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医院的时间跟正常的时间好像不同,忽缓忽急,等待时缓慢,办理各种手续时匆忙,简直赶不及。手术第二天,加清去续费,在财务室排了半天队,轮到自己时才发现忘记带银行卡,急忙赶回来,被周小冬埋怨了一顿。拿了银行卡冲向电梯间,小小的电梯间只有一个人,站在医生专用电梯前等待。加清的目光一下子捕捉到了那头略凌乱的鬈发和周身流露出来的独有的氛围,心一慌——他是魏松声,随即戛然止步。循着突兀而止的脚步声,魏松声回头看见了加清,他们的目光一相撞便慌不择路地逃开了。
加清憋着急促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端端正正走进电梯间。电梯间有四部电梯,南边是两部病患电梯,西北也是病患电梯,东北就是医生专用电梯。离魏松声最远的西南那部电梯应该先到,加清走过去。
电梯缓缓上行,5楼、6楼、每一层都停留,加清从未如此期待电梯慢些到,她甚至希望停电——不行,这是医院!那么,让这四部电梯坏了,手术电梯不坏,就这四部电梯坏了,那么,她和魏松声待在这儿、待在一起的时间就会长些。
加清微微侧头看向魏松声,她终于可以用真实的目光看着魏松声,在无别人的地方,在魏松声看不见她的时候。大楼里的所有动静远去了,外界的所有声响消失了,风忘记了这里。加清的目光化作风,从魏松声的发丝、面庞柔情拂过,沉迷在魏松声独有的温柔、专注,还有一种让她说不出的安心和伤感,以及慌乱的氛围里。是的,魏松声慌了,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所措地凝固在加清的目光里。他还感受到加清在看他,更加一动不动,红晕浮上脸庞。加清慌里慌张收回目光,她为魏松声的慌张和脸红心疼了。
加清直视着电梯,电梯正以让人绝望的速度一层层上行、停止、上行……
电梯间静悄悄的,世间的一切喧嚣都止息了,有欲说还休的千言万语和情思在小小的电梯间萦绕。一瞬间,加清想到很多很多:她愿世事更迭,把这小小的电梯间抛掷于乱世中,头顶敌机轰鸣,炸弹爆裂的呼啸笼罩天空,她会奔向魏松声,用自己的躯体为他遮挡硝烟;她愿空间坍塌,把他们逼到站在一起,终于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她将祈求他一个轻轻的拥抱;她愿时光扭曲,他们都已苍老,满头白发,生命将逝,她再不会这样背对背,她将遵循内心的意愿,走向他,承认真实的情感,深深地凝视他的双眼……这是一个神圣的此时此地,应该隔绝于人世,无限延长下去。
医院的时间真是短暂又漫长,长得能贯穿余生,短得来不及调整呼吸。加清等的电梯到了。
加清站在电梯里,凝望着魏松声一动不动的背影。她突然想起那春日里阳光灿烂的一天,她走在通往图书馆的樟树蔽日的道路上。加清在湖南读大学的时候第一次认识樟树,这是一种奇怪的树木,冬天葱茏,春天落叶,树叶即使凋零也还是水润,翠绿的叶片集五彩斑斓于一身,满街落英缤纷,好像是造化兴之所至,用毛笔饱蘸了各色水粉,在春风里随意挥洒。她走到图书馆围墙的时候,风忽然从背后很远的地方席卷而来,拂过她的周身,从樟树夹道的绿荫下穿行而过,向着遥远的前方翩跹,整条街落叶轻旋。她隔着被风吹乱、迷离了双眼的长发,怔怔地看向街道尽头,风的踪迹中似乎是什么回头凝望她一眼。她常常是独来独往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期待着一个人,不是女子,是一个他,一个她愿意牵手,愿意对着他毫无城府地哭、笑,把一切心事坦露,把一切交付的人;她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模样。隔着缓缓关上的电梯门,这一刻,她终于知道。
电梯里人很多,有病人、有家属、有医生、有护士。没有魏松声。
出了电梯,加清拔足直奔财务室。风在耳边冷冷地吹,把加清的面庞吹得冷冷。“也许,有的医生只乘坐专用电梯;也许,魏松声其实很内向;也许,魏松声很忙,在病房外不耐烦跟病患和家属交谈……”加清用一条又一条理由说服自己。走进综合楼,走廊尽头的财务室,在长长一排灯光的照耀下更显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