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没有了。我患病后生活起居完全依赖于母亲,虽然通过康复自救身体已有明显好转,甚至在母亲病重期间我也能与母亲互相照顾,但对母亲更有一种精神依赖。没有母亲的生活怎么过呀,我从没想过母亲会先我而去,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可这一切已经摆在我的面前。忐忑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恶梦从惶恐中惊醒,我感到不知所措,这是我患病最严重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感觉,竟完全不知道未来的每一天该如何去面对。母亲走了,似乎把我身体里活着的那部分也一并带走,留下的是完全无用的一堆废墟。母亲啊,你何不将我全部带走呢?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二哥说:老四,妈妈去世了,我们都很难过,特别是你,这些年都和妈生活在一起。
是我拖累了妈,妈妈是被我累垮的。我沉浸在悲痛中,哭泣地说。
是我们几个没有尽到责,各忙各的工作,各管各人自己的家庭,没有多陪伴和照顾妈。这几年多亏有你陪在妈妈身边,我们都得感谢你。二哥感叹道。我想起与母亲各卧一张床的凄苦状,泪涌不止。二哥接着说:我与你二嫂,还有小玫、小放商量好了,你先住到我们家。
我摇摇头叹息道:我知道二哥疼我,但你们都忙,我已累死了妈妈,怎么能够再拖累你们一家人。
我们是兄妹,理所当然要照顾你。老大、老三也说了,他们家也可以轮流住。当然,我们都上班,难以做到像妈妈那样照顾你,会有不周到的地方,你还得体谅。
我知道,这是大家都无奈的选择。
在二哥家住的两年多时间里,我陷入悲哀中不能自拔,特别是大家都去上班后,我更是以泪洗面,抑郁终日。淑绅送来彩色电视,希望它能丰富我的生活,驱走失母的忧伤,但我连看电视的兴趣也没有。每天连一二两饭也吃不下,靠醋汁刺激食欲,人瘦得不成样子,活着也是奄奄一息。看到二哥为照顾我每天急匆匆地往家里赶,给我喂饭,端屎,倒尿,我更感到愧疚。这样活着是个煎熬,困在床上的无期徒刑何时才能有个了结?自己遭罪还是其次,还拖累了亲人。我第一次强烈地渴望死去。
死神的手,
像烧红的铁钳,
卡住我,
细瘦的脖颈。
白了头发,
白了眸子,
白了嘴唇,
烧焦的心腾起一缕青烟。
我对死神说:带我走吧!我愿意死去!
突然听到二哥的吼叫声:妈妈为你费尽心力,就图你现在这样吗?我吓了一跳,勉强睁开眼,见二哥正从死神手里拽回我。你已经坚持了近二十年,为什么要放弃?你这样,妈可是白白辛苦了,你自己付出那么多,也白费了,妈要是能够知道,她该多么难过。二哥从来没有对我大声说话,今个儿是着急了。他看我渐渐清醒过来,舒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说:老四,你知道吗,你不仅是我们生病的小妹妹,更是我们的榜样,我一直为有你这样一个妹妹而感到自豪。每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想到你那么艰难却仍然充满信心,一直在努力,我就什么样困难都可以克服了,你是我的精神力量。这十几年你虽然躺在床上,可看了那么多的书,懂得那么多知识,我们虽然天天在外忙碌,却远不如你,我非常敬佩你。你自我康复能够坚持下来,而且身体越来越好,我真为你高兴呀。二哥拉住我的手,恳切地说:答应我不要放弃,好吗?妈虽然走了,她还在看着我们,你好了,她才能放心。你不要有顾虑,我们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孩子们也都愿意照顾你。我抿着嘴点点头,怕一张口就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奔流。
二哥依然滔滔不绝。我一位同事,是留学日本的物理学博士,小儿子叫毛毛,出生时难产,因助产损伤大脑,话都说不清楚,右手挛拳张不开,左手只有食指姆指可以伸开活动,精神紧张时全身肌肉痉挛,八岁才学会走路。他妻子辞了职在家照顾小孩。毛毛没上过学,就靠父母和三个哥哥当老师,学完中学各学科知识,特别喜欢半导体和高能物理,还读了大量中外文学名著。后来对绘画产生兴趣,用他那张不开的手指练习作画千余幅。一位中学美术老师发现他的才能和坚毅,系统指导他学画五年,掌握了水彩、水粉、油画等各种绘画技能。他为我们部里画了一幅巨大的油画,向党的“九大”献礼,也给街道和其它单位画了许多画,画得真不错。前不久我遇见这位同事,他已经退休,谈到他的小儿子,说正在创作一幅油画,取名《未来》,凝聚了他的生命与梦想。二哥说:我也认识毛毛,比你小几岁,生活上也还需要家里人照顾,他说绘画让他感觉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我在他身上看到你们两个人的共同点:不为命运屈服,一定要活得有价值。这是你们最令人敬佩的。
二哥的话如同棒喝。曾几何时,我已疏于努力了。段元星从小学四年级起就观测天象,下乡插队期间,用肉眼比中国科学院天文台还早两小时发现了天鹅星座中的一颗新星,震惊了世界。姚雪垠用三十年完成一部历史小说《李自成》,唐山大地震期间,他在防震棚里仍夜以继日地创作。他们可谓持之以恒。潜在的意愿和积累是常有的事,也可谓恒,但是否有志,结果大不相同。作为乐趣,随乐随了;作为事业,不达不休。我一直致力于做一个有用的人,康复自救帮助了自己,还能够帮助更多的人,这便是我的事业,我的美好愿望,是我活着的动力。我曾立志,愿为之蹈千重艰苦,甚至牺牲生命。如今怎么都化为乌有了?沉湎于个人的悲哀何时是了?韧劲到哪儿去了?如果说疾病都不能使我趴下,那么母亲的去世就能够使我彻底放弃努力吗?这只能说明我意志不坚定。我的信念没有改变,做一个有用的人,任何挫折都不能改变。自我康复,有用!还是小用处。不能满足,更不能止步,不能放弃。而今迈步重头越。我的用处还要再大些,再多些。还有文学的夙愿未灭,还有哲学,还有多少待做的事呵。
母亲生病以来的这三年,是我患病后最颠簸的三年,经历1976年夏地震时期,那些日子每天风雨交加,帐篷里暑热烘烤,还有蚊虫叮咬,人多嘈杂睡眠少,而且过去不敢吃的生冷食品也都吃了,除高蛋白外,饮食已没有禁忌。在公园住了半月有余,却未曾感冒,体力也不见减弱。1977年春母亲病重,凡事都得自理,甚至可以自己起床大小便了,还要照顾母亲,应付各种骤变和诸多周旋。母亲逝世前后,我悲痛欲绝难以自持,如同挣扎于深渊。但仍没有感冒,体力还可以支持。我相信,正是环境所迫激发了我的主动性,可见人体潜力和精神的重要作用远未被认识,同时也检验并证实了我十几年康复自救所取得的成果。
我的生命再一次复苏后,恢复饮食,振作精神,渐渐感觉力好胆壮,身体已恢复到母亲去世前的状况,一次一个人在厨房时摔倒,竟能自己想着法子爬起来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产生了:是时候了,我应当开始独自生活。这一天正值我三十九岁生日。我细想生活的每一个环节,根据我目前身体康复的状况和已经掌握的肌无力症的规律,只要具备一定的生活环境条件,可以做到独自生活。这是背水一战,可能覆灭,但努力过了就没有遗憾。也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活出一个新的天地。无论生死,我都必须试一试。
二哥听了震惊了。你可不要走绝路啊!
不,不会的。二哥,我是想活得更好。是你让我重新思考找回我自己,我不会再放弃了,你要相信。但如果我连生活都不能独立,只能一直这样躺着靠你们照顾,还怎么能够活得更有价值呢?我坚定地说,我一定要独自生活,要走我自己的生活道路。
二哥叫来了大哥、姐姐一起商量。大哥说,你现在躺在床上怎么独自生活呢?你那样就会把自己毁掉。
我说,我就是给自己出一道难题,把自己逼到死角上,唯有这样才有可能活出我自己。
姐姐说,老四固执,我们也拧不过她。不如先到我那儿住一段时间,咱姐妹说说话,二哥也好有时间帮着看怎么安顿。
我就回香饵胡同住。
那儿离我们都太远,院里连个厕所也没有,很不方便。大哥说,要独自生活也不能急着马上就住出去,得安排妥当。你就先去老三家住一段时间吧,也可以到我那儿。
二哥说,老四,我理解你。我去找合适你的房子。
又与姐姐挨着躺在床上,像童年在威海那样。我问:还记得爹吗?
爹是很有才华的人,可惜生活在那个年代,结核病也没办法治疗,还导致瘫痪。爹去世时就我这个年龄,他一生太过短暂了,如果能熬到解放,命运或许会改变。你知道他躺在床上怎么写字吗?
好像是用毛笔。
嗯。他是用一块板衬着纸靠在胸前,用毛笔悬臂写字。村里人来求他写点什么,就爱站一边看他写字,字写得可漂亮了。
二哥的字也好,是遗传了爹的吧。
二哥的字不如爹。妈也多亏是逢到解放又到了北京。
可这十几年她为了我遭罪呀。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十几年虽然辛苦,可也是她最享受的几年,有你陪着说话解闷儿,我们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和家庭。
她说了不少威海那边的故事,妈很有讲故事的天分,说的那些人和事都特别有味。还记得你带我挖野菜吗?
那是经常的事。你那时可馋了,野果子吃了不少。
不都是你教的?你吃了我才吃的。
你特能吃,我可都让着你。
那时没东西吃,记忆里天天都是饿,小小年纪还得干那么多的活。
你出生时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打小你就没过过好日子。
国家衰败了,老百姓哪里还有好日子可过?
现在日子都过好了,可孩子们却不懂得吃苦,我幼儿园里的孩子都攀比谁的父亲是老板,谁家里更有钱。唉,总感觉跟我们原来的思想不一样了。
国家要富强,经济要发展,人民对物质的要求也属正常,但改革开放的同时,令人担忧的是物质追求高于一切,向前看,只看到钱,什么精神财富,已被丢弃一边。
你还不知道,现在一些年轻人,头上顶着个大花卷,戴着蛤蟆镜,穿的那大喇叭裤长得扫大街,这不是白祸害衣裳吗?妆扮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还说这是时髦,走在大街上手里还拿着个双卡录音机,声音弄得贼响,一路走还一路扭着屁股跳什么摇摆舞。我是非常看不惯。
当我们责难孩子心灵空虚,精神不振的时候,我们自己身上又还有多少豪气、志气和锐气?如果我们自己都只是懵懵懂懂混日子,又有什么能力指导孩子们应当如何?我们所珍惜的精神,首先自己要坚持,才能使孩子们耳濡目染地了解它,向往它,珍爱它。把精神财富传给下一代,是我们的责任,靠言传,更需要身教,靠潜移默化。
确实,“一切向钱看”的何止是孩子,整个社会都已经被钱同化了。
我们都已经丢掉了许多东西,那些丢掉的,恰恰是很重要的,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真怀念刚到北京时的日子。
那时我还去挖野菜回来包饺子。看来还得再去挖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