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妈妈电话的那一刻,十九岁的何墨站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清晰地听到来自心底的如释重负又恐惧的声音:原来我们都是孤独的。原来我们没什么两样。
电话的内容她再熟悉不过,无非是些家长里短的牢骚和痛哭流涕的委屈。慢慢地静静地在图书馆前偌大的空地里踱步,何墨有些痛恨那个一遍一遍回忆往事的自己。小学、初中、高中,每一次的回家路她都走得这样慢又这样快。在遥远的路上心若飞驰,走到家门口却想着一步一步往后退。人说“近乡情更怯”,她却不是“不敢问来人”,而是不愿闻其音。捂着耳朵又小心翼翼地漏出一丝缝隙——想从那点点空间里,听一听从院子里传来的到底是欢笑吵闹还是哭泣。
当某天何墨终于知道原来每个小孩子都曾经这样害怕过的时候,岁月已经头也不回地把她变成了一个自卑到骨子里的骄傲的姑娘。所以就算后来身边的人用多么羡慕而恭维的言语夸奖她,她还是忍不住缩起了身子碎碎念“其实我真的没怎么样其实一点都不厉害”。习惯一旦养成,就算是系铃的人也不能再解开。
她的记忆始于五岁的那个夏天,严格说来,是扎根在隔壁婶婶日复一日的调侃中:我刚嫁过来的那一年夏天啊,墨墨就穿着一身蓝底红边儿的连衣衫儿,扎了两个牛角辫儿水灵灵地站在大门口,那时候我就寻思,这小姑娘是打城里飞来的吧。可何墨只是微笑着,蘑菇头一甩一甩地,像是看到了当年的小姑娘。明白那早就不是自己了。
何墨走在回寝室的路上,本来计划好的要在食堂里买饭也忘记了。她咀嚼着妈妈在电话的哭泣和咒骂,觉得自己有点撑得慌。和爸爸吵了这么多年,何墨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完成了从文艺青年到骂街泼妇的蜕变。但妈妈在面对孩子的时候总是比较收敛的。而这也是何墨在被争吵的恐惧与愤怒包围时能抓住的唯一的安慰:至少,他们还是在乎的。
她在手机里听见声嘶力竭的愤怒:我要杀了他。仿佛能看见漂浮在空气里的妈妈的稀疏的黄色头发。她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对不起我没有结过婚没有婆婆或者岳母没有对你们的感同身受,她的脑子里像下了一场冰雹。她想起来加缪写的《局外人》。她想自己在爸爸妈妈的爱情里可能也只是个局外人。像默尔索搞不清妈妈的死亡日期,她搞不清父母在她的生命里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或者她根本没有自己的生命,只是在父母的生活里跑了一个漫长无趣的龙套。这真可笑,她想。却还是哭了出来。在下过雪的十月的寒冷的带着沙尘咸味的风里。
有人跟那个外面的永远谈笑风生不知疲倦的何墨说,你爸妈对你这么好,只有你这样的家庭才能有你这样性格的人——幼稚天真像个小孩。他没见过也不知道的是那个在小学里被一句“你在学校要乖哦妈妈一直在角落里观察你”挟制了五年而不敢稍微犯一点错的何墨,是那个因为上课时偷玩了一棵狗尾巴草而被心情不好的数学老师罚站在门口从此留下了阴影的何墨,是那个初中时因为被老师怀疑早恋而愤怒地摔门而去的何墨,是那个因为家里人不停的吵架而爬上屋顶大声说“你们再吵我就跳下去”的何墨,是那个每当在姥姥家聚餐都因为是女生而不能上桌吃饭所以强忍着委屈却还是在说话时啪嗒啪嗒掉眼泪的何墨,是那个就算每次屈居第二都倔强地默念“二就是我的幸运数字”的何墨,也是那个因为自卑所以永远都在等待奇迹降临的何墨。多荒唐,这个如今众人口中喋喋不休夸赞的近乎完美的乖乖女。
爸爸也打电话过来了。“很多事你还是小孩从前没有告诉你你都不懂”,对啊,我就是不懂,但小孩就没有知情权么,何墨想着却不说。“现在你大了想告诉你又怕你不接受”,不接受什么呢,命里该有的有什么不能接受?人一生都只能靠自己这样浅显的道理如今该由她哭泣着告诉父亲。她想象着电话那端小心翼翼地抖动的白发,仅仅是爱有什么用呢。暴躁的父亲从未对何墨发过火,好像她的泪水太汹涌足以浇灭一切。但我想要浇灭却始终无法浇灭的并不只是你面对我时的愤怒啊!冷风在替哭得说不出话的何墨咆哮呜咽。夜晚闪烁的灯光好像也在回应着她隐忍不了的哭泣。
身边有练习滑板的人飞驰而过,他们看起来真快乐,何墨忍不住羡慕。心里却知道谁都有自己的痛苦,也许比自己更甚。小时候羡慕人家的爸妈不吵架,直到后来在别人家玩的时候被他爸妈打架的血腥场景吓得不敢动弹才稍稍收了心。谁又比谁强呢,可何墨还是忍不住自己的泪。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打给闺蜜哭了一阵之后又挂掉。如果她不会说安慰我的话,至少陪着我一起呼吸,让我觉得没那么孤寂。好在她懂,何墨有些庆幸。
岁月真的已经头也不回的把何墨变成了一个自卑又骄傲的姑娘。她总是盼望着等待着,因为骄傲也因为自卑。她总是回忆着怀念着,那些已经被她的骄傲美化过的好像发着光的往昔。那些故事真实到连她自己都要信了。
十九岁的何墨挂掉了妈妈的电话又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共计两个小时的嚎啕大哭和隐忍抽泣严重地损耗了她的体力。以至于醒悟到原来自己的世界就这么几个人,也没有好过那个漂流的鲁滨逊。也头一次明白父母其实和她一样,害怕那块名叫孤独的冰冷石头却还是牢牢地抓着它不肯放手。
何墨在放肆的哭声里好像重新回到了五岁的那个夏天,那时她还有两个倔强的牛角辫,那时她还没有被这个世界的喧闹污染过。
如果人一生的长短跟阶段可以选择,何墨想,那么我,不长不短,只要走过六个十岁。大人的世界太冷了也太累,也许我看过之后就不再相信。那么,与其这样的信念被摧毁,还不如它根本就没有过的好。
灯灭了,该睡了,何墨钻进被窝蒙住头,第一次这么迫切地想要重回八岁那年游荡过的梦境:天空湛蓝,河水清澈,树叶绿的要滴出水来,有长翅膀的白马飞过,唯独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