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你的世界里，我孤身前行，万般小心。再没有那般温暖的寄托……

一

七岁时，父亲高升搬家，我转学去了另一个区的小学读2年级。

那时小峰八岁，作为班上成绩最好的孩子，老师安排她做我同桌。

整个学校只有两个三道杠。一个是高年级的少先队大队长，一个副的就是她。小峰顺理成章成了家长们嘴里“别人家的小孩”，我爸没少拿她来说事儿，为这个我很讨厌她。

小锋个子不高，灵牙利嘴。每次欺负她都是我吃亏。

直到有天我发现了新的大陆。

她是回民，真回民。

我开始尝试在她面前提二师兄的各种部位，这招管用！平均说三个部位她必定梨花带雨，随后班主任便冲进来狠狠虐我。

我却乐此不倦，至少她哭了。

时间久了，班主任略显疲态，干脆换了狠招——写检查、家长签字。

往往一个“家长阅”就会换来一次毒打。

为此我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最终决定临摹。

几天以后我的“家长阅”三个行书字体写得比我爸还溜。

自那以后，我声名远扬。隔壁班同样遭遇的孩子也慕名而来，一时间我成了所有坏孩子的救世主。

没多久，东窗事发。班主任们发现班上坏孩子的“家长阅”笔划雷同必定出自同一个爹。

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感觉小锋的笑容非常诡异，呲着小白牙对我说：

“班主任有请！”

“干嘛？”

“去了不就知道了”随后眼睛向上一翻。

我小心翼翼进了办公室，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心顿时凉了一半。

几个班主任正拿着我的书法向我爸投诉。

当惯了领导的老爸平时只有他骂人的份儿，而如今1米8多伟岸的身躯却被几个1米6的老师夹在中间各种喷，我心里也挺为他抱不平的。还没来得及同情一下，忽然眼前一黑。不知道哪个孙子把没吃完的水果罐头放在我爸面前的书桌上，直接导致我被爆头。

倒地的一瞬间，我下意识的舔了下嘴角，嗯！桔子味的。

二

当天夜里，我摸着脑袋越想越气。根本没心情关心星矢是否能顺利打通黄金12宫救出雅典娜，满脑子都是对小峰的复仇计划。

几天后，在我伤愈复出的那个大课间，大喇叭播报：

“为革命，预防近视，保护视力，眼保健操开始，闭眼……”我余光一扫。小峰双眼合目，长长的睫毛足有1厘米多还向上翘着，分明是在挑衅。

我一咬牙，狠狠掐她大腿一下。在她张大嘴呼喊的一瞬间，从兜里拿出一块熏肉直接塞了进去……

此次事件导致了严重的后果。

先是她叔叔拿刀追砍我跑了几条街，随后我硬是被迫写了三封检查（这次是我爸签的字）2000字的，一封给了区少数民族委员会，一封给了她爸，还有一封贴到校门口以示惩戒。

说实话，我那会儿真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性。看着多日以来以泪洗面的小峰，我心里异常难受，觉得自己挺孙子的。

此后我极力与小峰修好，凡事都听她的。学校课外活动总是邀请她来我家玩。我母亲很喜欢她，常常感慨，她只比我大一岁，可比我懂事多了，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小峰在一边腼腆的笑着。

小学毕业时，她在我同学的留言簿上写了一句话：

“希望你早日长大，让我们友谊的翅膀飞向远方，你的姐姐——小峰！”

三

92年我们一起升入同一间中学，却不在一个班。

当时社会风气很差，80年代严打余孽未消。

老混混带着小混混经常在学校门口兴风作浪。我们每个人都能背出社会几个知名混混的名号和其凶残的故事。上学放学零花钱都藏在鞋里，即使那样都免不了被打劫。

最不争气的是我自己，初一没有丝毫发育的迹象，身高1米44，说起话像个姑娘。因此连级别最低的初级校园古惑仔都敢拿我开练。

反倒是小峰，带着我们小学学霸的光坏，不仅成绩耀眼，初一伊始更是出落的亭亭玉立，越发的漂亮。很多社会大混混和校园古惑仔都喜欢她。每次放学必是前呼后拥。

我很庆幸喂她吃肉肉的恶劣事件发生在小学，否则以她如今一呼百应的魅力，我必死无葬身之地。

有天放学，我被66班的四傻约去校门，没到地方就被一群流氓袭击，头直接插在了雪堆里。我估摸着至少要挨打几分钟。忽然周边的一切变得安静，身上没有丝毫拳打脚踢的感觉，我爬出雪堆，耳边传来了今生最温暖的声音：

“记住！这是我弟！以后谁都不许欺负他！”小峰穿着红色风衣，霸气地站在我身边。

我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感动的眼泪奔流。

“行了！男子汉哭什么，你以为我说当你姐是白说的啊！”说着捡起我被打飞的帽子。

感动之余，我心狂喜。不仅仅是以后不会再被欺负，更多是心理上的一种依靠和寄托。

四

漫天飞雪的时节，小锋恋爱了，对方是我最好的哥们。

起初约会主要集中在清晨6点的教室。他俩不顾严寒，顶着月亮踏雪来到班里。先点炉子生火，之后看着启明星，谈谈理想聊聊未来。为了凑热闹，我也起个大早，过去帮忙添煤加火。

小峰并不介意我当电灯泡，每次约会都带着我，为了减少遇到家长、老师和她那些追求者的几率，我们选择了一个绝对安静安全的地方———烈士陵园。

对于当时的我，所谓爱情、感情全然不知，只是觉得和她俩在一起很开心，空气都是甜的。虽然是灯泡，我却深深感受着一种爱的力量，记忆里那个冬天是美好温暖的。时至今日我再去陵园墓地，一点没有阴森的感觉，相反闭上眼都可以感受到那时甜美的味道，就像当年小峰身上郁美净雪花膏。

95年，小峰考取了丰台铁路卫校。我由于某种原因休学了一年，96年上了高中。

五

假如你来到了一个崭新的国度，却看不到志同道合的战友，精神上唯一的知己还不在身边。周遭的人全是冷漠的各扫门前雪，你一切的喜怒哀乐都与他们无关。

高中伊始，我就是这种感受。

伴随着校长开学第一课那句：“三年看头年，头年是关键！”

全体同学陷入了疯狂的学习竞争中。

大家事不关己，一切集体活动都不积极，甚至连和外班打架这样关系到班级尊严和团结的重大事情都冷眼旁观。

这样的环境里，我越发的格格不入。

我时常坐在操场，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青春快凋谢了，我害怕整个三年就这样过去。

班里有着同样想法的不止我一个。

那是个长的像猫一样的市区姑娘。

没多久，我的初恋开始了。

我牵着猫一起漫步在深夜的操场，一起爬过年久失修的铁道桥，一起为了迎接香港回归排练过《相亲相爱》。

可这段懵懂的感情最终由于我的幼稚或是傻逼，只维持了不到3个月。

那天香港回归了，整个中国一片欢腾。而我独自望着曾经一起漫步的操场暗自神伤，就像猫女偶像温兆伦唱的那样：

“我和你走过的每个地方都变成捆绑我记忆的墙”。

失恋的日子里，我整天抑郁烦躁。晚上睡觉会忽然惊醒，心像针扎一样的疼。

我开始叛逆、抽烟、厌学和父母的关系每况愈下，特别和我爸的关系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见面就吵，他动手我就跑，母亲只能在一边流泪。最后干脆爷俩不再说话，形同陌路。

有天收到了一封来自小峰的信。她通篇都是询问我的近况，我忽然感到一种久违的温暖，更是心灵上一棵救命的稻草。

我赶紧回信，把近来的痛苦烦恼一古脑地倾诉出去。

没多久回信如期而至。我惊喜的发现，小峰真的神了，我说的她知道，我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她更了如指掌。

信中他劝我要理解父亲，如今我的表现简直枉为人子。

你忘记小学你坠楼骨折，你爸为保住你胳膊不被截肢，哭着求着医生——

“我都40多岁了，就这一个儿子，您一定要救救他啊！”

你都忘了吗？你爸很爱你，我都羡慕你有这样好的爸爸，走到今天只怪你自己，他是恨铁不成钢。

最后告诉你，下次回信，看不到你们爷俩和好如初，我就不认你这个弟了……

那天父亲从外地开会回来，我特意去火车站接他。

远远地望见父亲从人群中走出，我低着头过去，伸手去抢他的行李。父亲一愣，迟疑了几秒钟才松开了手。爷俩一路无语的回家，眼睛却都是湿润的。

高二那年，猫女有了新的男朋友。

一时间我挺难接受。

告知小峰，回信曰：

喂！你是男人哦，做男人要大度点，祝福他们吧！

咱好男儿志在四方，考你等上大学姐给介绍身边最漂亮的女孩儿。

我眼睛顿时一亮：

回信：“不要猫脸的！”

回信：“成！一准儿的狐狸脸！”

至此，我奋笔疾书。

六

我上大学那年，小峰卫校毕业。由于各方面成绩出众，被分配到海淀区空军总院，并很快成了急诊科的主力。

一个不错的单位，一份朝九晚五体面的工作，大部分人可以安定下来了。

可小峰偏偏就不。

过了一年，她电话里说：

“我辞职了，离开空总了！”

我吓了一跳。

“不是干的不错吗？”

她解释说：

“整天面对生死，每天千篇一律，把人生过成标准答案，那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现在在做医药代表，赚的比空总多多了。我也是趟趟水，万一你毕业没有出路，就我混吧！”

听罢我心里好有底气，毅然逃了导员的课。

七

2003年大学毕业，我学人家玩创业搞公司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母亲实在看不下眼，年底连哭带骗把我弄去广州。

我一个人迷失在11月穿裤衩都出汗的世界里。语言不通、水土不服，瞬间恍惚，我想起了小峰。

电话里听了我的现状，她叹了口气：

“怪我，怪我，这段时间光忙赚钱了。你说你跑那么远干嘛！你赶紧回北京吧!和姐干！”

“一个月有3000吗？”我问她。

“3000?我这三年，我在三环之内买了3套房！回来吧！姐罩你！”

“真的假的！卖药那么有前途？”

“爱信不信！哦，对了，我要结婚了！”

“那……那祝福你啊！”

“你要过来当伴郎哦！”

“不去不去！”

“真不来？”

“不来！”

听罢，小峰直接挂了电话。

我赶紧把电话接过去：

“姐！我去，我去当伴郎！”

“对不起，伴郎有人了！”

“那伴娘总可以吧！你身边有比我白的女人吗……”

“少臭美啦！当了老师还这么没正经的，记得时间啊，2月8号！”

挂了电话，我心理有点莫名异样，绝不是吃醋，或许是担心她结婚了，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关心我呢。

2004年1月16日，我在回北京的T202列车上，想着小峰会不会在北二出口接我。忽然接到我妈电话，

“和你说点事儿，你回来我也瞒不住了，你要镇定点啊，小峰走了…….”

八

悲剧很俗套，

小峰结婚的对象，那个渣男其实有老婆有孩子。

小峰买的房子还写了他的名字。

当事情败露，小峰直接崩溃，当夜吃药轻生。

本来她是有救的，吃药没多久，好朋友黄菲曾联系过她，感觉她状态不对，赶紧打了120。但万恶的北京交通，从出诊到接到人足足两个多钟，人就这样走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满脑子想的是报仇，想着找到并弄死那渣男，是他叫我没了姐姐！我特么平生唯一的姐姐啊！

九

这些年，我时常梦见小峰。

很多时候，梦里我根本不知道她和我早已阴阳两隔，她还是10多岁的样子，笑起来那么甜美。

偶尔在梦里，我又清晰的记得她已经走了。但她告诉我，其实她没有死，只是病了，所以躲了起来，听后我开心的像个孩子。

十

去年过年回家，父母卖了学区老房子，搬进小区电梯楼。

收拾屋子时候，母亲给了我一大摞信。

那是丰台卫校的来信，收信人是我母亲。

母亲告诉我，高中那会儿我处于暴走状态，谁也管不了。

或许只有小峰的话我能听，于是私下联系到她。每周都背着我和她汇报我的情况，然后小峰再给我写信开导我、劝我。没有她，以我当年那状态，早就毁了。

窗外飘雪了，我又一次感受到了小峰，还是穿着那件红色风衣，她就在我身边，整个世界都是那个温暖的声音：

“记住！这是我弟！以后谁都不许欺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