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归真忆我妈

2022年6月18日中午,我妈突发心脏病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原本一个正常的周末变成了丧假。之前5月份某天下班路上,我突然想起“我的母亲”这个被写烂了的大IP:有朱老总、老舍先生、迟浩田上将、俞敏洪等太多的大神珠玉在先,到时候我应该怎么写呢?万万没想到当时一闪之念竟在一个月后成了现实,我没妈了变成了世界上最委屈的一句话,悠悠苍天,何薄于我?之前我肯定仰慕钟太夫人和马老太太能培养出伟大的儿子,现在我更羡慕朱老总和老舍先生能有高寿的母亲。每个生命特别是每个母亲都应该有一个ID编码,以证明自己来过这个世界,有的进太庙皇陵让太史公们树碑立传,有的只能进祖坟族谱口耳相传,多年之后大家再尘归尘、土归土。

我妈叫周凤霞,生于滦平县三道沟村。当时的农村也谈不上哪更穷一些、哪更富一些,但如果说我们白旗村属于交通要道,那紧邻分水岭的三道沟村就属于神经末梢,用我们家乡话说白旗村属于大川,三道沟村属于山沟。条件困难又有些重男轻女,于是大姨和我妈成了家里6个孩子中唯二没上过学的,一天没上是瞎话,总共上了一个星期。没上过学、不识字、睁眼瞎、离开家里哪也找不到,既是妈的自我调侃也是事实。

相比于千千万万的劳动人民,我妈还真算不上受累多的,无非一年到头春种秋收、锄草施肥、喂猪养鸡、三顿饭菜、收拾家务、洗洗刷刷、养大小的、送走老的、哄孙子孙女,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呢?如果我非要说我妈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那就是矫情无病呻吟。劳动人民不需要卖惨博同情,我爸和姜老师都说过,人活着就是来受罪的,生活本就应该如此。

跟很多人上户口时分不清楚农历和公历的区别一样,我妈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不准,反正我妈属猴、腊月出生肯定没错,我们都按腊月二十四给妈过生日。我妈享年虚岁67,不高寿也不短命,发病前后十几分钟没遭罪,也没劳动任何人,没有呕吐拉尿,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因为疫情阻隔我一个半月才回一趟家,一家人还能高高兴兴地吃顿饭,我还能吃上妈做的最后一顿饺子和面条,还能看着医生给妈抢救,也算是一种福报了。虽然因为去接大乖回来错过了妈心电图最后变直线的那一刻,虽然妈少活了几年,但天地本不全,万物皆有缺,哪里有那么多功德圆满呢?我妈的一生,我妈的去世可以打75分吧!

我妈不识字,不以扛山驾海见长,但我妈心灵手巧,家里针织女工没有不会做的。我妈会绣花,枕套、手绢、小帘子,我小时候还没少看见妈做姑娘时候的作品,我们大乖还穿过我妈做小花鞋。我妈会做鞋,无师自通,我妈临走的头天晚上还跟我描述,我姥姥回娘家了,她自己在家就开始做鞋。我到大学才不穿我妈做的鞋了,之前多少年我们爷仨都穿我妈做的鞋。我妈做的鞋虽然足弓处不大舒服,没有减震功能,但不捂脚穿起来也很舒服。

我妈会理发。小时候胡同里面的孩子都找我妈推头,而且我妈推出来还很好看呢。我妈突然一走,我们二为的头发被推得深一块浅一块,庆铃虽然也心灵手巧,但就推头而言比我妈差远着呢。

我妈会摊煎饼,会做各种吃的,而且手艺还非常好。我妈组织能力还很强,一到冬天就跟一群妇女合伙摊煎饼,我还帮着烧火啥的。我妈会做端午节的葫芦、各种纸活,现在红白喜事啥都买现成的,过去都是自己扎。印象最深的是兰军子结婚的时候,他拿着红纸去找我奶奶帮忙扎花,我奶奶说你去找我们儿媳妇吧,她会,然后兰军子又拿着东西来找我妈。

每逢有红白喜事,无论是制备纸活、帮厨做菜,还是各种支桌招待新亲,我妈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老院杨玉林大叔年轻的时候可捞着订婚退婚了,每次办事都是请杨士如当厨子,他都指名找我妈帮忙,因为我妈干啥利索,眼里有活儿,不用交待就把菜切好了,作为大厨他只需要炒菜就可以了。杨玉申二叔结婚的时候,老爷专门给我妈敬了一杯酒,这些年家里一次次订婚结婚我妈出了大力,我妈这个侄媳妇确实经得起叔公敬酒。

我妈还特别会织毛衣,衣裤鞋帽、耳套座垫我妈都会织,各种针法都会织,织出来还特别好看。除了自己家人,我妈还给二姑家的小飞、三姑家的黄鹤,还有当时的姗姗都织了毛背心。虽然未必符合城里新新人类们的审美,但也都是我妈设计的花色图案,现在想来还是挺美好的。我妈在最后几天给自己钩了一双蓝色线鞋,还专门拍了照片发给几位亲戚。她看我们大乖非常喜欢就准备给大乖也钩一双,可能我妈也预感到自己的大限到了,加班加点赶,第一只鞋成活儿了,第二只鞋没钩完妈就走了,那两双鞋也成了妈留给我们最后的念想了。

我妈不但自己织,还教别人织呢。大姨家哑菊大姐就是妈教出来的,虽然哑菊不会说话,但妈一教就会。妈说她教的这些丫头里面最笨的就是成财家的云子,怎么教都不会,妈说连哑菊都教会了,也没教会她。人世间就是这么无常,云子搞碾子沟了,1994年吧生头胎的时候难产死了,我妈也已经作古,倒是杨士如八十几岁仍还健在,跟着老伴儿和子女四处游玩。真是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我时常感慨人家英国老太子七十几岁了还能叫一声妈,我才四十就没妈了,但也是他们家,威廉王子十五六岁就没妈了,人世间的幸与不幸就看你跟谁比了。

我妈虽然不识字,但悟性极好,手机通讯录你给存上,谁是谁我妈都能分得清,自己独立往出拨打电话没有任何问题。哪怕是面对智能手机,妈用微信语音视频、拍照录像玩得相当溜。妈尤其爱抢红包,每次回老家都必须把自己的大手机带上,视频拍照在其次,主要怕错过红包。赶上群里有红包雨,活动结束后妈还让我算算这一晚上她抢了多少钱呢。妈倒不怎么发红包,说是怕发错了,偶尔由庆铃代发。每隔几个月,妈都让庆铃看看微信里有多少钱了,然后跟庆铃兑换成现金,别处可以是一家人,这个时候必须丁是丁卯是卯。临最后几个月,我妈都学会几首诗了,都可以提示二为背《咏鹅》和《春晓》了,当时我都觉得妈开天眼了。妈走后我几乎不用妈的微信往外发信息了,但仍用妈的微信替妈抢红包,相信妈在那头看见还有红包抢也高兴。

我妈不识字但很重视教育,再有困难再有泼冷水的,爸妈供我上大学从未动摇,妈更以儿子上了大学为荣。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妈别的记不住,燕山大学一本记得牢着呢,只要逮着机会保证能见缝插针用上。有一年她回娘家,碰见当初介绍过的对象了,人家问她当姥姥了还是当奶奶了,我妈特自豪地来一句:还没当呢,我儿子考上了一本燕山大学。我妈说对方当时就没话了,其实人家日子过得不错,人家也未必真了解燕大,但我妈还是愿意开局就甩王炸。

就是在那个年代,我妈做事都很有思路。相亲时城里的工人不找,因为她没文化进不了城,与其自己留在农村还不如直接找个农民呢,但必须是识字的农民,俩人要都睁眼瞎过日子就费劲了。三道沟本村的不找,因为她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发展,真生俩儿子娶媳妇都费劲。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知进退有远见,我妈这种人间清醒不多。大姨先嫁到白旗,我妈过来住亲戚家,大姨的老公公说我妈干净利落,来了叮当的什么活都帮着干。

后来大姨的三叔公过去提亲,当时的见面礼就是10块钱,我爷爷奶奶没掏。我妈眼看就要走了,我爸自己准备了10块钱给我妈带上了,就是这10块钱让我妈觉得我爸有担当,俩人也就成了。俩人以10块钱见面礼始,以一套首饰终,吵吵打打一辈子,但我爸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有担当,我妈没有看错人。还有一年我们几个同学去我家玩了半天,谁对谁有意思,谁对谁不感冒,我妈摸得门清,可惜我天天和这几个同学在一起,别说发现我连注意都没注意过,一顿饭的工夫我妈就全看明白了。

好日子都是奋斗出来的,奋斗就会有人做出牺牲。为了生活年轻人两地分居,为了生活老年人一样两地分居,都是当妈的进城帮忙哄孩子,当爹的留在老家自己做饭洗衣、种地打工,我爸说的“打光棍”,还不止一家两家呢。这几年妈一面算计着来回路费,一面惦记着家里的爸,嘱咐这嘱咐那,有空回趟家根本闲不住,做吃的、洗洗涮涮,尽力让家里像个有女人的样子,维持家里外面的平衡。

妈走后爸没少唉声叹气,倒也没看见爸掉眼泪。妈走后的第一个冥诞,爸给妈微信上发了条语音:老婆子,我想你啊!说着爸就已经哭了。世间没有什么太复杂的大道理,什么不弃不离、生死相依,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些都只解决美的问题,却不涉及真和善。美可以合成,而真和善更像是黄金,没法合成,天生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与你读了多少书没有太必然的联系,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说的基本也是这个道理。

多年以后我四处相亲随妈,因为一件小事缘定今生随爸。多年以后三道沟确实没有啥发展,我妈确实生了俩儿子,但人家三道沟生儿子的照样娶媳妇,我妈嫁到白旗生儿子照样打光棍,人算不如天算,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我妈很能张罗。虽然我爸能受累,但基本干一把死活在行,真讲究对外沟通、事半功倍还得看我妈。如果说我爸是红砖,我妈就是砂浆,没有砂浆填缝砖墙别指望结实了。比如前院买个大门,我妈一出面肯定能便宜200块钱,光靠我爸基本上人家要多少就给多少。无论是盖前院房子还是新农村建设改造院墙,受累最大的是我爸,但真讲究协调渠道都靠我妈。我爸觉得自己都能料理得开,总嫌我妈管德多,俩人没少骂架,但我们都坚信没有我妈不行。有一次我爸垒鸡架,干到最后才发现没留出入口,垒成死葫芦了,我妈说她早就发现了,我要提前说他肯定骂人,我就等他都干完了再让他改,此事也成了一时话柄。

妈消息特别灵通,街上有点啥事她很快就知道了。2015年春天我赋闲在家,村里二钱义老家的兄弟要找人在承德市里干点活儿,我妈得着信之后马上过去推荐我和我爸,跟人家各种保证我俩肯定干得了,我们在承德有房子,不用你们提供住宿。就在狮子沟转盘附近装修幼儿园,我和我爸早晚坐公交车上下班,我俩前后总共挣了5000块钱,当时还真解决了不少问题。此类事情不少,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我们家的日子基本就是这么过起来的。

我小时候不好喂饭,妈抱着我在街上走溜溜喂饭,我爸有过白天在砖厂干活、夜里从后山往回挑谷子的经历,算是践行了俞敏洪的“留下一段让自己感到热泪盈眶的日子”。大概从1992年我爸开始外出打工,挨过坑骗,有过吃一口油条就一口凉水的辛苦。我结婚坐福时摄影师让我说几句话,我提及爸妈的艰辛付出,我和妈都不觉落泪。供我俩上学、给明亮盖房子、支持我买房子结婚、给明亮买房子,一件接一件,穷富都是相对的,爸妈挣下的家业并不小。爸妈不抱怨、不纠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为蝇头小利怨天怨地,不夸夸其谈眼高手低、不自以为看透一切,不充当人间清醒,再平凡的人都是国家的脊梁。

俗语说,男人是耙子,女人是匣子,不怕耙子没齿,就怕匣子没底,我们家日子还说得过去,开源靠我爸,节流靠我妈。我们家最少的时候一个月才一块钱电费,从这个意义说,我爸是最好的耙子,我妈是最好的匣子。活儿肯定是我爸干的,口碑也是我爸挣下来的,但好多渠道确实是我妈经营的,我真的只能用这些词汇了。

我妈待人热情、从不落礼。亲戚和街坊邻居的订婚、结婚、坐月子、老人、周年、生病长灾,份子钱从10块钱涨到200块钱,哪怕再困难,自己再省吃俭用,有时候也为出去的份子回不来而有怨气,但该随的份子我妈从不落礼。当时交通和通讯不发达,有些亲戚远我妈都早打听、早稍份子也不落礼。宁肯自己省着也要把客人招待好,2009年我们给明亮盖前院房子,码地基时候爸妈用泥坑酒招待工人在村里成为一时的话题。

每次老院的姑奶子回来,我妈都张罗着请人过来吃饭,正月的时候就更是如此,有时候是老少两辈姑奶子都过来,再往前还有姑爷子和外甥女。因为疫情阻隔,因为孩子小,因为庆铃春节要值班,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回白旗老家过春节了,我妈也很长时间没有正月做一大桌子菜请老院姑奶子吃饭了。

最近两年我总有些莫名地怀念那段日子,我妈也说跟娟子二姐说,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但还是特别想再回家张罗给你们做顿饭。开始我以为自己和我老了怀旧了,万没想到是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2007年小飞用数码相机给我妈、明月家大嫂子、杨玉申家二婶拍了张合影,三个老美女再次合影已经是2021年的事情了。我妈在双塔山哄孩子,二婶在塔子沟矿上做饭,大嫂子在塔沟门做饭,真的是相见实难。物质匮乏的年代,我们缺相机、缺胶卷,后来我们缺相聚,现在我们开始缺人了,我妈的突然逝去不会是终点,想来怎么能不让人伤感?

我妈请人吃饭有亲情也有感谢。当初我爸在北京豆各庄当装卸工,没少受桂明子夫妇照顾,过年我们专门请桂明子到家里吃饭,准备的都是猪下货这种所谓的硬菜,饭后桂明子说了句“酒足饭饱”。以后人家生意越做越大,跟我们家没啥交集了,但我们依旧感谢人家。爸跟着广利二姐夫干了几年,明亮又跟着广利干,妈说那几年正经管事儿了,广利说在大婶家吃饭都习惯了,什么时候赶上什么时候吃。杨老师当初对我上学多有帮助,我们跟人家联系至今。上大学时因为找家教我认识了杜姨一家,我结婚时杜姨和潘叔专门从秦皇岛过来参加婚礼,我妈一直让我打听着杜姨家小孩结婚了吗?坐月子了吗?可不能忘了人家。妈走后的某一天,我忽然觉得妈很像《红楼梦》里面的刘姥姥,弯得下腰有生存智慧,目不识丁又有情有义。世间没有啥高深的大道理,只看你有没有真和善罢了。

2015年5月妈到双塔山我房子这里,先是照顾庆玲后来一直给我们哄孩子。奶奶去世后姑姑她们回娘家,我妈专门从双塔山提前赶回白旗,“保证我们姑奶子一下车就有热乎饭吃”,娘家妈没了,姑奶子就得奔我这来了。妈去世当天上午,我还跟妈提起这件事情,我说至少我感动了,关键那会儿她们可还没拆迁呢,你要这会儿再办同样的事情,人家可就认为你奔着钱去了。我妈边给大乖钩鞋边说,人办事儿得看长远,不能光看眼前这一点儿。应该说人都有嫌贫爱富、趋炎附势、用着人朝前、用不着人朝后的隐性基因,我们家人不敢说一定能免俗,但可以说滴水之恩、永不相忘。

我妈是个热心肠,对待亲戚邻居总有操不完的心。燕子大姐生小孩她去伺候月子,断奶她去帮忙,大舅66岁她张罗着回去给过生日,桥头玲子生活坎坷她也各种操心。三姨跟大伯子家关系紧张,我妈说劝三姨不要拉硬,你准备点煎饼、冻豆腐给人家送去,杀猪时请他回来吃猪肉,人家是你哥哥不丢人,人家多打声招呼就能让你有活儿干。二姑因为与人口舌惹上麻烦,爸妈专门过去看自家姑奶子,老姑和三姑有些闹心事儿也都愿意跟妈说。三姑回忆,最后阶段妈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知足”:没想到自己能活这么大岁数,没想到能住上楼房,没想到临了能跟小姑子说上知心话了。

我妈给杨玉林大叔介绍对象、特别是给我老姨介绍对象不止一个人反对:这种半路夫妻过好了不一定说你好,一旦出问题就是你毛病。但我妈还是管了,十年过去了两家人过得还都不错。开始是语音通话,后来是微信视频,妈的手机就像个服务器,两头亲戚各种信息都在她这里汇总,业务忙着呢。很多亲友都说我妈是主心骨,虽然我妈不识字,也未必能解决多少实际问题,但她能给你提供思路,最少让你心情舒畅。

我妈到哪都是社牛。在老家村里哪个阴凉地都能跟街坊们聊上几句,在小区里面的老头老太太没有她不认识的,谁家子女都干啥的、谁家有什么新鲜事,张家长、李家短,我妈比社区干部都了解民情。曾经有街坊形容农村老太太进城哄孩子是去蹲监狱,其实小区房价已经帮你完成了筛选,能住进同一个小区的基本都是同一个阶层,大部分都是农村老头老太太过来帮忙哄孩子,对我妈来说到哪都是主场作战。我妈走后,小区里面很多人跟我说妈的事情,都说太突然了接受不了。

可能因为闹儿底子(中耳炎),我妈有一个耳朵不太好,间接造成我妈说话声音比较大。判断我妈有无毛病根本不需要医生,也不需要望闻问切,听声音就知道了,没毛病说话嗷嗷地,说话一没劲儿就是来毛病了。但这条经验最后不灵了,我头天晚上还夸妈体格好,将来姊妹几个体格就得看她呢,结果第二天中午妈就走了。妈爱说也爱笑,整理妈的照片,我发现绝大部分照片妈都在笑,越是最后几年妈笑得越多,也让人稍多些安慰吧。

我妈没文化,但讲起革命家史真的能一把鼻涕一把泪,什么当初大姑姥姥往家里带棒面饽饽,一把年纪也要回来送我姥爷一程,二姥爷惦记我上学,如果我对姥姥家有点什么感情基本都靠我妈。谈不上什么技术含量,但教育的本质不是想出什么新的大道理,而是让别人接受最基本的道理,比如要讲亲情,要心地良善。我称不上一个很坏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我妈还真是个教育家。

我妈不怎么讲究吃,最顺她口的就是粥和咸菜,但我妈很讲究穿戴,尤其喜欢首饰,称得上一生爱美。1992年左右我老姑买了两件大衣,第一件大衣放到现在都是好大衣,我妈身姿挺拔地穿着她照相留念,另一件放在当时的村里也很拉风了,我妈回娘家就没少穿。我爸在豆各庄当装卸工时给我妈买了个礼帽,当时赶上杨玉申二叔结婚,当我妈穿着高跟鞋、戴着礼帽一进屋,明月家大嫂子一回头来了个:哎呦!哪来的洋人啊?因为不断有人在北京来来回回,就是在物质比较匮乏的年代,我妈穿的都不落伍。

后来我妈到双塔山给我们哄孩子,基本每次回老家我妈都买件衣服,好像也为了告诉老家的街坊:我在儿子家过得不错,我买衣服自由。同样是200块钱,我可能就买一件衣服,我妈恨不能买10件,所以我妈的衣服特别多,还没啥贵的。当然我妈也不是挑最次的衣服买,很多时候都是店里的衣服卖断码了,我妈特别瘦,别人穿不下的衣服她穿着还挺合身,她就买了。

我妈最喜欢的衣服应该是一件绿色的旗袍,我妈多次把那旗袍挂起来拍照、穿着拍照。回娘家给二姥爷八十大寿,我妈旗袍、手链(还有项链未戴)称得上装备满血、仪式感拉满,以至于两年后亚楠小姨还能说起妈的旗袍特好看。我们家人都信奉姑奶子回娘家事关几家人的脸面,别管有没有钱先穿戴整齐。妈的衣服太多,圆坟时我们只挑选了部分妈最喜欢的衣服给妈带回去,肯定包括这件旗袍。原本我以为衣服不怎么爱着,真烧起来最后不管薄厚衣服都烧得一干二净,可以迷信点说,妈对这些衣服还是非常满意的。

相比于吃喝穿戴,我妈最爱的其实是面子。2008年我毕业参加工作,2010年3月我买了笔记本电脑和数码相机,6月份我随公司到承德市里东园林项目工作。每次回家我都给家里买点牛羊肉和稀罕的水果,火龙果、哈密瓜、榴莲、椰子,宽广超市里有的我都买过了,绝大部分都是爸妈从未吃过的,那也是我最有成就感的一段时间。妈与大姨之间有些你瞧不起我,我不服气的纠葛,我妈说要不是看她现在有毛病了,我非带着那些稀罕物去她跟前显摆显摆。俩人闹矛盾,我妈回来就把跟大姨的合影撕了:我儿子有相机,撕了这一张还有的是照片,随便照。闹归闹,等大姨真的生病了,真的处于弥留之际了,妈也动情,只是不如三姨走那会那么着急罢了,毕竟她们都住过同一座世界上最贵的房子。

彼时在农村数码相机还比较稀缺,我妈张罗着给街坊们特别是给孩子们拍了不少照片。大部分免费照免费洗,有的一张收2块钱,我还真挣了有一百来块钱呢。当时有个街坊在服刑,我妈专门带着我去他家给孩子照相,让街坊看看媳妇和孩子,在里面好好改造。世界就是这样,当时我们也没想别的,却不经意间让我妈在这个世界上多了一段视频资料,称得上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了。相片照的时候是纸,多少年后就是钱,甚至钱也买不回来。孝财家小国过年时抱着他闺女在我家照的像,时间不算太长小国出车祸人没了,你说那张照片应该值多少钱呢?这些年没少经历我拍的照片里俩人没了一个,仨人没了俩,七个人没了仨,净这种事情,我一度怀疑是不是让我给方的。头天晚上夸完我妈体格好,第二天中午我妈没了,我也怀疑是让我这乌鸦嘴给方的,不幸事情接二连三由不得你不唯心,谁不服可以试试。

燕子大姐有件皮衣,当时就得两千多块钱,后来她不愿意穿了就给我妈了,放在农村绝对是好衣服。2011年3月我爸带我妈去承德附属医院看病,我妈不是皮衣里面穿棉袄就是棉袄里面穿皮衣,里三层外三层的核心就是要展示一下自己的皮衣,保暖都在其次。我妈还不失时机地告诉医生,我们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市里上班,其实我当时只是在市里的工地而已。从医院出来,我带着爸妈去了新华路的麦当劳餐厅,那也是我第一次吃麦当劳,当时的视频和照片现在看起来太亲切。

经过接近两年的周折,我于2015年入职北京一家地产公司,我妈差点打遍了所有亲戚的电话,告诉大家她儿子一个月要挣够一万块钱了。庆铃说不止一次听见我妈向小区里面的老太太们“宣讲”自己的儿子工资高,自己的儿媳妇在市医院当护士。庆铃一个月挣四千块钱时,我妈跟别人说挣五千块钱,庆铃一个月挣五千块钱,她又跟人家说挣六千块钱,反正就要多说一点!其实除了她的儿媳妇确实孝顺,她儿子的大学和工资放在社会面去看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能说过去的苦日子太多了,受到的委屈太多了,必须释放一下。

我妈省吃俭用一辈子,到最后几年也开始活明白了。我妈说终于知道财大气粗是种什么感觉了,动不动就劝我们一两万块钱别当回事了。我说妈没有以前会过日子了,我妈说过去实在没办法而已。初中时期有一次妈去学校看我,办完了事儿妈试探着问哪有商场,虽然我也领着她去了所谓的商场,但我们只是一前一后走了一趟,别说买啥了,连话都没说。高中时期有一次妈去学校看我,回来之后妈哭了好久,说怎么人家都穿买的鞋,我儿子不矮不矬怎么就穿自己做的鞋呢?

多年以后我们娘俩也算是了却了当初的心结。我妈可以和小区里的几个老太太逛完了山庄下饭店,然后再去德汇大厦选选衣服。我上大二时还得往邻居家打电话,到大三时候我和家里就可以用手机通话了,再后来就变成了人手一机,再后来变成人手一部智能机。不经意间我的姥姥家从梁西三道沟村变成了滦平县城,因为姥姥家的亲戚几乎都搬县城去了。我们不说感谢党和政府,但至少要感谢这个时代,时代的一小步都能促成我们个人的一大步。

我妈走得太突然,这点随我姥姥了,一个57岁,一个67岁,都低于当时的平均寿命,都是心脏病发作,都是好好的人说不行就不行。我妈的装老衣服都是从医院买的,我想如果假以时日有选择,我妈会自己准备装老衣服吗?按之前妈的习惯和手艺,我妈肯定会细致地给自己做一套装老衣服,但根据最后几年我妈的状态,我感觉就是有选择,我妈也会大概率地买现成的,因为我妈活明白了。

自1998年我到滦平县城读书开始至今,离家每几年一个场景,每几年交通方式一更新。1998-2004年我坐火车奔滦平县城;2004-2008年我坐火车奔北京奔秦皇岛;2008-2010年坐奔北京;2010-2015年我奔承德市里,火车班车各半;2015-2017年坐奔北京;2017-2019年拼车奔首都机场奔贵州;2019-2021年拼车奔北京西站奔陕西;2021年开始拼车奔天津。这里面陪我最多的除了白旗火车站就是妈了。每次离家前都有一顿合适的饭菜,每次离家身后都有一个身影,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以后再也别想回家进门喊一声妈了。有了微信,妈还会一路打听,在微信上妈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问我快到了不。每次上飞机之前我都跟群里发张机票照片,下了飞机再报声平安,妈说只要我一上飞机她的心就放不下。妈走后我第一次离家,妈走后我第一次回家,都是触景生情哭一路。

回头翻看过去的照片视频,每逢过年或生日这种节点,家人相聚举杯妈都能说上几句吉祥话,有的时候哪怕镜头里没有妈的身影也能听见妈的声音。还真不是每个人都能自来熟,不是每个人都能当气氛组。能当气氛组何尝不是一种热爱生活?每次都能把儿媳妇的工资多说一千块钱何尝不是一种热爱生活?爱面子总比不要脸强吧?想去显摆一点总比无所谓强吧?妈每年春节都要点小彩灯,我现在基本每天都点一会儿小彩灯,在小区里面一眼就能看见,就当让小彩灯指引妈回家吧!

我们家也比较邪性,我爸只有一个弟弟还打光棍,我只有一个弟弟至今未成家。恨不能全世界都抛弃了我二叔时,我妈还是愿意说“我来的时候他才7岁,才那么高”,哪怕再所琢非玉,逢年过节妈都惦记着叫二叔过来吃顿现成的。在村北的敬老院遇见三道沟老乡(孤寡老人),我妈会给他点零花钱,人家不要,我妈就专门买点吃的让他带回去。我在贵州参与扶贫时虽然见惯了贫困,但看见有些家庭不掏个三十二十的还不好意思出人家门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我们家人都心软吧。

人生是分阶段的,妈人生最后一个阶段就是到双塔山给我们哄孩子了,从2015年5月初一直到2022年6月18日去世。妈哄大了大乖又哄二为,多少邻居都知道有个老太太每天推着老二接送老大上学。天地本不全,功德圆满的人生太少,眼看着二为爽手了就要上幼儿园了,妈也应该轻快一些了,她却突然走了。

我们不宣传唯心论宿命论,更不宣扬迷信,但我只能说唯物论和唯心论都有自己的短板。之前我们大乖跟我奶奶挺亲的,但我奶奶去世前,不要说去老太太家,刚进那个胡同大乖就开始哭。我妈去世前整天“奶奶抱抱为”“奶奶背背为”,一刻都离不开她奶奶。孩子可能已经知道奶奶的大限就要到了,必须得黑天白天在一起,一天当两天过了。跟奶奶再亲,二为从来都说“爷爷送为上学”,事后去想奶奶没了不才爷爷送为上学吗?

妈一直说“这輲疫情什么时候能过去呢?”,妈终究还是没等到那一天。应该说承德的封城远没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但时代的一粒灰落在我妈头上真的成了一座山。平日里我妈只要白天带一个二为就可以了,晚上庆铃回来就能帮忙了,可一封城庆铃回不来了,直接变成了我妈二十四小时带俩孩子了,工作量直接翻几倍不说,我妈整天精神高度紧张:怕孩子生病,怕自己生病,怕自己睡着觉就过去了,事实上我妈就是这么走的。虽然只有十四天,但这种透支已经足够要人命了。

相比于有些地方的疫情乱象,抢救我妈的救护车一分钟都没耽搁,滦平县有关领导担着风险让明亮从北京赶回来了,但那又如何呢?我妈没了。半年后因为天津隔离政策突然加码,我尚在集中隔离点就被公司扫地出门了。我从集中隔离点出来当天,国家疫情防控20条出台;等来等去,劳动仲裁随时可能开庭了,但我所在的那个区还是土政策(基本去就集中隔离),我只能请代理律师,结果我刚刚交了律师费,疫情就彻底放开了。疫情改变了太多认知,枪枪精准地打在我这个没妈的孩子身上,让人哭笑不得。疫情三年公道自在人心,历史自有公论,我等不敢妄议,但我肯定不会歌功颂德。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何况我等还没有铁门槛呢!那人生就无意义吗?那人行善就无意义吗?绝不是。我们村原来有个村医,伪满时期他爸剿匪因公殉职,当时我们家条件还算不错,我爷爷对那对孤儿寡母多有照顾,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老辈子的事情我们年轻人怎么会知道呢?等爷爷临走那几天,村医每天都过来给爷爷把把脉、听听心跳、量量血压,说一两天没有危险。到最后一天早上,村医告诉我们准备棺材吧,中午吃饭时村医给我们讲当年爷爷对他的恩情,下午一点多钟爷爷就不行了,爷爷的装老衣服就是村医给穿的。六十年前做的一点善事到最后时刻有回报了,这就已经足够了。

妈走后相当长时间内我都怕过周六中午。那天迷迷糊糊午睡中,我突然听见妈那屋不是好声就赶紧过去,二为在旁边睡觉,妈在大声地喘气,我赶紧喊妈摇晃妈,妈没有任何反应,我说妈你可别吓我,妈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我马上给庆铃打电话:马上叫救护车。我把妈扶起来,妈没反应,我拍拍妈后背,妈连气也不喘了,我知道真出大事了。我哭妈喊妈,我给妈跪下磕头,我想用尽一切手段让妈有意识,可妈还是静静地躺着。这个过程二为醒了,坐了起来看看旁边的奶奶,二为还是不哭不闹,丝毫不知道奶奶再不会再抱抱为、背背为了,我真的后怕万一妈换个时间发病怎么办呢?得说我妈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吧?15分钟后救护车到楼下,医生进屋第一句话就是:这人不行了。两个医生抢救了一个小时,妈的心电图还是变成了直线。

爷爷六十年前做点善事,临走前几天才收到回报,我妈一辈子与人为善,突然一走也留下了不少让我感动的人和事儿。当天二婶和大嫂子在家张罗棺材灵棚,妈的灵车到家,二婶和大嫂子边哭边推着我妈往胡同里面走,这就算是扶灵了。我大姑坐车、坐轮椅、让人扶着也要回来送妈一程,净面时非要看妈一眼,说很长时间都没见着妈了。我二姑她们三个明明知道疫情管控还是开车回来,实在不让下高速又返回北京,电话更是打了无数。我四奶奶把我四爷放家里,自己拖拉着病腿当天过来、出殡过来、圆坟过来,送了我妈一程又一程。

多年前我妈突然昏厥在街上,事后街坊们说那个傻外甥女抱着我妈哇哇哭,多年前哑菊过来看见妈在洗衣服,顺手就能接过来,如今哑菊大姐得着信,进来一边哭一边用手点着妈的棺椁,好像是说你怎么这么突然就走了?来一个亲戚,老姨哭一通,来一个亲戚,老姨哭一通。老姨跟老姑特别熟,跟二姑交集并不多,事后等俩人再见面时抱头痛哭,只因我妈这个最大的交集没有了。某天王志华二姨要去市里,到了我们这一站不自觉地就下车了,都进小区了突然想起了:二姐已经不在了。发送完我妈,杨桂枝来电话,潘叔来电话,还有不少亲友来电或留言,不一而足,不再单独一一感谢。

原本我已经准备收笔,却又有意无意地翻开妈的微信。妈走后钱俊霞大姨连续四个月总共给妈的微信发了九条语音,我只听了前两条就再次不能自已,一次次去卫生间擤鼻涕,一点不次于第一次读黛玉殡天,一点不次于当初妈突然离开,当时是伤心,现在更多是感动吧。现把语音转化成文字记录下来,让妈在那个世界知道,不止一个人在想她,让自己记住曾经动情过。

6月21日下午,大姨哭着说:二姐,我怎么那么想跟你说话啊!把我急坏了,我再也听不到你回音喽,我的二姐啊!次日上午,大姨哭着说:二姐,我就想听你说话,我想扑到你身上让你再抱抱我,我的好姐姐,最后一面我都没见到,再也听不到你回音了,我的好姐姐。我实在忍不住了,哭着用妈的微信回复:大姨,我妈的微信号肯定都留着,我妈的微信再给你回,您别害怕就行,也不用吃惊,那就是我给您回的。大姨哭回复:我不害怕,我也不吃惊,我好想,我好想上你妈那嚎啕大哭一场,我心里那叫难受。不害怕,外甥我不害怕,我也不害怕,我也不吃惊,我就当我的姐姐还活着。

36秒钟的语音,最后一段大姨哭了八九秒。到了七八九月份,大姨发给妈的语音平和了一些,至少不哭得那么伤心了:二姐,我想你;二姐,外甥给我发微信了;二姐,我又梦见你了。不再一一描述。在家做姑娘时的友情能保持到死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原本想着用67张照片来纪念我妈的岁数,可需要舍弃的照片太多就改用99张照片,九九归真嘛!绝对没有刻意去算计,刚刚一数居然整好99张图了(后有部分图片调整),那就收尾吧!感谢老姑在90年代留下很多照片,感谢小飞在00年代留下很多照片,感谢自己在10年代留下很多照片,感谢时代让普通人也能留下很多影像资料。纪念不是让大家凄凄惨惨戚戚,停一下是为了更好地出发,像我妈那样热爱生活,像我妈那样与人为善应该就是对妈最好的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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