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邢岫烟,是大观园里的灰姑娘。
芦雪庵开诗社,漫天白雪,美得像个琉璃盒子。除了宝钗刻意低调,众姐妹不是大红猩猩毡,就是大红羽缎。
只有邢岫烟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旁观的平儿都觉得心酸,说她“越发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
邢岫烟为什么不穿雪褂子?
答案很尴尬,因为穷,没有。
岫烟是大观园里最穷的人。不但穷到没有一件遮雪的衣服,而且各方面都不出色。
她不是陋室明娟,只是个清秀的女孩子。5人探亲团来到贾府,宝玉跑去看,把其他4个人夸了个遍,唯独没有提岫烟。超级颜控贾母,见到宝琴的反应是“喜欢的无可不可”,“要养活”,逼王夫人认了干女儿。见到岫烟的反应是“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
她没有出众的才华。芦雪庵联诗,湘云、黛玉和宝琴三人对抢,那种明媚张扬的快乐,不属于邢岫烟。她平淡的像个影子,装点着别人的青春欢畅。黛玉和宝钗心思细腻,让她做红梅花诗,她的诗也平淡冲和,并没有让大家惊艳。
她没有夺目的气场。这世界上很多人,自带聚光灯。聚会上大家情不自禁围着她找话题,她的气场会覆盖掉别人。比如凤姐、湘云、黛玉都有这样的属性。另外一些人,她们非常的圆融,刻意低调,却无人能忽视她们的光芒,因为她们的气场会渗透进别人,比如宝钗、平儿。和她们相比,邢岫烟就是个小透明,忽视她很容易。
2
但邢岫烟,是红楼中非常独特的存在,她的身上充满了谜团。
岫烟的名字,是整部书中最美的。红楼中小姐们的名字,其实是以贵气稳重为主的,玉、宝、云、春,都务求平实,并不算美。丫鬟们的名字有的随意,如坠儿、莺儿,有的雕琢,如麝月、晴雯,美则美,仍是指物为名,是一种精致的随意。但“岫烟”化自作者很推崇的陶渊明“云无心以出岫”和“依依墟里烟”,不但美,而且有寓意。
岫烟的结局,是整部书中最好的。她的夫婿是薛蝌——红楼中难得才华品行都不错的男孩子。宝玉这种痛恨须眉浊物的人,都夸赞薛蝌“形容举止另是一样,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
岫烟的为人,是所有人都疼爱的。不但宝钗、黛玉、探春、湘云等众姐妹疼她,凤姐、平儿都非常疼她,平儿见她没有雪褂子,就拿出了凤姐的大红羽纱雪褂子要送她,凤姐就叹平儿最知道自己的心。可是岫烟来贾府,也不过短短几个月,而且她是个低调的姑娘,并没有热络地去交往众人。
当然,最大的谜团,是薛姨妈的提亲。
薛姨妈为什么要替薛蝌求娶邢岫烟?书里是这样描述的: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遭踏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
好奇怪,短短几个月,薛姨妈怎么就看出了薛蝌和岫烟是天生地设的夫妻呢?
不说给薛蟠,却说给薛蝌,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岫烟的贫寒,竟然比雅重更是个优点?
亲事说定后,宝钗告诉岫烟,因为梅家合家在任上,所以不完了宝琴的事儿,薛蝌是断不敢先娶亲的。
之所以说这些都是谜团,是因为薛姨妈和宝钗言行不一致。
薛姨妈后来给薛蟠娶妻,选的是豪富的夏家——她并不是个嫌富爱贫的人。
薛姨妈给薛蟠娶妻,张家王家李家挑了大半年——她并不怕儿子糟蹋了别人姑娘。
宝钗未嫁,连着落都没有,但薛蟠先娶了亲——薛家并没有先嫁妹妹再娶嫂子的家风。
那么薛姨妈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结合上下文,我们才能找到答案。
薛家的核心利益,是巩固四大家族的联系。他们是商人,必须借助权势才能生存。
最好的打算,是宝钗进宫。未果。
其次的打算,是金玉良缘。薛家努力了很久,但是紫鹃试玉,让金玉坚定的支持者王夫人动摇了。
宝琴嫁到贾家也好,但宝琴已经定亲了,虽然梅家不冷不热的,把媳妇晾在一边,但毕竟有婚约。
那怎么办呢?
薛蟠求娶贾家姑娘,也不太现实。惜春太小,迎春、探春都是庶出,不划算。求娶邢岫烟,倒是可以和大房巩固联系,但是岫烟太穷了,薛姨妈觉得亏。于是想到了薛蝌。
然后,薛家再一次体现了“瞻前顾后,既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的办事风格,这段被利用的政治姻缘,对薛蝌和岫烟,也是极好的事。
宝钗频频接触岫烟,品择她的言行,考察她的德性,结果非常满意,算是对得起薛蝌。
而岫烟这边,书中写得妙:“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岫烟也很满意。
3
有人说,邢岫烟是红楼中第一流人物。
更多人说,娶妻当如邢岫烟。
邢岫烟既不是心机girl,也不是天才girl,她如此不起眼,也没有很努力,怎么就慢慢赢得了友情、幸福,赢得了命运的转机呢?
谜底是,邢岫烟是个心智成熟的姑娘。换句话说,她的心理发展水平比较高。
成熟的人坦然接受现实
幼稚的人逃避,以为像鸵鸟一样躲起来就可以逃避现实。比如迎春和惜春。这两个姑娘是一直往后缩的,精神世界缩得越来越小,除了自己谁都容不下。惜春恨家里的混乱肮脏,迎春是从来不知所措,但她们应对的方法是给自己画个精神牢笼。
邢岫烟面临的处境比她们更不堪。书里写“别人之父母皆是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在她父母光辉映衬下,连贾赦贾敬都成了有德之人。
但邢岫烟坦然处之。不会因为没有冬衣,怕难堪就不去芦雪庵写诗。不会因为穷,就不和姐妹们走动。
同样是和宝钗说到家务烦难,湘云那么豪爽直率的人,都是“连眼圈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但岫烟提到自己的困难,却是大大方方、清清爽爽地说得很透彻。我什么情况,难处在哪里。我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岫烟从不开口求助,但别人要帮她,她也坦然接受。
这是非常难得的。如果你在泥潭里,你要伸出手,别人才能拉你一把。
成熟的人不看外在,只看实质
岫烟并没有因为贾府的少爷小姐们富贵,就高看他们或者瞧不上他们。
这个姑娘有一双冷眼,看人只看心。
宝玉过生日,妙玉送了帖子。宝玉不知道怎么回复,于是去问黛玉,路上遇到邢岫烟。两个人有一段精彩的对话:
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
邢岫烟有两个评价,一个是对妙玉的,她批评妙玉矫情。一个是对宝玉的,因为宝玉看重妙玉、称赞妙玉,岫烟才对他刮目相看。
妙玉确实是个矫情的小姑娘,但岫烟和她的关系,说这番话却有点敷衍外人的意思,有点“对不起啊,这娃就是这么讨人嫌,别见怪”的感觉。
宝玉听了,立刻说了一大段来回护妙玉。岫烟反应奇突,“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然后连说几个“怪不得”。原来直到此刻,贫民丫头邢岫烟,才瞧见了贾府的凤凰宝玉,之前是根本没往眼里放的。
好,好姑娘。外在的繁华富贵,只是浮云。内在的思想情志,才是一个人抹不去的光华灿烂。能看到宝玉炫目人性之美的,红楼中还真不多,邢岫烟算半个。
成熟的人不论对错,只看利弊
邢岫烟对真性情的欣赏,如同黛玉。
但她做人的圆融,又与宝钗惺惺相惜。
在价值观上,岫烟和宝钗有一种奇妙的互通。“淡极始知花更艳”和“浓淡由它冰雪中”,像是一个枝头的两朵花,大约是达则兼济天下和穷则独善其身的区别。
在为人处事上,宝钗和岫烟也是殊途同归。她们都非常低调,却主动经营,所以人缘很好。大家常觉得岫烟闲云野鹤,其实岫烟是很积极地和姐妹们交往的,只是她不卑不亢,沉默不语,显不出来而已。
宝玉有一次去看黛玉,发现岫烟和宝钗、宝琴都在,四个女孩坐在熏笼上叙家常。自始至终,岫烟没出一声,但是她主动来看黛玉的。还有一次,宝钗来看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看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我们细想才发现,岫烟和黛玉来往很频繁。
岫烟知不知道,凤姐把她送到迎春处是为什么?但她不吭声,尽最大努力,去经营迎春那里复杂的关系。后来反而是凤姐自己抱愧,更疼她了。
岫烟明不明白,订婚前宝钗不停来和她聊天,是为什么?订婚后看她带着探春送的玉佩blabla半天,又是为什么?她却只是坦然接受,笑说要摘下来。
我觉得她都是明白的,但她绝不会像妙玉,或者黛玉去直接指出来。客观处境不允许是一方面,她随遇而安,默默等待机缘的性格是另一方面。
从一个灰姑娘,变成第一流人物,心智的成熟是基础要义。因为稍有不慎,就是谣诼四布。
邢岫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