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难得的野生凛冽气味,温和回甘无怠倦,似有若无的辛辣,飘渺的苦味倒给人惊喜。”
“千先生倒是个细致的人。”光线昏昏,阴天尤甚。桌旁人长时间的静默,期间有咕啾一声鸟儿鸣,短促的洪亮,倏忽归于静谧。“不过一碗自家酿的浊酒,还是赞美过胜了。”
乌青的天飘起小雨了,粘在灰瓦上,不声不响,这地方真是难得的清净。黄色酒液在坦口碗壁轻轻打旋,粗陶敲着木头闷闷地响。些许浮沫在水面晃荡,碗里像开了盏昏黄的老灯,不甚澄明。
“绿蚁新醅酒,你这是黄蚁新醅酒。”雨竟下得大有了沙沙落瓦之声。“不过你这酒碗倒很讨人喜欢,有坦荡之气。”
对面人似乎笑起来“你又言重了,不过是去古镇时随手买的。看样子粗陋倒更有些固执,兴许古镇上每家店里都有这克隆一般的摆设呢。”
陶碗在指腹下有粗糙的质感,是暗绿发黑的陶。
没有生火,有一淡红泥炉子。冬天的湿气却压过了寒气。酒入肚,人微醺。
“你少话半语可真让人急,当真是中国高语境里成长起来的啊。”
似乎听见轻快的笑声:“那么你今天想说些什么?”
“零零碎碎的逻辑混乱的话,我的感受,不吐不快。幸亏撞到你这么个难得的怪人啊!”
黑暗里叠好毛毯被褥,这暖和物件独自留在潮湿阴暗里让我有些担心。我告诉过你很多遍了吧,我害怕独自乘火车。不过这次竟还有同伴。
逆风坐在校车上风还是把乱发高高抛起又扔下,吹来对面女孩身上浓浓的香水味,我有些不快。也许因为我有一只敏感的鼻子,对人为的香味向来没有好感,那就好像是动物对陌生气味警觉的本能。
正午时分,天被大团浓云分割,但对于雾都来说,阳光已算灿烂。车厢有规律地晃动,轰隆轰隆闷响,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暖气管还朝上喷着暖气,将车厢里混杂的味道发酵,一股脑儿扑在我脸上,空空的胃里酸水翻腾。
窗外突然出现一条江,碧玉般绿的水微起皱褶,干净宁静让人愉悦。沿江边有公路,里侧白灰色岩壁矗立,水流沿壁汩汩而流,留下一路锈黄色水迹。岩壁大概是灰岩了,野外实习时沿着江边走的山间公路就有如此景象。
列车常常穿过无人的野地,窗外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科植物,苇絮淡黄被暗淡的阳光晒得温暖。风摇着柔软的茎杆,絮花似乎都漂浮起来,雾气一般弥满野地,像极了野外实习时走过的野地。
阳光照进车窗,明亮刺眼,我戴上帽子靠着玻璃。空气滞重温暖叫人犯困,光线明亮又照得我无处可藏,车厢颠颠簸簸终究不能入睡。穿梭过隧道,明暗交替。路过山间小盆地,低地里就铺满农田。一块块矩形耕地,像格子花纹,地里又犁出条条沟垄相间,垄上播种,新近的幼苗稀疏露出淡红的土带,茂盛的菜叶蓬松交覆,把红土变成一块绿毯。红绿格子斜斜挂在山坡,一条紫红小泥径蜿蜒蛇形其间。下午三点多阳光尚足,强光充斥天地,西南地区的农田景观像一只气球,慢慢膨胀起来,人心却像被掏空,眯着眼感到了普通的无聊寂寞,寂寞到空无一物,日夜重复,年月不改。
穿过枝叶枯黄的稀疏落叶木,在两面矮山间列车缓缓停下,桥下的街道看起来格外狭窄,小城一角呈现在眼下,我惊异于它的狭窄,它比我记忆中荒凉,在我几个月前的记忆里。
瞥一眼对面四个多小时前就见到了的陌生的旅客,像在途中一样,再毫无意义地瞥一眼,拖着箱子走出去。
你知道我下火车时总没有回家的快乐感觉,对于这个地方的印象,深刻又陌生,嘈杂而烂熟于心。总是,依依不舍,恼恨不已。复杂到今人不快。
“我说完了。”
“嗯。原来是旅途感想,似乎你以前说过很多遍,是每每去来一次都要说一遍呵,可真是没有多大长进呢,小朋友。”对面人笑起来。寒冬光线沾满了水汽罩在白色广袖上透着幽蓝冷光。
“你称呼千先生时倒还有礼,于你这一出深衣自娱才是搭配”沙沙雨声浸润瓦楞,青苔冒出大概有蠕土声。“在你这里都让人不知道是什么时代了,这样倒很好。”
“看来你把我这儿当成世外桃源了,想象力过于丰富啊,小朋友。我更乐意的是时间肆意横行,明天我高兴着身盔甲那也说不定。”
咕噜咕噜,喝下一碗菊花酒,酒碗敲桌闷声响。“假先生这姓啊才是确切得很呵。”
“不过,你倒是很合我脾性”对面人端起碗喝尽了碗中酒,“下次再来讲你的碎片故事吧,千先生。”
“对了,路上见了好多野菊花,在天底下金黄灿烂胜过阳光。”
街巷听雨,落雨声沙沙似蚕食叶,冬季的雨终究是下不了多大的,倒免去打伞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