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乡愈久,故乡愈近。
——题记
先生的伯父年少时参加革命离开家乡,已有五十多年,家乡于伯父,有着独特的生命记忆,童年,少年和青年时光里的印记和认知,是爱,是暖,是疼痛。人生暮年,多是回忆,故乡是生命的启航,又是一场漫长的心灵回归,是一场与异乡的辞别。
随着年岁的增长,故乡在伯父的记忆里愈来愈清晰了,伯父越来越念着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了,念着家乡的左邻右舍了,念着那些儿时的玩伴,念着那个老院子了,这思念如那悠悠的潍河水,漫延流长……
伯父现在已退休赋闲在家,以画画为乐,逛书画市,约故乡人聚,约不到的隔三差五地通电话,回忆共同的岁月,探寻家乡的消息。家乡像一根风筝的线牢牢地拴在灵魂的深处,不管你走出多远,历时多久,它牵着你的心。
今年八十三岁的伯父,听说我和先生要去,激动地一晚没睡,一大早起来收拾,准备饭菜,展纸涂鸦,为我和先生,还有儿子作画两幅,一副题为“临济留念”,一副题为:“待到刚风起,展翅冲云天”。这画溢着伯父的喜悦和祝福。伯父多年前因为右手抖动,练习着用左手画画,一直用画表达着自己日子中的喜乐。
九三年伯父六十岁,我儿子出生,伯父闻之大喜,左手作大吉图贺之,一副气宇轩昂的大吉图表达着老人喜悦的心情,寄予着对孙辈的期望。儿子成长中的点点成绩,伯父闻之,必作画表达喜悦和祝贺,家乡里的一人一事一物都牵动着伯父的心。
二零零一年暑假,大伯哥带着十一岁的儿子回老家认祖,那时我儿九岁,两人第一次谋面,一会便熟络了,一起在北海公园划船,开卡丁车,形影相伴。在伯父的老院子里玩耍,留影,伯父在其中一张照片背面题诗一首:“故宅风光美,满院绿丛丛。一根生两地,相依情浓浓。”看到两地的孙辈第一次见面就那样相亲融洽,血脉相连啊!伯父激动而欣慰!
腊月十二,先生要去济南出差,正赶上我学校里学生已放寒假,工作已近尾声,先生提议让我一起去济南看看他的伯父,我欣然同意。高铁时代距离不再遥远,一个半小时到了济南,先生先去处理好了公事,二哥早已开车等在了住处外,大约四点到了伯父的家,伯父温和地等在门口,岁月的痕迹爬满白皙的脸,一米七五的个头,笔直的腰板,却不显老态,腰里系着围裙,锅里早早地炖上了鱼,一进门就闻到了家的味道啊!
八十高龄手有疾,
闻侄家来心大喜,
厨房炖鱼案头画,
执手殷殷话家俚。
儒雅慈祥的伯父,从未让我觉得我是张家的外姓人,俨然如自己的家人,他常常把他收藏的字画给我和儿子,心底泛着永远的暖。伯父仍然住在东郊宾馆的老楼房宿舍,伯母和二奶奶相继去世了,房内依旧整洁,依旧简洁朴素,只是墙上的字画大都换了伯父自己的作品,内容都是少时的场景,只有书房墙上挂了最近山东画院刘宝纯和美院张志民送他的画。一进门客厅左侧墙上挂着一副《播种图》。
人生老来多回忆
八十犹记十三时
月下挥锄兄弟仨
黎明播种人当马
一九五零年寒露已过,家里三亩小麦未下种,曾祖母甚是着急,没有耕牛又没劳力,取借无门,伯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叫来叔伯兄弟商议,决定晚上借着月光翻地耕种,深秋的夜已经很凉了,三人把地翻了一遍,平整好,天已蒙蒙亮,汗水湿透了衣服,十几岁的孩子既困又饿,可播种扶楼是个技术活,三个孩子又犯了难。正巧天蒙蒙亮时看到村子里一扶楼的高手捡粪路过,高兴地跑到人家跟前说了一些好话,人家疼惜三个孩子,帮着扶楼,终于把麦子种上了,解了奶奶的愁,从中也学会了好多农活里的技巧。伯父说在少时的耕种中懂得了协作的技巧,在他以后的工作管理中排上了大的用场,伯父退休之前曾是济南东郊宾馆的经理。
叔伯兄弟三人,是一个爷爷,祖上是大家户,不分家,一个屋檐下长大,一样亲,自然排行,伯父行二,我公公最小。晚上伯父忆当年月夜通宵翻地时,我公公才十二岁,大伯父十四岁。现看此画,不觉泪流满面。公公已过世多年,两位伯父身体安好。
向前走几步,右侧墙上挂着一副是《月夜忆舍弟》,月夜下的老宅子,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借了月光,在门外坐着小凳,趴在杌子上看书,一个在抢,抢书看的是我的公公,一个是伯父,嬉闹完了,俩人便安静的走进了书的画面。在物质匮乏的年月,煤油灯都是奢侈品,有月光的晚上,是不舍得点灯的,有课外书读更是稀罕物了。说到此画,伯父的眼睛湿润了,那时公公六岁,伯父八岁,如今伯父八十又三,公公在另一世界里多年了,或许公公在他那从来也不曾离开过吧!
伯父留了公公十八岁画的一副画,一直放在老家里,因为思念,最近托人捎来了济南,我和先生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幅画,以前只是知道公公画得一手好画,刻的一手漂亮的字,因为家事公事的牵绊,我嫁过去后,在家里不曾见到公公画和刻,只见过他写的对子和大福字,今日见了真是一惊,想起公公在世所有的好,理解了公公内心的凉,泪不自觉溢满眼窝,遗憾与惋惜啊!我拍了公公的那副画,发给了在深圳的儿子,儿子也喜欢画画,愿公公的形象在儿子的心目中更清晰些,愿公公在另一世里如意安好!一说到公公,伯父眼圈总是润润的,伯父看我喜欢这画,就把公公留下的这唯一的念想送给了我,公公是伯父的爱弟……
九五年伯父的父亲去世,伯父送老父亲回老家安葬,大伯父从鞍山赶回,叔兄弟三人得以一聚,在二伯父的老屋有了一次难得的笔会。三位年届六十的老人聚在一起畅谈痛快,二伯父自幼视我公公为知己,公公零四年去世后,伯父曾挥毫泼墨一副,题词“光义爱弟一去,别再无知音。”淋漓尽致地表达了痛失爱弟的锥心之痛。那次笔会,是三人聚在一起的最后一次,当时三人集体作画一副,现存于本家一位叔公处,伯父最近靠了回忆当初笔会的场景,左手画出当初故宅笔会其乐融融的情景,抒发着思念之苦。
闲谈中,伯父说到他的大孙子和我的儿子,聊了文学和画画,谈到国学大师,谈不同画风的名家,由家常到历史、文学、美术,受益匪浅。我被伯父的精神感染着,说:“您身体看上去比以前好了许多。”伯父回我,“你们来了,我就好了。”看到故乡的亲人如同回到了故乡,精神自然就好了许多。
说话间二嫂、大嫂和大哥陆续下班回来了,因我们来,他们今天都回伯父家一聚,大哥的孩子在外地读博,二哥的孩子读初中在眼前,我的儿子在深圳,难得我们一聚啊!伯父难掩兴奋和激动的心情,我们在杯盘觥筹中谈笑着,而伯父说要吃我从老家带来的豆包和单饼,天下面食的制作大同小异,只是生活地域不同,面食的味道也带有了不同的记忆,不同的水土熔进了骨子里的家乡味,这饭食也是家乡的最美了,嚼着这家乡的饭食是对故乡和母亲最好的纪念吧!
饭桌上伯父继续聊着他熟知的人和事,祖上的人和事。祖上原来是大户做药材生意的,原来我记忆中柳疃街上那些大青砖瓦房是先生祖上的大药铺,老婆婆娘家也是大户,当时出嫁时三十六台下染坊,曾名震一方,娘家还陪送了两个丫鬟,那时家境殷实。因为这,家里划了不好的成分,影响了公公一代人的求学和婚姻,伯父因早早出来参加了革命,影响不大,苦了我的公公和大伯父。可伯父说他的父辈里有个地下党,常在那药铺里接头联络,只是家人都不清楚,后来便没了音信,也无从查起,记忆中柳疃街的那些大青砖瓦房于我却是记忆犹新了。
记得公公在世时跟我说过一事,那个年代推荐上大学,他自然也是向往着读中央美院,无奈家庭成分通不过,邻村有一人被推荐了,和公公熟悉,拿了公公画的画去面试的,时代的不幸吧!我安慰公公,好歹你画画的水平还是被间接认可了的,也算是幸运吧!那个人刚去中央美院时,还时常来家里看望公公,后来便没了联系。公公病重时念叨这事,我托人打听到,在某专科学校里任教,美术上也无大的建树。古人云:“人品不高,落墨无法。现在国画界,有人玩技术,有人玩花样、形式,有人玩主题、内容。”其实一幅画应该给人一种独特的内在感受,时代的悲剧啊!大伯父因为年少一腔热血,做过国民党的话务员,后来总觉得是一生的“污点”,战争年代,十八九岁激情懵懂,却承受了时代风云之痛,后来做了鞍钢的一名技术工人,兢兢业业,缄默少语,一辈子与世无争,与笔墨为友,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昌邑文山诗书社,也曾收录过大伯父二伯父的作品。时代总是向好的,现在的幸福安康,抚平了他们曾经的凄苦,大伯父一年也总要回来一趟感受感受家乡富裕幸福的日子。
伯父叔兄弟仨人,少时一个院里长大的,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帮家里做农活,兄弟情深,伯父最惋惜的是我的公公,兄弟仨人,公公最小,退休八年就人世两隔了。惋惜公公画的一手好画,一身的才艺,性情耿直,因为家庭成分,终以一小学校长之职终其一生,言语中尽是疼惜和不忍。
伯父谈了故人和自己的旧事,又谈我们在坐的六人,你们都已是中年,为人父母,都是吃财政饭的,国家发工资,踏实做人做事,工资以外,不贪不取,恪尽职守,“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弯腰。”我们应和着。晚饭在愉快地交谈中结束了,我们又陪伯父在客厅坐着闲聊,聊伯父记忆中说不完的旧人旧事,聊我们的状况,聊他的孙辈的理想和喜好,聊他的人生经验,聊他的工作态度,有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点点滴滴都是情啊!十点了伯父还是恋恋不舍,意犹未尽,不乐意我们离开,说公事不忙就再过来……四个多小时的交谈中我寻得了伯父浓浓的乡情啊!临行,伯父包了一大包画给我,我小心翼翼打开,一张张翻看,是伯父近几年的画作,题材是家乡系列的人事风情,寄寓了伯父的思念和祝福,如那涓涓的潍河水滋养着我们这些晚辈……
伯父的故乡啊,是四季分明的时节,是时代风云烙下的疼痛,是那个晨曦日暮中安静的村庄,是家乡的一草一木,是亲朋旧友的气息,是左邻右舍的喜乐哀事,是那居住过的老院,……是他相伴长大的兄弟……是他孙辈的理想……是融进骨髓的家乡味……
即使那些在故乡受过苦甚至遭过罪,经历过贫困潦倒和不堪的罪罚而诅咒过故乡,然而多年以后,仍会发觉心灵深处最温馨的一隅,依然还是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故乡。
故乡是一个人精神的源头,是灵魂的归宿,离乡日已久,归乡日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