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命运在左,生存在右,父亲挣扎在中间,却一直抓住国画艺术的追求不放手,当它是一叶方舟,希望能带自己到彼岸。
上图:2017年8月18日,湖北省文化厅党组书记、厅长雷文洁(右3),在十堰市副市长刘运梅(右5),市文体新广局局长郭卫东(右6),竹溪县县委书记余世明(右4)、县长柯尊勇(右7)等陪同下,在竹溪考察调研。期间,观看父亲(右1)现场创作。
山水情痴
最近这些年,年过半百的父亲经常从居住的县城消失,失踪个十天半月的。裁剪、画画、摄影,父亲艺多爱好广,文友多,熟人更多。时常的,忽然就有人问我:你爸呢,最近怎么不见了?
我说:我爸是不是又进山了?于是,脑子里就会浮现出父亲在秦巴山的某处溪涧山麓孤独跋涉的身影。
果然,父亲是去了山里。消失个十天半月后,回来,人瘦了,脸黑了,但精神格外的好,如数家珍地向我展示他新得的“宝贝”:一叠照片,一两个速写本,上面有山水树木,有民居田园。还有几段树根,几块石头,摆上了案头——他自觉和不自觉地秉持着国画创作的传统:“师法自然”。
半辈子业余画山水,50岁上,成了县文化馆的干部,他的创作热情,象在地底下积聚和奔突多年的岩浆,骤然炽热地迸发出来。
他觉得积累很不够,急切地想突破。他给我讲国画大家的故事:周韶华花甲年华徒步大漠西域,笔下气象万千、气吞万里……还讲“搜尽奇峰打草稿”的名言,经常念叨要上秦岭、进巴山。
然而过去,囿于工作和生计,他只能拿个速写本子,于晨昏歇息间,就近画县城北面的五峰山,画老屋对面的画屏山,或步出东门外,画跃进桥下那湾浅浅的急流、小小的瀑布。
他不能等了,要突围了。于是,他一下子搞出几个大动作——徒步上秦岭,只身走巴山。他常常挎一架旧相机,揣一个速写本,口袋装几百块钱,就踏上千里行程。哪里山高谷深,哪里瀑悬流遄,他就去哪里。
于是,走着走着,就出了问题。2000年“五一”长假,他独自一人沿着年轻时走过的古盐道去重庆巫溪。过十八峡,越界岭,登上“一脚踏三省”的鸡心岭。
山形水势越来越险奇,他象传说里那只追赶大宁盐厂盐水泉眼的白鹿,一根筋地,沿大宁河一路画过去拍过去,从白鹿溪追到巫溪城,直到“弹尽粮绝”,身无分文。他背着画夹孤独地徘徊在巫溪县大宁河桥头。
突然,他听见熟悉的乡音,心头一热,赶紧调头——几位竹溪县保险公司的人从小三峡旅游回来,途经此处。他向其中一位熟人借了50元钱,黯然自语:天无绝人之路啊……
2001年9月,中央台播《长征》电视剧。看着看着,他的双脚又蠢蠢欲动了。这一次,他从陕西宁陕,步行翻越秦岭,过丰浴河古栈道,一路写生和拍照,历时11日到西安。
回来,他画了《长征路上》,2006年,参加中国国画家协会组织的“伟大的征程——纪念长征胜70周年中国书法美术大展”,得了银奖。
这些年,父亲一次次徒步跋山涉水,搜集积累素材达1500多幅……
我总困惑,画画是误了父亲,还是成就了父亲?父亲是个肯钻研、能吃苦的人,凭其才智和手艺,当不至受穷。
但如齐白石所说:“绘画,清苦之道也”。父亲家世清贫,命运乖舛,却那么顽固地钟情于山水画,坚守几十年,怎会不清苦呢。
记得有一次,父亲说,山水画就是我的命。我不知道是要感谢还是要诅咒——秦巴山水拙朴壮美,山水画又与父亲起伏坎坷的经历、耿直豪放的秉性灵犀相通,让父亲欲罢不能地倾尽感情和精力,投入其中……
山水有缘
1965年,父亲在县一中读了半年初中,就不想再读了——为了供他读书,爷爷卖掉老花镜,奶奶卖掉大公鸡……
“这个书不能再读了!”饥肠辘辘的父亲,黯然走出县一中的旧黉学大们——虽然20年后还在中央工艺美院进修过三年,甚至后来还评上了正高级工艺美术师,父亲的第一学历其实还是初中肄业。
那一年,父亲13岁,有4个弟妹的一家长子,要在生产队挣口粮了。开始,每天锄田坎,挣3分工,自己都养不活。
父亲要挣10分工。老队长说:个家奶子好大口气,你要是能把这挑大粪挑上罗家梁子,我就给你记10分。父亲用了吃奶的力,一口气把一挑大粪挑到了山梁上……
饥饿,贫穷,勤扒苦做,在少年时代就强烈地磨励了父亲。但我一直难以理解:国画这么个高雅艺术,怎么就跟读书读到初一即辍学当了农民的人,“纠缠”了大半辈子呢?
难道,在中峰观读小学时,在当过县参议的副校长付之陶门缝里,偷看他画花鸟虫鱼的那好奇一瞥,那粒梦想的种子就种下了?或者,在李公祠读五年级时,李明术老先生的“清水鲤鱼图”,启蒙了父亲最早的艺术细胞?
记得小时候,逢过年,我们家的对联和年画,称得上是蒋家堰镇下街头最漂亮最上档次的。堂屋,挂的是父亲画的大幅山水,对联,则是父亲请他小学美术老师颜维诚写的。
有幅对子每年都写,境界好,诗意得很,我就永远记住了:“又是一年芳草绿,依然十里杏花香”,横批:“山高水长”。颜维诚就是真正把父亲引进国画艺术门缝里的那个人。此人出生书香门第,旧学渊深,会诗词、懂医学,写一手好“颜体”毛笔字,是位德高望重的乡村文人,对父亲影响至深。
另一个“启蒙老师”,却天然造化,那就是老屋对面的画屏山。画屏山峰峦耸秀,为竹溪八景之一。家境清贫的父亲,山上砍柴,溪里捉鱼,潭里洗澡,是苦日子里最常有的乐,画屏山的青山溪水,朝朝暮暮,与父亲为邻作伴。
十几岁的父亲,挑大粪、挣工分,农闲学裁缝,却终于有了第一幅作品,发表在自家的白石灰墙上:一个放牛娃,戴草帽,在槐荫下香甜入睡;一头水牛,悠闲地在水塘里洗澡。这是父亲从报上临摹下的石鲁的国画《槐荫树下》。
巧的是,有一天,革委会主任陈达恩从蒋家堰下街头经过,竟看到了。陈达恩说,小阚啊,画得好,坚持画,会有出息的。这句勉励的话,让父亲记了一辈子。
不久,区上搞“山水田园规划”,要画一大幅“中峰区山水田园规划图”,陈主任亲自点将:让小阚裁缝来搞!
原来,陈达恩是湖北美院的高才生,武汉人,上山下乡,在山里当了乡镇干部——后来官至竹溪县委宣传部长。虽然弃文从政,于美术倒是内行,对父亲惺惺相惜,一直青睐有加。
终于,文化馆推荐,陈达恩点将,父亲这个“农民美术爱好者”,有了接近正宗国画艺术和国画名师的机会。1974年,原郧阳地区文联邀请著名国画家汤文选、李甫等,先后在丹江、竹山、竹溪举办美术创作培训班。
画家在竹溪办班,有一天课间,父亲自豪地对汤文选说:汤先生,我们区上有一处好山水啊,峒沟河,那里有峡谷有瀑布,我想引你去看看。老先生花甲年华了,兴致却很高:好啊,你带路!
那次,对着峒沟河口的山水渠堰,汤先生手把手的指点,算给父亲开了次小灶。父亲这才知道,汤先生是怎样把自然山水变成心中山水,又把心中山水变成笔下山水的。
汤先生说,作画要“大胆落笔,小心收拾”,让父亲领悟到了中国画运笔、用墨、调水、着色的机理。
另一位名家——李甫,则指导父亲首次在宣纸上作画,画了幅《山区新貌》,培训结束时展评,得了头奖。父亲第一次体验到艺术创造带来的成就感、幸福感。遂暗下决心:坚持业余习作山水画!
记得有一年,父亲的裁缝铺贴过一张书法横幅:“卧薪尝胆”,流丽苍劲。其时,县服装厂关张大吉,多年当师傅、搞设计、任厂长的父亲,自谋生路了。是原县人大副主任张达国给父亲写的这幅字。本应挂在画室,但父亲把它挂到裁缝案子上头,显然要日日看着,给自己鼓气。
那时,张达国已经过世了。父亲挂上这幅字,也是一种纪念——早在1979年,父亲的山水画《高路入云端》获省二等奖时,张达国买了一本《芥子园画谱》,专程从县城到蒋家堰,送给父亲。
张主任对父亲说:要画下去,持之以恒,总有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时候。父亲如获至宝。那时父亲还年轻,这本《芥子园画谱》,及张达国的深情厚义,对父亲是一种多么珍贵的艺术和精神的双重支持啊。
就这样,山水画艺术于父亲,有点象老家山岩头的松柏或刺槐,抗旱,耐贫瘠,不小心种上了,很有幸的,不断地遇到些“善缘”,遇到珍贵的阳光、雨露,竟然就牢牢地扎根,长下去了。
山水为魂
命运在左,生存在右,父亲挣扎在中间,却一直抓住国画艺术的追求不放手,当它是一叶方舟,希望能带自己到彼岸。
父亲的艺术之旅,一开始就是苦里的甜、痛里的乐。父亲十几岁辍学务农,农闲跟我爷爷学裁缝,入门课程是脚踏缝纫机。
踏着踏着,一走神,机轮就倒转。我那四川佬爷爷,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竹尺打来。父亲后脑勺,顿时鲜血直流。父亲痛疼难忍,气极,一口气跑上罗家梁子,坐在岩头,嘤嘤地哭。
泪眼婆裟中,山梁下的蒋家堰,这朝秦暮楚之地的百年古镇,咋越看越象一幅画呢:一条公路分开白墙黑瓦,两道溪河穿过老街石桥,几枝红榴探出吊脚楼外……
父亲要画下这幅风景的念头一涌而出。正好二叔上山找来,父亲就让二叔拿来纸笔。抹着眼泪,父亲完成了平生第一张写生画。
记得,过去有成功人士,总喜欢自称是农民的儿子。然而不幸,我爷爷是裁缝匠人,父亲本人却当过农民。他一说过去,开口总是:我13岁就挑大粪上罗家梁子,挣10分工!
我亲眼所见,他跟人抬石板,砌生产队的牛圈,砌着砌着,码石头的工夫就了得,乘太阳落山那点时间,个把月里,在我家屋后垒出整齐漂亮的四条梯坎,把荒坡菜地硬是整成四块平展展的梯地。
又跟缝纫社的柯会计学种菜——柯会计有几本线装本的种菜书,很快,自留地里的菜就超过生产队王保管种的(老王隔天就挑大粪浇菜园),大葱有小酒盅那么粗,洋芋有红薯大。老王就生闷气,喝闷酒。看来,父亲这辈子把农民当下去,也会很出色。
然而,父亲那国画家的梦,还是在心里拱动。一次在供销社,看到一幅国画印刷品:浓墨淡青的山林间,远远地,一支红军队伍在行进,只那军旗一点红,十分醒目。这是山水画大师李可染的名画《井岗山》。
父亲兴奋不已,买画回家,挂在墙上细心揣摩:气势、构图、用笔、渲染……没有登堂入室、拜师学艺的机会和条件,父亲要把这画中技法,贪婪地一一默记在心。
更漫长的时间里,为谋生,父亲子承父业,做了裁缝匠。但他对山水画还是不弃不离……
专心拿画笔的机会终于来了。1979年,国庆30周年。县文化馆来通知:创作一幅国画,参加湖北省国庆30周年美术作品展。
父亲白天裁剪,晚上回家后,借来一个大方桌,点个煤油灯,在报纸上铺开宣纸,光着膀子画。
埋头画了十几天,一幅《高路入云端》就出来了:高山飞瀑,青松叠翠;白云出岫渡虹桥,路绕青山上云端。
此画获省二等奖,颁奖会上,县文化局领导说:“今天的奖啊,阚荣成的份量最重!”奖品是个信封,打开,里面装有60元奖金。60元钱微不足道,但当年带来的巨大鼓舞,让30岁的父亲流下了眼泪。
陈达恩从武汉出差回来,对父亲说:我看了画展,你的《高路入云端》,跟周韶华的国画挨在一起展览呢,光荣啊。同年,父亲一幅《田头学习》,又在中南五省画展中获二等奖……
1979年,父亲30岁,似乎是他的幸运年:《郧阳通讯》的封底,登载了《高路入云端》;《郧阳日报》发了通讯《农民画家阚荣成》,说父亲一手拿剪刀,一手拿画笔,成长为农民画家,云云。
翌年初,县文化局的电话就打来了:阚师,愿不愿意到文化馆工作?父亲兴奋地答:那倒好咧,我没意见!然而,办调动手续时要政审,爷爷当过国民党逃兵的老帐,又翻出来了。
继1975年美术培训之后招工政审不过关,父亲又一次失去了跳出农门、专业作画的机会。
这一失去,就是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啊,父亲说:想起此事,我就心惊肉跳!
二十年,逝者如斯乎,从乡下到县城,父亲一直在服装行业里摸爬滚打。他把美术方面的才华,迁移在服装设计上,竟在省里屡获大奖。但他还是忙里偷闲地画——国画家的梦竟然还没破灭……
就这样,从十几岁在石灰墙上临摹《槐荫树下》,到50岁头上调到县文化馆,又这些年跋涉千里走秦巴,父亲关于国画艺术的梦,一做四十多年。
尽管,父亲挂过十堰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的名,且这些年,陆续有很多画作在国家、省、市级评比中获奖;2005年,国画《红岚青嶂十八峡》还作为贵重礼物,由十堰市政府赠送给罗马利亚克拉约瓦市副市长约尔达凯•索林,他的名字,随画作一起,算是飘洋过海了;省市县三级的报刊专版报道他,也是叫他著名画家的。
然而,在这个以名利尤其是金钱衡量个人价值的时代,父亲也许是不能被算作成功的画家的。两年前,他退休了,拿着数千元的退休工资。
但我以为,父亲对国画艺术,以及国画艺术所师法的自然——鄂西北山水,那份热爱是融入生命、渗入骨髓的,一个农民、一个裁缝匠人的平凡人生,因此呈现出艺术的光彩。那份坚持和执着,是不逊色、不愧怍于任何国画大家的。
现在,我移居到外地了,偶有老家朋友打电话来,还有问道:你爸呢,最近咋不见呢?我赶紧给父亲打电话,总没人接。打给二弟,才知道:父亲回到乡下,在蒋家堰镇小河口买了平房,住下了。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那里傍着峒沟河,悠然见画屏呢。
到底想着父亲,就“百度”了一下“阚荣成”,在十堰和竹溪的政务网上,竟然找到有关他的最新消息:“中国国画家协会举办的‘伟大的征程--纪念长征胜70周年中国书法美术大展’活动揭晓,竹溪县文化馆退休干部阚荣成同志创作的《长征路上》在本次活动中又获银奖……年近60岁的国画艺术家阚荣成同志虽已退休但从未退岗,近年来他一直在创作路上辛勤地耕耘。”
看到最后一句,我笑了,眼泪却涌了上来。
注:此文原发于《武当文学》(《武当风》前身)2007年第5期,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