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大地

“我信这山河大地,不信你誓语诚诚。”——扎西拉姆·多多

(一)

北京的深秋在我的记忆中,是伴随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叶落而来的。我不清楚究竟是风还是天气预报中的西伯利亚冷空气,只记得我骑着脚踏车在小店门口停下的时候,店旁不知名的树下,已经铺满了巴掌大的叶子,有的甚至还没有完全变黄。 我窝在店里的小沙发上给穆凡发邮件,刚刚点了发送键,他的电话就打来了。

“Hello?”他的声音就那样轻描淡写的从电话的那一端传来,我在前一刻还想唏嘘感叹几句两人间的默契,下一刻却恍然发现已过了害羞脸红的年纪。

“今天不忙吗?”我抿了口他上次回北京时留在店里的咖啡,苦得我皱起了眉头。

“还好,不是很忙。你在做什么?”

我啧着嘴:“伤春感秋。”

他来了兴致,语气里都带着笑意:“是因为北京的雾霾吗?”

“你可以用一种圆润的方式离开我的视线吗?”我笑道。

“好好好,我不该用天气来调侃你,毕竟北京比不得山清水秀的云南。”就在我蓄势待发准备反击的时候,他突然话锋一转,道:“你要不要过来这边?”

“我……会耽误你工作吧?”

“工作倒还好。至少这边空气和风景都不错,不想再听你咳嗽了。”我心下一软,但转瞬又恢复了一直维持在他心中的艺术女流氓气场:“包食宿。”

“好!”他在电话那边笑得好听。

(二)

叶渭尘对于我突然将店面委托给他的行为表示可以理解,倒是温静言,她一直好奇穆凡对于我的意义。我想简单的向她解释一下,但是想了几种说法都觉得并不贴切,最后倒是叶渭尘的一句话相对中肯。他说:穆凡于她,就像是一个从小养成的习惯,所以你所知道的所有关于爱情的解释,放在他们这里,都显得多余。

在飞往丽江的飞机上,我有几分钟的恍惚。似乎朋友对于穆凡的疑虑在时间面前,都恍如隔世。我就像站在一个厚厚的玻璃罩里面,他们有的拍着玻璃,表情狰狞,有的抚着罩子,好言相劝。只是声音我听得并不真切,只记住几句,大概就是,他曾经消失的几年和我游离在背叛边缘的几年。好在,我们撑了过来,莫名其妙的,撑了过来。

飞行所伴随的耳鸣让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原因,或许也正如我所说,就那样莫名其妙的,五个小时以后,我站在了这片他所热爱的土地,却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他接过我的行李箱,在我耳边说第一句话:“想你。”

(三)

我在将店面委托给叶渭尘的同时,给旅行社的朋友打了电话,简单定下了一个即将要出发到云南的旅行团。电话里的朋友笑着问我:“真的不再考虑几天?这个团价格虽然低,但是当地导游会带着游客去一些消费点。”我迟疑了一下答道:“不再考虑了,只是想简单去转转,懒得自己做攻略了。”

在昆明机场的旅行社接待点,我找到地接导游,随着另外几家人一起,坐着小面包车到了当天的酒店。在云南,这种形式的旅行团非常普遍。大家以不同等的优惠价格从全国各地独自坐着飞机赶来,临时整合成一个旅行团。像是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盛会,而这个盛会,因为发生在我们并不熟知的地方所以显得满目琳琅。

收拾妥当后,我靠在酒店的床上给穆凡发信息:“北京还有点事,我七天以后到。”在我快睡着的时候他回复了:“刚刚在忙。订好机票后把航班发给我,我去接你。”

昆明总给我一种白天的时光很长的感觉。从午睡的一个算不得好的梦里清醒过来,拉开帘子,虽然已临近傍晚,但阳光依然很好。我从酒店包了车,去了不远处的海埂公园。

与其说这里是一个公园,不如说就是临水而建的长长的连廊。我看不清它的起点在哪里,更望不到它的尽头。已经是秋末了,披着简单的毛衣外套一点都不觉得冷。满目的红嘴鸥从临近岸边的晴空以一种迅速且潇洒的姿态低低掠过人们的头顶,啄走看客们高举的手中的面包。我用手肘撑着岸边及腰高的水泥堤坝,身体向外探着,看堤岸上停下来晒太阳的红嘴鸥,懒洋洋的样子,倒像极了把我的头发吹乱的风。我干脆散了头发,让它们随意飘着,仰起脸,肆意的晒着太阳。

“小姑娘,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回转过身,看到一个年纪略大的阿姨。她穿着枚红色的冲锋衣,皮肤有些黑,但是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和她穿同样衣服的人,想必是她的朋友。“嗯,我是,您有什么事?”我双手抱在胸前,不自觉的做了一个防备的姿势。

“我们想坐船去再远一点的洱海里看看,但是人数不够,还差一个人,你看你愿意吗?”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小小的港口。岸边的游人已经越来越多了,拿着食物高举起的手也越来越多,我被人群挤着离堤坝边缘又远了一些。对面的阿姨已经准备放弃了:“你如果不太相信我们,我们就去问问别人,没事。”她微笑着。

“没关系,我相信你们的。我们一起去坐船,也可以做个伴。”

只是很普通的汽艇船,船身是乳白色的,边沿的漆还没有掉,看样子是新船。怕两位阿姨晕船,我自告奋勇的坐在了最后一排。船开起来的时候,靠后的边缘激起一层一层的水浪,与青绿色的水不同,水浪连同汽艇船白色的船身都在傍晚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在发动机的轰鸣里,我扯着嗓子问开船的人:“师傅,我们要开多远?”

他回过头答到:“往里面开二十分钟,就能看见山了。”

我继续扯着嗓子问:“这里的山和别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

他道:“你们到了就知道了。”

大概二十分钟以后,船家停了船,坐在一旁抽着烟。他指着我们面前连绵的山峰道:“这就是我们这边的山了。你们仔细看,是不是像一个少女躺着睡着了?”

我们顺着他的手看去,几座高低不同连绵的山峰依着水蜿蜒展开,一座小小的山脊像是平躺着扬起的下巴,紧连着的两座稍高的山包就像少女微微隆起的乳房。夕阳正跨在她的鼻尖处,要向山的那一边迈去。我看着轻轻荡漾的水面,一层一层的向远处荡开,在微风的轻拂下忽而皱作一团,但转瞬又在夕阳注视下将一汪闲愁揉开了。

沉默了半响,船工转过头问我:“你是哪儿的人?”

对于他突然的发问,我一下子有些发怔:“嗯……北京。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你挺白的,不像我们这边的人。”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四)

后来的几天,我和导游以及其他团员汇合,一起度过了六天匆忙、紧促的行程。因为对云南导游的种种行径有所耳闻,做足了心理准备,所以当他因消费指标问题恶语相向的时候倒有一种见怪不怪的释然,甚至在玉龙雪山山腰的草甸上喂羊的时候,倒替这山这水生出一丝悲天悯人的情怀。

我把这些话说给叶渭尘听,他在电话另一头大笑着说:“不错,这要是放在五年前,你肯定就撸起袖子和人家打起来了,终于长大了啊!”

我不理会他的调侃,淡淡道:“帮我查一个时间稍微合适的航班吧,明天……就该见面了。”

半个小时后,我给穆凡发了短信,关机,睡觉。

我说不清心理具体的感觉,除却所占比重最大的期待以外,隐隐有一些抗拒。心里痒痒的,牙齿也痒痒的,总想啃点东西来平复,最好是甜的,甜到发腻的最好。

我坐在机场的麦当劳里,点了咖啡,汉堡和薯条,还不忘和服务生多要了两袋番茄酱。所有的行李都已经打包好,像刚来时的样子。看着窗外往来的人流,心却渐渐收紧了。有一双手轻轻拨弄着我的心脏,就像我在北京无聊时把手伸进缸里逗弄自己养的乌龟一样,来来回回,不轻不重,悬在不知名的地方,一边被填充,一边被掏空。

我拿起桌上的咖啡,右手却在轻轻发抖。我一边安慰自己:“可能是低血糖犯了,吃点东西就好了。”一边抓起汉堡,大口吃起来。只几口,胃就一阵收缩,险些将刚刚咽到肚子里的汉堡吐出来。我打趣的想,如果温静言看到我这个样子,一定会笑着问我:“怎么?去了云南几天,怀上啦?”可是她不懂的是,孕育的结果永远是剥离。

在很多个失眠的夜里,我都曾问过自己,我和穆凡,究竟都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一边说着缱绻,一边又将对方推远,渴望从外面的世界寻找到自己的价值。我们一边生存一边生活,他说着艺术,我讲着文学;他在南方的一些偏远的小镇寄来照片,我在北方的小店里听各种人的故事……偶尔,我们也谈宗教,谈人性,谈对这个世界冷眼旁观的见解,从未见独到却乐此不疲。我们在生命的广度上完成了对自己最大的出离,就像僧侣们花费了极大的时间和耐心,用彩色的沙子铺设出巨大的曼陀罗图案,再将其抹去,以达到对“不畏惧”的修行。只是我们都还有所畏惧,至少我是畏惧的,任这图案在心里肆意延展。

“Hello?”穆凡在我眼前挥挥手,“在想什么?”

我站起身,抬起头对上他闪着光芒的眼睛:“好久不见!”

他笑得很柔软,像无印良品里面的草莓夹心棉花糖。我把行李递给他,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丫头,你不想抱抱我吗?”

他的声音挠着我耳垂上的每一根绒毛,像小蚂蚁在一瞬间爬过了我的每一根神经,直抵每一根毛细血管的尾端。然后,我闻到了他蓝色外套上淡淡的汗味。我想,我的曼陀罗图案被莫名的风吹散了。

(五)

穆凡的车上挂着一只驼铃,车子一动就叮叮当当的响。我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着,那种声响有一种古老的厚实感。

“你喜欢这个?”他一边开着车一边问道。

“嗯……叮叮当当的,很有意思。”

“我听叶渭尘说你一周之前就来了,都转了哪些地方?”

“就知道他会出卖我。”

“嗯……听说你还遇到了很令人生厌的导游?”

“你是不是要讽刺我?”

“别用那么可怜巴巴的表情看着我,我不会的,要不你告诉我谁让你不开心了,我带你去找他算账?”他笑道。

“懒得理你……我睡觉了……”

“哎……”他趁着等红灯的时间把包里的眼罩递给我,“多大了都,一上车就睡觉的毛病怎么还改不了?”

穆凡订的酒店和我第一天到昆明的酒店离得很近,周围的街景也都熟悉,只是距离市中心有些远,路上并没有太多的行人。我们吃过午饭,领了门卡进去的时候,房间厚重的窗帘并没有打开,屋子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穆凡将我的行李箱放到他的箱子旁边,大小差不多的两个箱子,鼓鼓的,看上去都很可爱。

“那个……我去开灯。”我舔舔嘴唇,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很渴,想喝一罐凉凉的雪碧。

“一会再开灯。”我的胳膊被他拉着,整个人被圈进他的怀里,“我想你。”

我觉得耳朵凉凉的,左耳的耳垂被两瓣柔软的东西含住了。我的心里突然飘满的浮动的灰尘,就像某个下午我在北京的小店里抖落一件放了很久的衣服一样,逆着阳光可以仔细的看清每一颗尘土,然后它们静静落定,再无处寻找。

“其实,你知道……”我们两个异口同声。

他放开我笑道:“你先说。”

“不,你先说。”我摇摇头也笑了。

“我想说……其实你知道上次我给你电话的时候,刚刚拒绝了一个女人送的鲜花。”他少有的义正言辞。

我沉吟着:“其实……你知道我之前在杭州给你电话的时候,差一点就接受了一个陌生的吻。”

紧接着,他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我也揉着自己的头发跟着傻笑,却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像是两个在沙漠中穿行了许久终于望见绿洲的人,我们大口的喝着水,一边趴在河边努力的吞咽,一双眼睛又目不转睛的望着并不宽阔的水面。连在河对岸优雅舔着水的骆驼都被看做是我们的敌人,我挥开手想把它们都赶走。我的眼睛映在水里,随着水波不断晃动,每晃动一次,我都能看见那水波下面分明写着我们两个人的贪婪。

(六)

“在想什么?”我们平躺在一张床上,穆凡拉着我的手问道。

我把每一根手指固执的填满他的指缝,看着天花板出神:“在想这里——彩云之南。你喜欢这里哪里呢?”

穆凡思考了一下说道:“我爱这里的矛盾……那些带着我们走进这里的人,似乎把我们推远了,而那些旁观我们的人,或被我们旁观的人,却是真正让我们皈依的人。有的人说,这是商业化的影响,我觉得并不单纯是这样。包括我一直想寻找的意义也在于此,我原以为那些意义在山水里,却忽略了比山水更能‘蛊惑人心’的,是歌里唱的,厨房与爱。”

我的脑海里莫名的充斥着那个船工一口雪白的牙以及玉水寨的水潭里一尾尾缓慢游动的鳟鱼。

“师淇。”穆凡用一只胳膊倾斜着撑起身体。

“嗯,我在。”

“师淇。”他又叫了一句。

“你说,我在听。”

“我们结婚吧。”

(七)

因缘早在前世种下

我们茹毛饮血 由火神作证

业果也将来生拟定

我们言之确确 对彼此誓盟

今生 我当这所有相遇

都是归来

我信这山河大地

也信你誓语诚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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