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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陆从溪!快!老班还有五分钟到达现场,你的英语作业拿来给我借鉴一下!”洛星北伸手,快速地把陆从溪的书包接下来,熟练地翻出英语卷。
“啊,大猩猩你又抄我的英语。你记得改几题答案啊!要不然被老班发现,又要被骂了!”
“知道啦,水水!信我,OK?”
“老班来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聊天的不聊了、抄作业的收桌肚里了、睡觉的精神了。教室里东倒西歪的麦杆子,瞬间变成了齐刷刷的小禾苗。
班主任高老师踩着高跟鞋跺进教室,眼神扫射一圈,“距离中考还有114天。市里的这次模拟统考刚结束,一个寒假过去知识点忘了多少,这次模拟考是个什么分数,我想大家心里有数。这个学期刚开始,有的人就已经提前结束了。”边说边抽走了坐在第一排的陆从溪的卷子,靠在讲台边,“把卷子拿出来。现在过一遍!”
教室里只剩下高老师讲题,和学生奋笔疾书的沙沙声。
“这次模拟考,一篇阅读和之前练习卷非常相似,有的人还错。”高老师重重地敲了三下陆从溪的桌子,“如果这个时候还不抓紧,那就真的over了!反思一下寒假里都在做什么。单词背没背?阅读刷没刷?听力练没练?”
每说一句,陆从溪的脖子就缩一点。高老师说完,陆从溪脖子、肩膀缩在一起,双手握住笔,紧紧缩在胸前,就好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双手握住脐带,蜷缩在一起的样子。也许这样能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多一些安全感。
等到下课,教室又恢复了之前的喧嚣。陆从溪还是保持那样的姿势,缩在自己的桌子前。高老师放在桌上的试卷,一道细又长的红杠,像利器划破皮肤的伤口。陆从溪盯着这道伤口,看到殷红的血液一点点洇出,模糊了界限。
溪溪,这是妈妈为你做的分数统计区间图。根据往年实验学校的录取分数线,还有你的成绩,我估算了一下。你的英语要保证在140分,语文固定在120以上,数学不能低于135。你的物理是需要提升一下的……
小溪,爸爸把实验学校附近的房子都已经买好了,就等你考进去。你看,新房子住得多舒服啊,以后上学也方便。如果你考不上,我们还要在高中旁边租房子,几年下来又是十万块钱的花销,这个钱留着,你以后做点什么都可以啊。
溪溪,你不能只止步于学校布置的作业。学校的作业只能针对普通平均水平,你需要加强练习。晚上学校晚自习结束以后,有一个晚辅导,我是觉得不错。但是妈妈想跟你商量一下,选哪几门?不能让你太辛苦。
小溪啊,爸爸记得楼上的孩子,不是排名比你低吗?怎么这两次考试,排名都在你前面啊?我托人打听了一下其他学校你这个分数的排名。这个分数排名,是没有办法进实验学校的。
“啪!”后背传来的疼痛唤醒了她。“水水,老高就这个德性。好多人都做错了这题,又不是只有你一个。”洛星北抖抖自己的试卷,“看朕打下的江山,一片红!”
“对啊,水水。就算是这次你做错了,可是还是班级前十啊。别在意老高说啥。”同桌也安慰陆从溪。
陆从溪扯扯嘴角,算是微笑回应了同桌和好友的安慰。然后从桌肚里面抓出一张中考模拟卷,开始刷题。
陆从溪深吸一口气,猛地顿住了。那种熟悉地抽痛,她迅速地用左手按住胃,轻轻地、试探着吐出一小口气,像针扎一样的感觉袭来。她再次放缓一些,更轻地、一口一口,把气吐了出去。胃部的疼痛像潮水一样,一阵一阵袭来。仅仅用手按住,已经止不住惊涛骇浪地拍打,于是改为握拳,死死地顶在最汹涌的部分。拳头和海浪开始拉扯,疼痛延绵不断,死死顶住腹部的力量慢慢松下来。陆从溪从桌肚里摸出一本胶钉的硬书,胶钉的尖角一头顶住腹部,另一头顶住桌肚边缘。握笔的右手紧紧握住,指尖泛白撑住额头。呼吸,缓缓吸进一口气,再一点点吐出去,等这波浪潮退去。
陆从溪知道自己最近的状态不太对。早上起来,头发掉得厉害,已经剪成了短发,但还是一梳下来很多落发。刷牙的时候泛恶心,也没有胃口吃早点。看到妈妈每天早起,变着花样做的早餐,也只能忍着恶心的感觉,一点点吃下去。最近这段时间,每天老师都有布置一张试卷。不同科目的试卷累积起来,都是半夜十二点左右才能结束。躺床上也睡不着,看着桌上自己拜托爸爸找的其他城市的中考卷,阅读的参考书,还没有开始做多少。明明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呢?
胃里又是一阵抽痛,眼泪滑了下来。
陆从溪不知道是因为实在是太痛了,还是太委屈。用余光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围的同学,大多一脸菜色,正在刷题。她用趴下头在胳膊上的小动作,快速地把脸上的泪擦干了。
二
胃,还在阵阵抽痛。
疼痛像潮水般袭来,忍过潮峰以后,也许是刷题的紧张感,钝痛慢慢地消退下去。从溪觉得她的笔越来越轻,勾选答案的速度越来越快,有的时候眼睛一扫就能找出答案,信心一点点从笔下回升。
”我还是可以的!“陆从溪想,暗暗在心里给自己比个“yeah!”
“水水,走啊!大课间跑操啦!”
“来啦!大猩猩你带我跑!”
“你,我罩着!”洛星北甩甩马尾,伸手比个心。俩人手牵手跑下楼去。
这个体育中考,让人欢喜让人忧。如果不是这个考试,估计这批孩子每天都要坐在桌前不停地刷题,不得停歇。可是有了这个考试,学校集中在考试前这一百来天,每天上午跑三圈,下午跑三圈,体能差一点的孩子跑得“肝肠寸断”。
大课间跑操这件事情,对于陆从溪来说,就是让她“肝肠寸断”的事。每次跑完,喉咙里有火在烧,肺里有滚沸的油,每吸一口气,都跟浇了一瓢水似的,嘴里弥漫着血腥气。腿疼,肚子疼,感觉五脏六腑没有一个在自己的位子上。庆幸的是,有洛星北做她的帮手。每次跑步,星北总在她的侧前方,稳定节奏,领着她跑。
兴许是已经连续跑了一段时间的缘故,今天一圈下来,陆从溪的节奏不错,一直能跟着大队伍。
“水水,加油哦!”洛星北撸起袖子,欢快地对陆从溪说。
那是什么?
好几道棕红色的线,交错在洛星北白皙的手腕上。陆从溪惊愕地瞪大双眼!
洛星北注意到陆从溪的目光,慌乱地扯下袖子。脚步一乱,掩饰地说,“水水,到处乱瞟啥呢?快跑!”接着加快步伐,抢跑到了陆从溪的前面。只留给陆从溪一个背影,和跟着节奏晃动的马尾辫。
陆从溪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初二时候,班上一个同学休学了。那个同学的手腕上,有同样的伤痕。那是一把钢尺,那个同学把前端磨得锋利异常。一次下课,他用那把尺在手腕上划下一道又一道口子。
“你要试试吗?当你在手上划的时候,你的胃就不会痛了。”那个同学轻轻地阐述着。
陆从溪和其他同学吓得跑进班主任的办公室。第二天,这个同学没有来,听说他住院休学了。学校展开了为期一个周的心理辅导课。那是陆从溪第一次听说“青春期抑郁症”这个词。
陆从溪觉得她的胃又揪了起来。她不相信刚才看到的。因为在陆从溪的印象中,洛星北一直都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开心果。
陆从溪回忆这段时间,很多人都在焦虑成绩,烦恼家里大人施加压力的时候,星北一直都是开开心心地说,“家里姐姐太优秀,爸妈都盯着姐姐了。最轻松的就是本人。”而且,洛星北还曾经跟从溪说过,以她的成绩,准备走职校,毕业后到她妈妈公司上班。所以她不需要担心考试的问题。
“抑郁”、“自残”,怎么会和整天乐呵呵的星北有联系?但是,从溪确定,以及肯定,星北手腕上就是割伤的痕迹。
晚餐时间,从溪端着饭盒到星北旁边坐下,一言不发,埋头吃饭。
星北用勺子搅动饭盒里的米粒。“你看到了?”
“嗯。”
“水水,夏天的时候,你被蚊子咬过吗?一个大疙瘩,很痒很痒那种。”
从溪不明白为什么星北会提起这个。“嗯?”但是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怎么揭开这个话题。“嗯!”
“我就被咬过。”星北停了转动的勺子,停了很久,久到从溪以为话题结束了。星北用轻缓地语调说,“我会用大拇指的指甲壳,在那个大红包上狠狠地掐一个指甲印。然后再掐一个。这个包就不痒了。”
从溪忽然想起那个休学的同学说的那句话,然后认真地看着星北的眼睛,直到星北有所感应,也抬起眼眸看向她。
从溪看到星北清澈地黑瞳映出自己,问道:“那,你疼吗?”
星北从笔袋里摸出一小片碎镜子。“刚开始疼,后来……就不疼了。”
“真的!”洛星北生怕从溪不相信似的,“你看!”星北拿起尖锐的碎镜片向手腕上划去。鬼使神差的,陆从溪没有阻止,着迷地看着星北的动作,追踪那条慢慢出现的血线。
“不疼的!“洛星北说,”你要试试吗?“
三
陆从溪木楞楞地接过碎镜片,也学者洛星北的样子,伸出手腕。但是碎片尖端刺破皮肤的瞬间,陆从溪就清醒了过来。疼!是疼的!
“我……”陆从溪的喉咙有些紧。“小王子说,‘当他忧伤的时候,他会去看夕阳。有一次他看了四十四次夕阳。’我也喜欢。我家住在25楼顶楼,我喜欢从窗外看夕阳。”
“这个寒假,夕阳好美啊。天空是粉色的,玫瑰红、胭脂红,金色和蓝色相接。我就在想,生物课上我们学到的静脉血和动脉血,是不是也有这么多层次的红色?骨头断了的话,骨髓的颜色是不是粉的?”
“我探出半个身子到窗外,一楼花坛里的花,都在跟我招手,好漂亮啊。我想,会很疼吧?会很丑吧?以后爸妈怎么回家呢?回家路过都会想到这个画面吧?我使劲吹冷风,吹冷风,直到冻得打哆嗦。”
“大猩猩,我知道你疼,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大猩猩,就像你带着我跑步那样。我觉得我都快死了,你说,再坚持往前挪一步。我们一起挪,好不好?哪怕一小步,就挪一小步?”
陆从溪伸出小手指,“大猩猩,求求你,说好。你说好的。”
洛星北把头埋在臂弯里,肩膀轻微地耸动,没有回应。
三年后的七月,又一个紧张的考试结束以后,班长把分散到各个高中的同学们聚集在一起。
中考以后,开始还在网络上联系,后来大家慢慢地彼此忙于学习,也断了联系。这是三年来,陆从溪第一次在线下见到洛星北。不同于以往的马尾,星北剪了一个齐耳短发,挑染了两缕紫色,星星形状的耳挂垂在肩上,随着星北头的转动,发出细碎的光。食指的星星指环延伸出一道银链和手腕相连,隐约中陆从溪看到了星北手腕内侧的图案。那是一只蓝紫色的荆棘鸟,站在暗红色的荆棘上高歌。
星北冲着从溪微笑。“水水,你先不着急问。我给你看个东西。”星北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映入眼帘的是一套连环插画。插画的主角是一只大猩猩和一只小兔子。小兔子每一天会送给大猩猩一枚巧克力,打开巧克力会有一句话。
“我们都会犯错,都会流泪,但不影响我们去看晚霞,再次爱上这个世界。”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所有人都在逼我跳下去。但是,你稳稳接住了我。”
“我们的心和屋子一样需要打扫,把不好的清理出去。”
“我知道你最近很累,是那种看不见的,身体上和精神上的疲惫。但是请你,请你多坚持一下。”
“我们不完美,但是不妨碍我们可以过得很好。”
……
“大猩猩,这是?”
“是的,这里的每一句,都是你写给我的。你送我的巧克力,我想拿起碎片割手腕的时候,就会吃一颗。然后告诉我自己,等一下,等吃完这个巧克力再做。然后等我吃完了巧克力,念完三遍你写的话,我发现我没有那么想割伤自己了。”
“然后,我试着把我们画下来。你看,这个软乎乎、安安静静的小兔子就是你。”
“再然后,我妈看到了我的伤,看到了你给我的巧克力,也看到了我的画。她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决定尊重我的喜好,让我转了艺术科。最后,就是这样啦。我考上了美院。”说完,星北张开手臂,紧紧地和从溪拥抱在一起。两个女孩子一会哭,一会儿尖叫,一会儿傻笑。
陆从溪想起那天,经过一夜无眠,做了满满一盒巧克力,在锡纸上写了很多能想到的鼓励的话。一大早就赶到学校送给了星北。等到课间跑操的时候,她们站在跑道的起点线,星北还是向往常一样,站在从溪的侧前方,回过头来,伸出手,“水水,路再难也有终点,我们,出发!”
“嗯,加油!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