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话——梁漱溟
我在二十岁的时候,曾有两度的自杀,那都可以表现出我内心的矛盾冲突来。就是自己要强的心太高,看不起人家,亦很容易讨厌自己;此原故是一面要强,一面自己的毛病又很多,所以悔恨的意思就重,使自己给自己打架;自己打架,打到糊涂得真是受不了的时候,他就要自杀。
悲悯人类本身常常有一个很大的机械性。所谓机械性,是指很愚蠢而不能清明自主,像完全缺乏了自觉的在那里转动而言。
我对于佛学前曾稍作探究。佛家的彻始彻终便是发心—发菩提心。
在这个时代的青年,能够把自己安排对了的很少。在这时代,有一个大的欺骗他,或耽误他,容易让他误会,或让他不留心的一件事,就是把欲望当志气。
越聪明的人,越容易有欲望,越不知应在哪个地方搁下那个心。心实在应该搁在当下的。可是聪明的人,老是搁不在当下,老往远处跑,烦躁而不宁。所以没有志气的固不用说,就是自以为有志气的,往往不是志气而是欲望。
单是求知识,没有用处,除非赶紧注意自己的缺欠,调理自己才行。要回头看自己,从自己的心思心情上求其健全,这才算是真学问,在这里能有一点,才算是真进步。
做事则要集中精力去做,一面须从容安详,一面还要挺然。挺然是有精神,站立得起。安详则随时可以吸收新的材料,因为在安详悠闲时,心境才会宽舒;心境宽舒,才可以吸收外面材料而运用融会贯通。否则读书愈多愈无用。
所谓好的环境,就是说朋友团体,求友要求有真志趣的朋友;好的朋友多,自然向上走了。如果在一块的人是不好的,那就很危险,不知不觉地就会日趋于下流。
冲突之所由起,即在彼此都自以为是。如此,则我不容你,你又妨碍我,彼此牵掣抵牾,互相折毁,无非是各人对自己之知识见解自信得太过,对对方人之心理有过于刻薄的看法,而有根本否认对方人的意思。此种态度,为最不能商量的态度。
按三分法,第一种人生态度,可用“逐求”二字以表示之。此意即谓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如饮食、宴安、名誉、声、色、货、利等,一面受趣味引诱,一面受问题刺激,颠倒迷离于苦乐中,与其他生物亦无所异;此第一种人生态度(逐求),能够彻底做到家,发挥至最高点者,即为近代之西洋人。他们纯为向外用力,两眼直向前看,逐求于物质享受,其征服自然之威力实甚伟大,最值得令人拍掌称赞。他们并且能将此第一种人生态度理智化,使之成为一套理论—哲学。其可为代表者,是美国杜威之实验主义,他很能细密地寻求出学理的基础来。
第二种人生态度为“厌离”的人生态度。第一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物的问题,第三种人生态度为人对于人的问题,此则为人对于自己本身的问题。人与其他动物不同,其他动物全走本能道路,而人则走理智道路,其理智作用特别发达。其最特殊之点,即在回转头来反看自己,此为一切生物之所不及于人者。当人转回头来冷静地观察其生活时,即感觉得人生太苦,一方面自己为饮食男女及一切欲望所纠缠,不能不有许多痛苦;而在另一方面,社会上又充满了无限的偏私、嫉妒、仇怨、计较,以及生离死别种种现象,更足使人感觉得人生太无意思。如是,乃产生一种厌离人世的人生态度。此态度为人人所同有。世俗之愚夫愚妇皆有此想,因愚夫愚妇亦能回头想,回头想时,便欲厌离。但此种人生态度虽为人人所同具,而所分别者即在程度上深浅之差,只看彻底不彻底,到家不到家而已。此种厌离的人生态度,为许多宗教之所由生。最能发挥到家者,厥为印度人;印度人最奇怪,其整个生活,完全为宗教生活。他们最彻底,最完全;其中最通透者为佛家。
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二字以表示之。郑重态度,又可分为两层来说:其一,为不反观自己时—向外用力;其二,为回头看自家时—向内用力。在未曾回头看而自然有的郑重态度,即儿童之天真烂漫的生活。儿童对其生活,有天然之郑重,与天然之不忽略,故谓之天真;真者真切,天者天然,即顺从其生命之自然流行也。于此处我特别指出儿童来说者,因我在此所用之“郑重”一词似太严重。其实并不严重。我之所谓郑重,实即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郑重即是将全副精神照顾当下,如儿童之能将其生活放在当下,无前无后,一心一意,绝不知道回头反看,一味听从于生命之自然的发挥,几与向前逐求差不多少,但确有分别。此系言浅一层。 更深而言之,从反回头来看生活而郑重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发挥郑重。这条路发挥得最到家的,即为中国之儒家。此种人生态度亦甚简单,主要意义即是教人自觉的尽力量去生活。
此三种人生态度,每种态度皆有深浅。浅的厌离不能与深的逐求相比。逐求是世俗的路,郑重是道德的路,而厌离则为宗教的路。将此三者排列而为比较,当以逐求态度为较浅;与郑重与厌离二种态度相较,则郑重较难;从逐求态度进步转变到郑重态度自然也可能,但我觉得很不容易。普通都是由逐求态度折到厌离态度,从厌离态度再转入郑重态度,宋明之理学家大多如此,所谓出入儒释,都是经过厌离生活,然后重又归来尽力于当下之生活。即以我言,亦恰如此。在我十几岁时,极接近于实利主义,后转入于佛家,最后方归转于儒家。厌离之情殊为深刻,由是转过来才能尽力于生活;否则便会落于逐求,落于假的尽力。故非心里极干净,无纤毫贪求之念,不能尽力生活。而真的尽力生活,又每在经过厌离之后。
真正的和尚出家,是被一件生死大事,打动他的心肝,牵动他的生命;他看到众生均循环沉沦于生死之中,很可怜的,所以超脱生死,解决生死,遂抛弃一切,不顾一切。
我们常听说有两句俗话:“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说得很好。我是没唱过戏,不过以我推想,唱戏的在什么时候唱得最好?我想,大概是在他唱得忘了他自己,忘了他自己是在唱戏,唱得最入神最得味的时候就最好。可是,唱戏的人在戏台上唱得最入神,最得味,忘了他自己的时候,也就成了半疯。如果不疯,他的戏就唱不好。那么,看的、听的人呢?大概也是在看得最入神、最得味,忘了自己是在看戏,把自己也融化到剧情里的时候,看得最好。这个时候,大概总得有点傻。如果看不出这种味来,他的戏也就看不好。所以,要唱好戏,必须有点疯;要看得好戏,必须有点傻。因此就有了“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这两句话。从这里联想到,唱戏听戏的最大特征,是使人解脱于分别计较,从支离破杂的心理得到很浑然整个的生命,发扬出真的有力的生命,把一切俗俚琐碎的事都忘了。这个时候,正是人类的生命最活泼、最真切的时候。这时候,唱的人和看的人的心里,感觉到最畅快最解脱。这种艺术,才是最值得看、值得听、值得欣赏、值得感动、值得佩服的艺术!进一步说,不但唱戏的人要疯,看戏的人要傻,就是实在的人生也正要如此,实在的人生也正要疯一点、傻一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