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寂寂,树影重重。一俊朗纤瘦的少年公子独自行走于山涧小路,身着绿玉锦衣,头戴凤鸣鹿冠,举手投足间既有大家之风,又细致非常。每行至三五丈路,便停下来,在岔路口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什么。
从山下的村民处得知,山顶住着一位相貌堂堂的女先生,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精通医术,身怀绝艺。因极少露面,故而村民大多只闻其名。那些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都四下讹传一番,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只道这女先生天人下凡,至于是真是假,便无从知晓了。
他相信父皇临终所留的遗言绝非谬误,当年助他打下半壁江山的“灵碧先生”定是隐居于此,如今外敌来袭,江山颤栗,非这位灵碧先生不能出其左右。
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便过了五六个时辰,月色渐明,山路的尽头冒出一户人家来,只见屋外五颜六色的小花绽放开来,纵然在夜晚,也是争奇斗艳,香气扑鼻。
走近寸许,几只萤火虫交错着落于眼前,好似天上落下的星辰一般晃眼。他驻足了一会,沉浸在这一片世外绝景之中,心想住在此处的绝非凡人。
未等他扣门,门便吱吱地开了,一位美貌的白衣女子出现于眼前,约莫二十岁出头,留着翩翩长发,一身轻纱罗裙直触脚面,诱人的体香混着花香,被山风一送,令人不由得迷醉。明明深居僻里,却出落得如此超尘脱俗,宛若仙子。
“在下凌轩,敢问阁下如何称呼?”他恭敬地伸出左手,裹着右手作揖。身为一国之君的他,没有显现丝毫凌人之气,反倒在两人间留了三五步丈距,以示对他人的尊重。
“原来是凌轩皇子驾临,在下灵碧。”说罢,深鞠一躬,两鬓的发梢刚好落至脚尖。仅此一举,群花沉头,萤虫落地,山风宛若静止。
这样的奇女子,世所罕有,凌轩不由得身子一怔,当下便动了凡心。感慨其美貌之余,也不住沉思:灵碧先生当年自与父皇东征西讨,年龄应已六旬有余,为何眼前这位却看似与自己年龄相仿?深入细想,韶华易逝,想必灵碧先生早已和父皇一样仙逝,眼前的灵碧是她的传人罢了。
这位白衣少女正是灵碧先生的女儿,也唤作“灵碧”。灵碧先生生前自知难逃百年,早将毕生所学传下。这些年来,她身居山中,研习天文地理、五行八卦之术,加之天赋异禀,已有所成。民间讹传大多夸张,却并非虚构,十年间,她曾数次下山,医治绝症,传授道术,当然只对少数人显露真相。而那些受过恩惠的人,大多向她许过愿,为她保守秘密。是以谣言大过真实,村民大多以为山中住着神灵,不敢妄自亵渎。
“素闻灵碧小姐惊如天人,今此一见,真有过之而无不及。实不相瞒,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灵碧小姐可否与在下一行。”凌轩凡心怦怦,本应称呼其“先生”,却私自改称了“小姐”,但双目澄清,举手投足间仍不失皇者之风。
早在初见此人,灵碧便知其来意,然见凌轩容貌俊俏,举止翩纤,也是世间少有。更兼她正值秒龄,又久居深山,凡心未泯,对外界男子更是有着无尽的好奇。听凌轩如此开门见山地一阵托付,不由得双脸泛起红晕。
“小女子何德何能,得凌轩皇子眷顾,怎奈我早已习惯了闲适度日,家母在世时多番告诫我远离外界俗世。是以凌轩皇子这番盛情,我怕是领受不起了。”她膝盖蜷曲,沉下身子,双手侧身,优雅地还了一揖。
灵碧先生精通奇门遁甲,常开盘卜卦,能预知未来。她始终记得母亲临终的预言:十年后的皎月之夜,会有一位样貌出众的翩翩公子驻足于屋前,这个人便是凌轩皇子。纵然他盛情相邀,切不可轻去,慎之,忌之!
凌轩早有思忖,这番求贤绝不可能一帆风顺,何况灵碧先生这样的世外高人。令他倍感奇妙的是,眼前的灵碧竟是如此一位正值妙龄的绝代佳人,使他一位初登皇位的年轻公子不禁怦然心动。
“既是灵碧先生的传人,凌轩斗胆,求和灵碧小姐秉烛夜谈一番,请教一二。”
山顶之上,皓月齐肩,明晃晃地映衬着灵碧冷艳的面庞。这儿的气候不如山下暖和,加之说出这番话的同时,浑身血脉喷张,单薄的身躯被几缕清风一扫,凌轩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屋内陈陋,不嫌弃的话,便请进罢。”迟疑了片刻,灵碧面无表情地转进屋内,屋门敞开,为凌轩留了条通路。
也不知该不该如此,只觉得这位凌轩皇子言语里有一股无法推却的力量,灵碧静立一旁,首次与他咫尺相视,仍是面无表情,心头却早已荡漾开来。
屋内陈设简单,却也饱满,最显著的便是浸人的香气,便是探遍了所有花丛,也找不到同类。壁上悬挂着五行八卦,顶上刻着星象图,各类书笺、典籍摆满了各个角落,看来灵碧先生博学通达所言不虚。
凌轩随手翻阅了几卷书册,皆为灵碧先生本人所著,还有不少行军方略,治国要义,集她毕生所有精华。想不到在这僻静之所,灵碧先生还能潜心创作诸多经典,若能流传于后世,于国于民都大有裨益。想到这里,一种敬意油然而生。
灵碧入座后便拿起一卷书册读了起来,并未理会凌轩发出的诸多惊叹。这些年来,她秉承生母遗训,心神合一,是以无所谓外界如何变幻,她心自纯净,春夏秋冬,草长莺飞,她都是这般端坐,刻苦研习,潜心磨炼。是以其母虽逝,其灵魂精髓早已被她承袭下来。
在一箱书的角落,凌轩找到一幅布满灰尘的画像,画中人与自己神似,猛然一想,当年灵碧先生与父亲乃至交,画中人应是他父亲。待看画像角落的批注,果然书写着“凌志”二字,还盖有北襄王的大印。奇怪的是,明明是北襄国王的画像,批注竟书:天下最薄情寡义之人。
“为何这幅画要如此这般诽谤家父?”凌轩尽可能表现得大度,却仍然掩盖不了话语中的怨愤和不满。
“他是家母最痛恨之人,家母说的是事实,哪来诽谤之说。”灵碧眼不离书,说得凌轩又气又恼。
“你且说说,事实是什么?”
她终于移开了视线,两眼直勾勾盯着凌轩,说道:“家母曾说,他为了和别的女人成婚,抛弃了家母,最后他当了国王,家母隐居了山林。”
听到这里,凌轩的气便消了,哪知道灵碧先生会是父亲的旧情人。想来父亲身为一国之君,三妻四妾大为平常,他小时候生母早丧,对于父亲嫁娶之时一向习以为常。听灵碧这么一说才意识到,父亲此举也确是有违君子之风。
沉默半晌,凌轩突然会过意来:这么说,灵碧小姐便是父亲的生女?与自己乃是亲兄妹关系,那……那……
他忽然感到一阵悲怆,心头有如一块巨石压着,喘不过气来。
灵碧见凌轩脸色煞变,额间渗出虚汗,呼吸节奏起伏,她精通医理,对此极为敏感,以为凌轩身体出了什么异状,连忙问:“你哪儿不舒服吗?”
凌轩不敢说出事实,毕竟来此是为了国家大事,倘让他知道自己动了凡心,且身心又遭遇如此变故,成何体统。便捂着胸口,假装咳嗽道:“方才……在屋外……受了点风寒。”
“那可就不好了!”灵碧久居山上,深知若被这山风进身,危害甚大,便放下书笺,伸手抢住凌轩的右臂,把起脉来。但见凌轩脉象快速,似病又不似病,居然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奇怪了,你脉速不定,却又铿锵有力,并非疾病的脉象。”转眼望向凌轩,见他满脸通红,呼吸急促,顿时明白了什么,立时放开了他的手臂,头偏向另一侧,双脸热了起来。口不结词地道:“你……你……”
凌轩怕事情一发而不可收拾,忙转开话题:“我初登皇位,对国家大事还拿捏不定,矛盾诸多。恰逢此时,边境战事频发,四方外敌虎视眈眈,江山岌岌可危。烦请灵碧小……先生指点一二,在下不胜感激。”
灵碧迅速调整了心境,再次变得面无表情,道:“灵碧只是区区一介女流,又怎懂得国家大事。陛下还是另求高人吧!”她称呼他为“陛下”,一则是为了正视两人的角色,二则是提醒自己,母亲曾说过,帝王之家都是些薄情寡义之辈,千万不可动情。
凌轩进入角色,知道灵碧这是婉转地推辞,想必是因为其母的缘故。于是换了说辞,道:“不然,家父生前曾多次告诫我辈,男女皆平等,是以无论是治国执政还是行军打仗,我国不论男女,唯能者居之。况且家父不止一次提起过尊母,说她老人家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旷世奇才,当年若非灵碧先生相助,我北襄国怕是早就湮灭在异族人的铁蹄之下了。”
灵碧最重生母,被凌轩一顿夸赞,不免有些愉悦。到底还是深居山林,对人世间的套路说辞一窍不通,只道凌轩及其北襄国是真的很敬重自己的母亲,心头的壁垒便放下了。
“家父临终前将灵碧先生的住处告诉我,叫我务必来此寻求灵碧先生出山相助,方可解北襄国此劫。现今灵碧先生仙逝,而你是她唯一的传人,在此我代表北襄国百万子民,恳请出山!”凌轩说着,双膝跪地,郑重地朝灵碧磕了个响头。
灵碧哪里敢受此等大礼,连忙起身,却又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纵然他盛情相邀,切不可轻去,慎之,忌之!”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说:“我考虑一下吧。”
凌轩大喜,起身拜谢。忽然肚子咕咕叫了数声,想来这一路上山寻人,腹中未进一粒粮食,已是饥饿难耐。方才注意力皆在如何对答上,无暇顾及生理反应,此番矛盾稍解,身体一松懈,饥饿感便呈两三倍席卷而来。
灵碧见状,轻“噗”了一声,前去厨房热了碗米粥,又烫了几块薄饼,端来给凌轩吃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