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五日下午三点,我们一行五人从广州回到家中时,父亲正在给我们准备饭菜。
父亲看起来比几个月前更显苍老了,加上胡子拉碴、衣着简陋的样子,看得我倍感心酸!好在他那一头黑发依旧,多少令人有些宽慰。说来也奇,父亲已年近七十,居然没有什么白发,母亲比他年轻四岁,那头发早就花白了。
虽然刚刚驱车七百公里,好在一路只是小堵,加上有姐夫换手开车,我这时并不觉得怎么累。
因此吃过饭,我没有马上去睡,想着跟父母亲聊一会儿天。谁知他们一直忙过不停,在作豆腐、杀鸡,还有挖芋头、摘白菜等(准备给我姐她们带回去)。等忙完这些,又该准备晚饭了。
晚饭后,我正准备详细问问家里这一年来的情况,却见父亲收拾收拾,准备出去的样子。这早晚了,啥事还要出去呢?母亲在旁边告诉我:你爸是要去街上教人打鼓呢!
哦?还有这事?新鲜呵!看来终于有年轻人肯学这行了哦!
父亲是村里“中乐队”的鼓手,算来已经有五十多年历史了。
他从十多岁开始学打鼓,参加村里自发组织的锣鼓队,为本村红白喜事迎来送往,到后来参加公社的花鼓剧团,去四里八乡搭台唱戏,再后来剧团解散,又回归村里,可以说是敲了一辈子的鼓了。
九十年代村里组织“西乐队”时,也曾屡次来邀父亲加盟,因母亲坚决反对,最终没有参加。所以父亲只会打中乐的牛皮鼓,西乐的洋鼓不会,对此他一向甚感遗憾。
在农村里,红白喜事、过年过节的热闹,除了放鞭炮、全靠铜乐锣鼓。
无论是春节舞龙舞狮、还是接亲吵房、坐夜送葬,若没有乐队,势必冷冷清清,不是个事。
但在六十年代,请乐队并不要钱,生产队也不给计工分,因此父亲他们那伙人,也纯是爱好,图个热闹。
似乎到了七十年代后期,才开始有人打发工钱,然后发展到近年,工钱逐渐跟上通胀水平。
然而就是这么个有吃有看、还有钱拿的”好道路",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学。
去年听父亲说,他们组织了一个新的民间花鼓戏班,正在排戏,准备接业务。原来风行了十几年的“西乐队”早就解散了,只剩他们“中乐队”,红白喜事要想更热闹一点,大概只有去找县文工团了。因此他们想填补一下空白,搞个戏班看看。
他们当时经常在我家排戏,排的有老戏如《刘海砍樵》,也有新戏,可惜我不在家,未能躬逢胜会。
说起《刘海砍樵》、《打渔杀家》、《打铜锣补锅》这些花鼓戏,我也算是从小听大的了。
据母亲说,父亲年轻时候,在家经常是碰到锅盖敲锅盖、碰到碗碟敲碗碟,听起甚是烦躁。
我那时肯定是觉得超好玩,只记得父亲没事就清清嗓子,来一句“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 肩扦担往山林去走一程”!现在回忆起来,还感觉蜜汁好听!
可惜家里面那些“文物”曲谱,我小时候常见的,这两年回去找,都找不见了。
父亲他们这个新的戏班,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成员实在是太老了!就父亲这样年近七十、头发没白的,已经算是他们中比较年轻的了!有一些人头发已经全白了,你去给人送葬,人家怕搞不好你自己送自己上山了!
所以这个剧团的没有业务,是当时就可以想像的。但是据说他们还是唱了十几场才散的。当时有一个年轻一点的,父母在教他打鼓,不过是外村的,散了后也就没有了。
父亲想找人接班,已经好几年了。怎么说呢?按说乡村锣鼓队的一个鼓手,也算不上有啥“非物质文化遗产”,咋还想找人接班呢!
其实农村还是挺讲究传承的,你比如:砌匠的儿子当建筑师、木匠的儿子开家具厂、书记的儿子当书记,会计的儿子CPA,这都属于有所传承。
父亲除了种田,别无所长,惟有打鼓这一门手艺,虽不至于十分高明,到底是花鼓戏剧团出来的,那水平在四里八乡那也是拔尖的。
他有一手左手打镲(即钹)、右手打鼓、还能再打个碗锣子而纹丝不乱的功夫,那其实媲美《神雕侠侣》中周伯通和小龙女才会的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功夫呵!
偏我这儿子却是半点也没有继承,现在孙子看样子也不太可能去继承了。遗憾啊!
另外,农村一村有一村的乐队,那也不跨村传承的。因此我父亲一老,这乐队鼓手就没人了,有一两个临时顶上去的,没经我父亲教导,那打出来的水平在旁边听着也瘆得慌不是!所以,他这几年一心要教一两个徒弟。
最近他们中乐队进行了重组,原来七老八十的退了几个,他们的子弟有四个加入了进来,原来也是耍狮子龙灯打过鼓的,有点基础,愿意跟父亲学。
父亲很高兴,表示不要钱也要教。倒是母亲在旁边说,好歹叫他们出点师父钱,父亲才象征性要了二百块。然后每晚兴冲冲跑去教人家,劲头十足,教到深夜才回。
父亲一生多难,年少时几成饿殍,成年后跟母亲结合,一起辛勤劳动、节俭持家、生儿育女、养老送终,可谓筚路蓝缕、胼手胝足以成家业,半世芳华,尽付田土!惟有这打鼓一艺,常伴已身,为父亲平凡一生,稍添姿采。今有此一艺传人,足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