖喇嘛,也就是藏传佛教的观世音菩萨转世,而班禅则是无量佛祖化身。
1683年,仓央嘉措生于西藏南部门隅地区乌坚林村的一户农奴家庭,14岁时被指认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同年在布达拉宫举行了坐床典礼,成为达赖喇嘛,成为藏区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但一直并无实权。事实上,他也只是一个类似一代词皇李煜那样的浪荡才子。
1705年,仓央嘉措被康熙皇帝赶下宝座,并在押解进京途中圆寂。
仓央嘉措是一位才华出众、富有文采的民歌诗人,写了很多细腻真挚的情歌。最为经典的《仓央嘉措情诗》,词句优美,朴实生动,汇集了仓央嘉措60多首情诗,如今已被译成20多种文字,几乎传遍了全世界,他的诗歌已经超越民族、时空、国界,成为宝贵的文化遗产。
本文情诗为译作,赏析为原创。
1.
东方远山的顶上,
升起皎洁的月亮。
在我惆怅的心中,
不由得浮现玛吉阿米*的面庞。
注: 玛吉阿米,源自直译藏文之ma-skyes-a-ma一词,藏语中意为“未生育的母亲”,通常认为是仓央嘉措某个恋人的名字。
【赏析】
东山顶上,一轮皎洁的明月冉冉升起,诗人心头,伊人娇媚的脸庞亦随之泛起。月华如练,白皙如恋人的面容;月色如水,妩媚温柔,恰似离人的眼眸。
自古以来,明月相思,一直是诗人们笔下永恒的主题。不必说晏殊“明月不谙离恨苦”的故作嗔怨,亦不必说欧阳修“此恨不关风与月”的欲说还休,又或者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的嗟叹和哀愁,单说仓央嘉措同时代人纳兰容若那首《蝶恋花》吧。“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长如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寥寥数语,便将月亮和相思息息相关的滋味道尽。纳兰这首词本是悼念亡妻之作,同样是悼亡,千年以前的苏东坡亦有“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这样的断肠词。可见,对爱人的思恋,总是很容易在月夜里泛滥成灾。相思与明月,总有那么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仓央嘉措写下此诗时,虽然可能他心上的人儿并未去世,但定然是不在他身边的。且作为必须禁欲的“活佛”,能再见到“她”的希望,想必亦是渺茫的很。诗人的心是相通的,虽然语言不同,时代不同,但情圣们的感受却完全相同。
值得一提的是,曹雪芹亦曾将自己的泣血巨著《红楼梦》命名为《情僧录》,由此看来,由情圣到情僧,距离并不遥远。
有理由相信,此诗中的女主人公,可能就是仓央嘉措初恋的人儿。初恋是唯美的,初恋的人儿那娇羞而幽怨的面容,也如那温柔的明月,时时萦绕在诗人的心头。
“活佛”的心和凡人的心也是相通的。不难想像,面对天上的一轮明月,失意的单身男子,心头不由自主的浮现起初恋情人那楚楚动人的眼眸,该是何等的自然和富有诗意。
2.
去年栽下的秧苗 ,
如今已长成禾束。
美人迟暮后的胴体,
比南弓*更为弯曲。
注:产自南方不丹等地,用于制弓的竹子。
【赏析】
岁月倏忽,时光荏苒。去岁种下的秧苗,今日就已经粗可盈握。美人昔日美好的娇躯,转眼就变成了佝偻如弓的样子。时间的流逝无声无息,但却如白驹过隙,你还没来得及意识到,大好的年华便已经失去了。鲁迅说悲剧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人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美人迟暮”,美人迟暮就是美人被时间所毁灭的悲剧。时间是一把无情刻刀,它将一切带走,什么都不会留下。
那么如何战胜时间呢?诗人没有给予解答。但这沉默未尝不能看成是最好的答案。
没错,爱情,这是唯一能战胜无情的时间的东西。“天若有情天亦老”,虽然“岁月催人老”,可感情却可以使人虽老而无悔。佛家讲慈悲为怀,讲大爱无疆,都是讲感情的作用,可以消弭人生的残酷。
仓央嘉措身为“活佛”,对佛经圣典自是知之甚详的,也正是在此悲悯天下的大慈悲的基础之上,他才更能意识到,爱情对于生命的意义是何等的重要。若人皆无情,则人也将不可能存在。人若不在了,佛又存于何处?
“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佛不是无情的人,而是将爱情泛化,由爱某一个人变成爱所有生命的人而已。
因而,藉由对岁月迅速流逝的感叹,仓央嘉措无疑是在暗示着:珍惜现在,抓住当前,“不如怜取眼前人”。
这才是一种值得选择的情怀。
此前,故作清高的卫道士们给这种情怀披上“无远大理想”、“耽于及时行乐”、“恶俗”的骂名,可设若将他们置于仓央嘉措的处境,能够洞察人生世间的得失无常,若他们还会坚持这一孔之见,那才真是可悲到了极点。愚不可及的假道学,害人害己而不自知,即便人生百载,也是枉活一世了。
“人生自是有情痴”,唯因有情,人才能不怕老去;唯因有情,人类才能与天地同寿,永生不灭。
3.
心中眷恋的人儿,
倘若能够厮守到老。
宛如从深海中,
取出无价珍宝。
【赏析】
与心爱的人白首偕老,一直是情人们心中“最浪漫的事”。能够与心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是怎样的财富也不能比拟的。所以在诗人笔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就成了可遇不可求的梦幻。须知,在仓央嘉措那个年代,从深海中取得珍宝,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由于自己的“活佛”身份,仓央嘉措是不可以结婚的,他甚至不可以爱上一个女人,因为那样就是破戒,因此更别说跟心上人厮守终生了。因为得不到,所以才更觉得珍贵。这首诗的意境,也因此显得尤为深刻。
实际上,由于本就资质超群,再加上自身奇特经历的原因,仓央嘉措对格鲁派佛教的禁欲戒律是极为不满的。
格鲁派严禁僧人结婚成家,而仓央嘉措原本信奉的宁玛教却并不禁止,因此,进入布达拉宫的仓央嘉措对种种清规戒律是非常反感的。
按说,达赖喇嘛本是观音菩萨的化身,而观音菩萨的一个分身本就是欢喜佛。而欢喜佛的故事说明,佛理并非就一定是禁欲的。欢喜佛在元朝大为流传,只是到了明崇祯帝时才被保守的皇帝所禁止,而清朝时,皇宗贵戚仍将欢喜佛供奉于庙堂。因此作为清初的达赖喇嘛,熟读佛家经典的仓央嘉措对此不可能不知道。
就像被孔子推崇的《诗经》到了腐儒卫道士朱熹眼里就成了淫书一样,以仓央嘉措之智慧,不可能不明白,佛教中的许多清规戒律也只是后世“腐佛”们的浅陋愚见罢了。所以在仓央嘉措的心中,爱情和佛理,其实并不矛盾,更不用说后世卫道士们所宣扬的“淫僧”蔑称了,那就更是毫无道理可言的俗夫陋见了。
4
邂逅相知的女子,
那温香满怀的情人。
却如捡起洁白的松石*,
随即又弃于路旁。
注:“松石”价值不菲,是我国藏族人民最为珍爱的一种稀有宝石。在藏区,相当多的民众笃信松石具有强身健体、避邪护身的功用。
【赏析】
与香气逼人的恋人不期而遇,那短暂的惊艳一瞥,或不经意的蓦然回首,那种浑然不觉而又毫不矫饰的含情脉脉,最是动人。可叹的是,这邂逅太短太偶然,转瞬即逝,就像刚捡到的宝石,还没有细细把玩,又被随手丢弃一旁。
这首诗的前两句是以诗人的角度,描写与恋人偶遇的欣喜雀跃,恋人那沁人心脾的芳香,令诗人心旌摇荡;而后两句,则是从女方的角度,写她如何对这次的偶遇不予重视,如同将宝石丢弃一般。这表面上是嗔怪实际上是爱怜的口吻,颇可玩味。
对仓央嘉措来说,在那几乎与世隔绝的佛院里,枯燥乏味的诵经生活,漫长而无聊,简直等同于是在慢性自杀。只有机会甚少的外出机会,可以见见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们。而能在这不可多得的时间里,遇到心爱的人儿,就更是难上加难了。所以一旦能与情人偶遇,自然是难能可贵,值得万分珍惜的。可叹情人却未必知道这一点。她仍然是那样的来去匆匆,那样的“轻描淡写”,好似这相遇很是稀松平常,一点都不值得珍惜似的。
她羞涩的扭头而去,从诗人的视界里消失,只留下诗人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体味那无可名状的滋味:既有见到恋人的甜蜜和欣悦,又有不能与情人同处的失落和伤感。
也许,对于局外人而言,这也未免太多愁善感了。然而对于仓央嘉措这样的“情圣”,尤其是处在深深的相思之中的恋人来说,这种“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的感觉,就太正常不过了。
5
达官贵人的千金,
若端详伊俏丽的容颜。
犹如参天大树的顶端,
悬挂着令人觊觎的果子。
【赏析】
身份高贵的女子,得天之便,更易于梳妆打扮,容貌也更易显得俏丽出众,再加上其非凡的出身,使人更加觉得高不可攀。好在仓央嘉措自己的身份已经高到不能再高了,因此无需为此自惭形秽。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这“活佛”的身份却也成了负累,使他不可能得到那女子。因此只能感叹,那女子成了“令人觊觎的果子”。
男人之于追求女子,仿若猎手追寻猎物。凡人都有一种感觉,太容易到手的东西,便不会多么珍惜。因此,越是难以得手的猎物,也就越能获得猎手的青睐。对这种微妙的心态,仓央嘉措在这首诗中也有所流露。达官贵人的女儿,自然是高高在上的,像高高地挂在树顶的果子一样,难以得手。无法得手,便只能兀自感叹,进而怅然若失了。
仓央嘉措贵为“活佛”达赖喇嘛,常有机会与达官贵人来往,因而对其家眷,也不免有机会相见。然而又因为身为“活佛”,注定有缘而无份。不管对方多么俏丽诱人,对仓央嘉措而言,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罢了。从其诗中的情感倾向来看,即便相见只有痛苦,也还是要比不见好些。聊胜于无,能看到一眼,总比整日默念要强的多,这也是人之常情,“活佛”亦不免。
值得注意的是,仓央嘉措的诗中女主角显然并非同一个人,但不能就因此去抨击他“用情不专”、“处处留情”,是登徒浪子等等。贾宝玉虽然对林黛玉是一见倾心,却不能就此阻止他对别的妙龄女子们的欣赏和喜欢。
虽然爱情是自私的,但博爱却是无私的。盲目的专情和痴心其实是违反人性的。倒是任其自然、不做矫饰的“真性情”,才符合人的本性。仓央嘉措身为“活佛”,本就明白将大爱普施众生的道理,因此不能用“爱情是自私的”这种成见去勉强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