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两只喜鹊飞越禅房上空,停在了一棵古树的枝桠最高处,合翅摇摆。人也是这样,在天上飞呀飞,飞累了不愿在地上停歇,要找到一棵高树的枝桠,摄心止观。
我正在做梦,梦见妈妈带我去商厦买耐克鞋,忽然被一阵沉重急促的喘息声惊醒,抬头看见右边的师兄,不知是入了定还是哮喘犯了。
晨起第一坐之后,法师带我们诵经受戒,音律感极强的巴厘语,长长短短,四八音节,使我忆起小时的英语课,老师带领我们读课文,有时一句太长,跟读到中段就只剩下哼哼了,也总有几个情绪激昂难以自抑的。吃饭前要诵经,我闭眼合掌默默跟读时,听见右边咆哮异常,宛若升天魔音,颂毕抬眼一看,是今晨的那位大鼻子哮喘哥。
在古寺里除了清净,还有良心饭。我吃了一个良心豆沙包,热乎乎,软绵绵,一口就咬到了豆沙,滑腻浓郁,实乃豆沙包之上品;还有良心大地瓜,紫皮黄瓤,半剖开躺在碗里,碗底堆了一小堆棕黑的榨菜,实乃艺术也;再有良心粥,浓的像蜡一样一大碗,看一眼就饱了。还有充满爱心的义工,提着铁皮桶,拿着长勺来回逡巡,准备装满每一个放在桌沿的空碗,斋堂缄默无声,只有碗筷敲击的声音清脆不绝。
在每天坐的六禅里,我听到了各式各样的打鼾声、放屁声和咳嗽声,见过月明星稀的早晨和日影西沉的黄昏。外面银杏的叶子掌心已经黄了,杜鹃花还没有准备开,一天傍晚下过一场雨,我们在禅房打坐,听不出是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还是雨滴敲响树叶的沙沙声。下坐出来,小广场的地面湿润了一层,空气清新明丽,人也空明无所求。
佛家千年历史,研究人心。从佛学院出来,去舍利塔走一遭,遭遇老人小孩,提拉牵挂,欢笑拍照,觉生气勃勃,热闹非凡。在平日我是肆无忌惮的,出口成脏,喜欢用有爆破力的字眼瓦解对手的意志,不觉不妥,但在这殿宇相连的庙廊里,却缄默不已,直觉告诉我——这是不明智甚至危险的。
第六个禅坐,天色从黄昏逐渐阴沉下来,窗帘紧闭着,渐渐地,四周只剩下难于分辨的阴影,打坐的大哥大爷们直挺的身影,像古墓里的兵马俑。我支着头坐在那里,准备从头到尾回忆自己的一生。许多小事串联在一起,许多情感联结起来,突然想见了什么,泪水难以自抑的流下来,两滴打在盖腿上发出“嘭嘭”的声音。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妈妈嚼好的水饺……在万籁俱寂的禅堂阴影里,我瞪着眼睛越过罗汉们,望着灰蓝的窗外,想着苦难和泪水的充足,与幸福快乐相比,苦难仍无尽头,仍要像接住大山一样,接住未来的种种。
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走廊上,经过一扇扇雕花的大门和一根根朱漆的立柱,穿过一个圆形石门,遇见一方栽花植绿的天井,空气中孳生着一种有生机的沉静,一抬头,看见一排青黑整齐的瓦当和弯翘的飞檐,背后是一片无云的蓝天。人为什么要奋斗呢?或许有人是为了复兴,这样的庭院有房有顶,有瓦有檐,天井开广,有雕栏立柱牌匾镇鼎,到冬日雨雪,梅林开放,与朋友共折一束,插于窗前花瓶,温酒拥衾,静默欢谈,清心寡欲,夫复无求。到时我要砍掉自己的右臂,在山庄里喝茶打坐听雨,旬月不外出,以表明我对这个世界的态度。
最后一天分享交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是老故事,有的是新故事,每个我都倾听吸收。法师在讲自己的故事时一度哽咽,法师怎么也会哭?求知路途漫长且不易,比丘尼三百多条戒律里,该是没有“不能在回忆时痛哭”一戒,但乐观胜过痛苦,关爱胜过冷漠,这是法师用自己的言行实证给我们诸位的。
初窥禅林,禅法精深,对于修行的细节,我仍无甚可说。
一只喜鹊飞着飞着走远了,一群喜鹊飞飞停停,向更远的地方摇动翅膀,互相之间羽翼扶持,在身虚力乏时相互停歇,一直到某种结束:这整个的过程可能就是圆满。
以此文敬谢本茹法师,各位护法师兄,各位同修师兄。合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