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年轻女作家林奕含自杀身亡,留下仅有的一部作品《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为自己的墓志铭,看过小说,有太多话想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
小说的情节很简单,用作者林奕含自己的概括,是讲述“被诱奸的女生爱上诱奸犯”的故事,当然是加了引号的——如果一切只有这么简单,那也就不值得讨论下去。
阅读的过程是压抑而矛盾的。如作者所言,她用了“很细的,也许太细的工笔”,把被诱奸的女孩每一个细小的心理活动都残忍地呈现出来,层层叠叠的痛,密不透风,让人窒息,仿佛被按在幽暗的水底,几乎每读几句都觉得难以为继,需要把头探出水面透一口气才能有勇气再看下去。但让人感到“惊悚”的另一面是,作者的写作又是非常美的,尽管这个形容词用在这里很匪夷所思,但事实是当她在描述炼狱的画面时,仍然字斟句酌地用了那么多精准的修辞和充满想象力的句子,如果抛开内容只看文字,还是会惊叹于这个女孩在文学之海中浸染之深。这两方面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是一种十分诡异的阅读体验。
更加诸其上的,是读她的小说居然会有一种负罪感,仿佛自己是个窥私欲爆发的看客,站在作者对面,看她亲手剖开心脏,面无表情一刀一刀地剜,想转头跑掉,双腿却沉重地迈不开。
每个女孩在成长中都有伤痕,林奕含想表达的却不是这种共性的伤痛。痛是个无法量化的抽象的词,谁都无法定义谁的痛更深,也无法代替他人去感知和承受。前些天听到谭咏麟的《把你藏在歌里面》,以歌手的角度来写情,有句歌词是“在最高音处落泪,在最感伤处哽咽,那听歌的人却陶醉”,我本来很不喜欢这个“却”字,觉得看低了听歌人的感受,看了林的小说之后,我想也许这个字用的是对的,所谓“感同身受”是个伪命题,旁人感受到的永远不可能与当事人完全相同。
林奕含说这部小说不同于其它表达性侵主题的小说或电影,这也不是一部关于愤怒的作品,对于一些把小说主旨上升到“权力造成毁灭”之类的解读,她也表示自己从来没有想要传达这么大的命题。也许对她来说,这本书的意义只在于讲诉,甚至连倾诉都不是,只是一种讲诉。如同伊纹对怡婷所说,也许这样能让读到小说的人“不用接触就能看到世界的背面”,所以她能做到的就是凭借这部小说,最大限度地把这种属于个体化的伤痛具象化,让读者能够真实感受到房思琪或是林奕含所堕入的深渊,哪怕只有一瞬间真实的体察。
女性受到性侵害的事情每天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发生,但不是每一个被性侵的女孩都和林奕含一样,被这件事影响和毁灭了整个人生。有些人认为林的悲剧是因为她不够勇敢,无法从阴影中走出来,看完她的小说和访谈,我只能说这些人把她看得太低了。对于她来说,痛苦的核心也许并不是被性侵这件事,而是出于信仰的崩塌。在事情发生之前,房思琪是一个沉迷于文学,甚至过分迷信文学的少女,和文学相关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美好而真实的,她对“目如愁胡”又胸藏锦绣的李老师也充满了基于文学而产生的崇敬和景仰,而当李老师掏出阴茎当做棒棒糖塞进她的口中,她所相信的一切都幻灭了。这个问题应该困扰了林奕含在那之后的整个人生,直到自杀前几天的访谈视频中,她仍然在以学术的口吻来叩问,当她对文学的理解一直是“思无邪”,那些人又是如何能背叛浩浩汤汤五千年来的语境和传统,一边继续写出让人拜服的文字和思想,一边又做出与这文字或思想构造出的形象背道而驰的事情?是不是艺术从来就只是一种巧言令色而已?
B站的弹幕上,最多的话是,真让人心疼。
也许对很多我们这样的“俗人”来说,她所困扰的问题并不是问题,因为我们早就学会接受了虚伪才是这世界最真实的一面,不幸的是,她太早就被碾压到这残酷的现实之前,当她还是一个完全沉浸于文学中的理想主义者。于是,她再也没能长大。
我很惭愧,自己不是像她那样纯粹的文学青年,但我也相信“文以载道”。可是我也早在怀疑,这四个字是否根本不成立,或者即使这句话是真的,可那个“道”是伪的。文学的真相似乎并不如我们想的那么美,也许自古就充满了功利,书中自有黄金屋自有颜如玉,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说些伪善的话简直再容易不过。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不也是我们几千年的传统吗?
并不止于文学。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份工作时单位组织观看反腐纪录片,看到官员落马前在反腐工作会议上的讲话,慷慨陈词掷地有声,看起来真诚无比,心里倒海翻江的我完全无法相信此时他只是个演员,那是我最直接地体会到这世界的荒谬。
无论属于哪种身份,总会有人在站到某个领域的高处之后,反而对自己所做的一切有种超乎寻常的心安理得,不管是出于懦弱还是罪恶——也许是因为他们有太完整的知识体系和经验作为支撑,永远可以让自己的逻辑网达到完美的自洽。这种人格分裂已经成为人生的常态,在合理性的支持下,他们的灵魂永不会受到一丝自我拷问,还会带着神秘的微笑教育认真的人太年轻没见过世面,再把迷茫的他们拉进染缸。
太多的人被拉了进去,染成了他们的同谋。
一部分人坚持留在外面,承受清醒的痛苦,就像林奕含。
所以,她的那句“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我认为一点也不小题大做。
她也试图想办法自救。“女孩爱上诱奸犯”,其真实内核是女孩强迫自己必须爱上诱奸犯。她必须为这荒谬的世界画上一道看似合理的逻辑链条,才能不至于让自己太痛苦。太在乎尊严的人无法承受这样的“脏”,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洗刷自己,让自己在文学梦中构筑起的信念体系还能残留下可怜的一点点而不至彻底崩塌。可年轻的女孩怎么会知道这种自以为是在维护尊严的方式会进一步把自己推向深渊呢?
父母和朋友又在身后适时地狠推了一把。当房思琪试探性地向父母询问时,得到的回复是“性教育是给需要性的人准备的”、“小小年纪就这么骚”;就连怡婷,她思想灵魂的双胞胎,也完全不可能理解她的痛,甩下一句“你真恶心”,甚至对她还存有嫉妒。她只能永远关上那扇通往外界的门,把自己封锁在地狱火海。
没有退路,不可能有退路。只能一次次回到老师的公寓,在一次次的创痛中让自己爱上他,告诉自己他也爱自己。
而那些看似饱读诗书但也许只是知识的贩卖者的中年男人,那些可以面带得色地交流自己风流烂账的中年男人,他们是这个世界最真实存在的一群人。作者用自己的生命来认识了这样的男人,才能把他们刻画得如此真实可怖。他们要的只是年轻的肉体,他们不敢面对自己从生理到精神都已老之将至的事实,只能通过收割涉世未深的小女生的仰慕崇拜及至献身来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感,逃避自己的衰老。夸夸其谈的他们最清楚青春梦最大的弱点,总是残忍地利用她们的幻想,洋洋得意地等待猎物自己上钩,毫不吝惜自己的谎言,玩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然后,无情抛弃。他们带来噩梦带来毁灭带来无尽永夜,却仍能转过头又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微笑。而这世界就是这样,该下地狱的人往往活得特别好。
林奕含说,如果你在阅读中感到了痛,那是真实的。她又说,但你会痛多久?“好多人说太苦了读不下去,我多么羡慕,只是小说就读不下去,我还有人生,人人都要我活下去啊。”
她接受精神科治疗多年,在精神病院里见过各种不同的病患生活在绝望之中,痛不见底。可是在网上,仍有那么多人把“精神病”随意拿来当做对他人讥讽的词,甚至还有很多“文艺青年”把抑郁症当成是种时髦的事,会羡慕乃至假装患病,谁知道她的心有多痛。
她在书中说,运用一个自己并不懂的词是一种犯罪。
看到她那些描写精神病院和病情发作时的文字,真的觉得她在这么沉重的壳下能活这么多年,已经足够坚强了。
她曾经找到了B作为救赎,小说中的毛毛之于伊纹,也许就是B之于她的投射吧。毛毛是文中唯一一个带着亮色的人物,但这毕竟只是生命中的一刻驻足。她终究认为自己无法给对方带来快乐,还是选择了分离。
最终,她还是投奔了死亡。
如果死是唯一能够完成救赎的方式,愿你终于得到真正的平静。
(201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