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故乡

故乡的记忆总是像秋日的淫雨霏霏,扯动着我最细腻的情愫。关于故乡的记忆中痛苦永远是诗化的,美得像秋雨中翩飞的老叶,随之而来的却是风扫落叶的大悲。大悲乃是大爱,爱到无可奈何、痛心疾首的爱。

第一次痛失故乡是小路两旁的茶馆被拆除的时候。水泥的小路通下去就只有田间土路了,所以路上来往也尽是一个队的邻居。“甘油大队”的老人大多数会在茶馆里消磨整个下午,摆些无关紧要的龙门阵。外公骑一辆车架很高的“凤凰”自行车,我和妹妹一个坐在后座上,一个坐车前的横杠。到了以后后座的人先下来,外公采用“大雁式”利索地把右腿几乎水平地从后座上方直直地扫过,便双脚站在了车的一旁,停住车走进茶馆。我每天便跟着外公泡在喧嚣的茶馆里,听老人们一遍遍地揶揄:“是城里好玩还是乡坝好玩呀?”那时外公还是很精神、健谈的人。茶馆拆掉以后,外公常常一副呆滞的模样,偶尔有个开口的机会就唠唠叨叨,说得每个人都不耐烦,不再搭理他为止。故乡从此再看不到可爱的老人和活泼的下午。

后来旅游快速通道动工,高速路高架桥下出现过一个短暂的茶馆,不久就因经营不善倒闭了。

而后,老家的一片河坝也被毁于一旦。曾经像银带一样夹杂着绿洲变成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工湖,因为湖中多次有人溺水身亡它被用竹篱笆围了起来。以前每年夏天我都会在河坝里趟水,坐在卡车内胎上从上游顺流漂下,其间在石块下翻出些螃蟹虾米也是常有的事,蚌壳自是很多。我们爬上树饱食的桑葚、用来折成小船的竹叶、玩打仗游戏的弃屋都相继远去。河坝被毁象征着农村老家田园牧歌生活的永远消失。

故乡的水灵性却脆弱,每次灾难都首当其冲。家家门口、条条路边熟悉的河沟几乎都只剩下铺满枯叶和垃圾的干涸河床。我过去常常凭着这些流动的脉络想象爸爸口中那个还是年轻漂亮的可爱姑娘时的妈妈。她带着骄傲的神情说:“我家门口有好大一条河!”等爸爸被骗到了岳父岳母家中才知道“好大一条河”是门前一条小沟。而现在,河沟干竭,乡亲们往日的骄傲也如河沟中的水一样被一点点地蒸干,然后断流。

我故乡的邻里们,不知有多少是我的亲人,在渐渐走远的故乡中活得那样卑微。故乡像是皮肤起皱的老母亲耻辱地脱光了衣服,露出双乳,用最后一口奶水喂养怀中面黄肌瘦的巨婴。

街子古镇终于评上4A级风景区,游人像潮水一样涌来,各地的小吃也汇聚于此。成就古镇名誉的字库古塔孤独地站在一个角落,少人问津。味江水在古镇旁缓缓流下,一座不足百米高的郁郁葱葱的小山丘与古镇隔江相望。一股向上的力量撞开了故乡的大门,把我的故乡、乡亲置于游人好奇的眼光下。古镇的喂养使得当地的居民多了一笔不多不少的额外收入,而淘金大户大多是看准商机、捷足先登的外地生意人。照相馆里裙脚带泥的古装取代了套圈小摊,章鱼小丸子取代了酥脆的炸“猫猫鱼”。旅游总是和异地效应相关的,而这样一个具体而微的旅游胜地也几乎成了我的“异地”。古镇名气渐增后逐渐成为故乡的符号,既为符号,则是被引以为傲的,同时也是高高在上的。

鲜有人知的是陆游为这片好山好水写下的诸多诗词,牌坊上“唐求故里”四字高高挂起,苏轼流放时也曾在这里任职。政府雄心勃勃地想借陆游之名打造“文化旅游”的牌子,但始终见风不见雨,我看是崇州方言实在“土”得让人全失吟诗作赋的雅兴!一日出门游玩,奶奶叮嘱我买些“紧走”和“跑高”回来,被我误认为是名曰“井肘”的一种肘子和“泡糕”之类一种糕。后来才得知是让我多多地玩耍尽兴。(“紧到走”在四川方言中就是一直不停地走,“跑高”是喊我爬爬山)四川的幽默浓缩成小乡小镇上富有情味的生活气息,虽难比诗词之典雅,也自成一片天地。然而,乐滋滋的小日子中永远不乏关于鸡毛蒜皮的小打小闹,东家长西家短的碎碎念,以及膀大腰圆、仗势欺人的草莽英雄。当我长大后逐渐学会用“人情世故”概括童年时受大人呵斥“小孩子别管那么多”的原因,我也逐渐习惯了故乡的人们用粗野的方式维持农村精密的人情规则。闭塞枯燥的小日子造就了俗不可耐的小市民。琐碎的记忆中,二爸把手上最后一张扑克紧贴在另一张牌背后,走完了“所有”的牌,我那时只有几岁,小小的心灵无论如何不肯相信这不可思议的欺骗。饭桌上两个伯叔红着脸拍案而起互骂狗畜时,我吓得不知所措,以为他们再不往来,因为有很多亲戚邻里就是这样闹成了冤家。还有每家人为各种红白喜事凑份子钱时总是精打细算,用最节省的方式展现慷慨,做个略胜一筹的第一,争个脸面。市井气息无孔不入,高速路出口处的苏轼像也未能滋养出一毫的斯文,陆游的诗词沦为吸引游客的噱头。

故乡的风土人情是“真”,你很难说你是爱这份粗野的真,还是恨这份朴实的市侩。

我想到故乡的未来,想到学生们接受的教育。小表妹小升初,幺娘和幺爸提前一年到处托关系打听重点中学崇一中的入学门路。这里对择校、升学的热情丝毫不减城里。可是他们显然适应城里的知识竞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才是盘踞在他们头脑中的逻辑,“跃出农门”才是他们狂热的渴求。三十年前我的妈妈以优异的成绩从初中毕业,放弃了读高中、大学的机会,为了早些分担家庭负担去读了护理学院。那时,这是大部分农村人的选择。三十年后,我的二表妹用低沉的语调说:“我不想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连大学都没读上。”一诊时,她只有三百四十分,差一百分到三本线的分数,这个无奈的孩子曾经为了一个执着的大学梦拒绝了职高、体校和卫校。她那整个班上没有一个人上了五百分,大部分人都面临着拿着高中文凭延续父母事业的窘境。李军虎拍过一个纪录片《读书改变了什么?》,片中全村唯一一个大学生毕业后拿着比父亲打工还低的工资,动摇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响亮口号。大学像耀眼的光芒,让人在一片惨白中只知向前,低头时突然看见悬崖。当政协委员说出“不鼓励农村孩子上大学”这样的话时,我没有愤怒,而是深深地沉默了。

城乡教育走上了同一个舞台,身后却是不同的背景。故乡的一所中学前年甚至挂上了成都教育三甲之一的名牌中学——九中的牌子,课业负担与城市无异。但与城市的华丽接轨仅是到此为止,或者说连接轨也说不上,而是点到即止。小学六年级的小表妹依然用画画的方式学英语,二表妹所在的高中充斥着厕所里的恶俗玩笑,故乡几十个场镇上找不到一家书店。故乡的孩子是城乡教育大统一舞台上的群众演员,在一个不属于他们的舞台上兴奋地推推搡搡。

“城市化”的不仅是教育。最不可思议的是故乡服装业的大繁荣,在人均收入远低于城市的情况下,故乡服装的价格却与城市持平,甚至动辄上千元。廉价的服装仅在冷清的破旧小摊上苟延残喘,干净时尚并且必定铺着发亮大理石地板的铺面才是消费主阵地。城市的流行走向支配着故乡最兴隆的生意,每个人都忙于追随、附和,每个人都忙于心劳日拙,还有谁在怀想,那断流的骄傲之河?

故乡向着“城市化”的发展快得超出想象。

十几年前,二爸和幺爸分别建起自己的房屋院落。他们亲手砌起暖烘烘的灶台,又隔出跳动着乳白色喜悦的米仓;他们垒起飘着黄葛兰花香的花台,又用水泥抹平孩子们放鞭炮的小平台。我躺在斑驳竹影下的吊床上欣赏着这繁衍生息的美妙图景:房子一建好,幺娘就要穿着火红的旗袍从正在建的阳台上把喜糖一把一把地撒向院子里的亲友……三伏热天,幺爸一刻不歇地一筐筐背过泥土沙石,汗流下来,像人一样热切。

谁能想到旁边茅草屋的残骸还在,幺爸家已经添了一台令他们费解的笔记本电脑。这一次我看到的不是欣喜,却是一种无奈。电脑像是一个脆弱而迷信的象征,是挣扎着不被时代甩在后面时胡乱抓住的一根稻草。一台电脑承载了中国农民自强不息的精神,诉说着他们深藏的不甘。这是中国的农民,庸俗、盲目,却可爱的中国农民。

如果说上述的“进步”都不能说明问题,那么农民对土地的离弃就是不可辩驳的悲剧了。拿甘油大队来说,人均0.5亩的土地,种上一年一季的水稻,大致是160元的成本加上8个劳动力,最后能以7到8角的收购价卖出400斤谷子,不算人工费也仅赚得了150元,再加上一季水稻可以赚250元,相当于一个三口之家一年只有1200元的收入。我在调查中发现对于“农民应种地还是外出务工”这个问题,大部分人都认为农民就该种地。6.7亿农民养活这个国家13.7亿人口,几个现代资本主义国家有比这更残忍的剥削?中国的社会福利能做到国际上首屈一指的恐怕就只有低价的粮食了,其他国家是政府补贴农民,只有我们是农民补贴所有人。一名记者写过一篇名叫《云南人民只能为游客唱歌跳舞吗?》的文章,我也想以同样的口气问所有人:农民只能为城里人种粮栽菜吗?

有人问我,你真的相信城乡一体化吗?我不得不相信。我渴望看到乡村的发展为它的年轻人提供实现他们雄心壮志的机会;我渴望看到乡亲们在日益富足的乡村中找回昔日的骄傲;我渴望像我表妹一样的孩子不用因为感冒发烧在蹩脚的乡村医生手上受尽折磨;我渴望看到没有那么多的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眼光牵绊着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儿女、父母……

葛红林说:城乡一体化不是让城市吞并农村,而是让基础设施下乡。我真的愿意用我对故乡所有的爱来相信这句话。城市化从来都不是目的,而是发展的手段,标准不是城市率的冰冷数据,而是农民的真切感受。

我故乡的乡亲已有不少住进了条件更好的居民小区,奶奶拿到了养老福利金,从成里2家的路也从2个小时缩短到了40分钟。我们不曾放弃我们自己,我们也绝不放弃希望。

我有千千万万的憧憬,亦有千千万万的祝愿。那是一个我深爱的故乡,却也是一个回不去的故乡。

只有几年,记载了我家100年历史的土地就要用来修高速公路了,它在工程队眼中只是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地。

妈妈说,她梦见高楼一层一层往上长,她指着其中一幢,跟爸爸商量着要买一套顶楼的房子,从那儿可以看到整个甘油大队。

妈妈说,她开始怕老了。

或许每个人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就像一个惊醒的好梦。

三河场上有一个老式剃头店,外公每个月多花四个小时的时间在路上也要过去理发。老板的绝活是一套传统手艺,按摩、理发、洗眼,认认真真把一套动作演练下来只要三元钱。剃头店在茶馆倒下的轰鸣声中坚挺着。

这个剃头店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就死去了?

我不知道什么叫历史的牺牲者,每一个失去故乡的人都是殉葬的人。


说明:

1.农村人口以第六次人口普查结果为准,按常住地划分。

2.种粮账来自对爷爷的采访,需再考证。

3.此文为全面反映农村面貌结合了天回镇和崇州市上元乡两处,但所有实例均是真实情况。

4.受天涯上一系列《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文章的感染才有此文,在此推荐。

5.本文还参考了诸多关于城乡一体化的资料,因为阅读时间有点久远了,无法一一列出出处。

6.文中关于人们对农民的看法来自问卷调查,样本容量20,还有待进一步调查。

参考:

《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王怡:天涯-关于茶社http://www.tianya.cn/publicforum/content/no01/1/26607.shtml

《云南人民只能为游客唱歌跳舞吗?》仲伟志:http://yjsydl.blog.163.com/blog/static/135209335201103025158522/

立人乡村图书馆:http://www.xctsg.org/

上海久牵志愿者服务社(农民工子女教育):http://www.jiuqian.org/ss/html/index.html

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http://www.stats.gov.cn/tjgb/rkpcgb/qgrkpcgb/t20110428_402722232.htm

《读书改变了什么?》李军虎:http://v.youku.com/v_show/id_XMzMyNjUwMjcy.html

崇州宣传片:http://v.cdqss.com/play.php?id=6171

《一个村庄里的中国》熊培云

《寻路中国》何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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