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年少时的怦怦心动,进去试一试吧

文/舒旖

“你喝吧,我不想喝了,太苦了。”


队列里女孩把手里的咖啡推到男孩手上,扭头要点新的。高高扎起的马尾拂过男孩的下巴,他俯身,吸着鼻子,情不自禁,闻着发丝的味道……


“你干嘛?”女孩回转身,手上已经有了一杯卡布奇诺,“走吧,我好了。”


“没,没什么,有点瞌睡。好,好。”男孩蓦地弹起身子,脸唰地一红。


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关雪言涎着脸,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星期六她来加班,写策划写到四次打呵欠时,怀疑自己已经对公司提供的速溶咖啡抗敏了,于是乘电梯下到一楼的Mall打算买杯手冲,直接撞上了这一幕,感叹。


做学生真好。她想。这个年纪的爱慕,遮遮掩掩,偷睥斜睨,手忙脚乱。像初下厨房噼里啪啦,油溅蛋滑,藕片萝卜块儿切得飞得到处都是,乌央乌央一团糟,充满了混乱和笨拙。她偷笑,立刻又撇撇嘴,轻哼了一声。她想到上周末那场失败的约会。


关雪言一周前去其他公司办事时认识了潜在的对象葛令杰。她起先是有一些好感的,但进一步接触后感到不自在。她不快。那个人一招一式,眼神、话语都好像熟来生巧,充满了目的性,好像做每一件事都有伏笔。 


上周末正是两人第一次外出吃饭,一张四人桌,关雪言先拣了个位子,葛令杰拉开她旁边的椅子就坐了下来。


“你不坐到对面去吗?”她惊讶。


“怕太吵闹听不见你说话呢。”


这是一家高级茶餐厅,关雪言瞥了一眼周围温文尔雅低声倾谈的食客,无语。“你还是坐到对面去吧。”


“还是这样好,交流方便,”葛令杰笑嘻嘻,侧身向着关雪言,左手肘撑在桌上,捧着一边脸,凑近,“这样不好吗?”


好个屁。感到强行逼近的气息,关雪言暗想。如何迅速缩短心理距离这一套看多了吗?


“我想要放包的。”还是要保持礼貌。


“放身后吧,”还自以为体贴,“放我后面也可以。”


关雪言简直服气,一顿饭就在这样别扭的氛围中开始了。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还没吃两口,葛令杰又问她。“老师。” 她懒得多说一个字。“怪不得这么有气质,妈妈不错女儿也准没错,”葛令杰很满意,伸手抽出一张纸巾,“我们要是组建家庭你也一定会把小孩教育得特别好。”


关雪言默默进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才认识多久,她已经决定这顿饭后再也不见。


技巧的使用超过情感的真实,目的和想要搞定多过喜欢本身。她感到无聊,受辱,也——无奈。       


进入社会的男子好感多流于言表,怕你不知,只盼着你胡思乱想。可绝对精打细算,暗度着成色、成本与成果,左挑右选,仔细设计,再伺机而动。不像学生时代,见着你眼里就没有他人了,总害怕说错什么白白叫人生厌,又总是羞红了脸说着蠢话。身影在心上荡着秋千,不胜烦恼又忍不住多看两眼。没有埋伏,青涩得可爱。


关雪言想到自己当初去外地念高中后,在家乡的初中小伙伴告诉她,一个男孩子在前学校逼着让全体学生写的什么建议书上只写了五个字:我爱关雪言。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关雪言不喜欢那个男孩,甚至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但对这件事心动是真的。她回忆起一些模糊的片段,比如那个男生跟她讲话声音总小得跟蚊子一样嗡嗡哼哼的,比如收作业的时候他都不抬头看她。年少的喜欢啊,单单青涩就足够珍贵可爱。


想想有不少可爱的回忆,甚至还有来自没有面孔的爱慕。初二她坐在教室里走廊靠窗的座位,有一天下课,一个女生走过来敲敲窗子。关雪言停下写习题的笔,抬头。


“同学,我是帮别人的......就是,有个男生想要认识你,写下你的qq号可以吗?”一张白纸伸到眼前。


关雪言脸涨得通红,像鲜艳的猪肝,又埋头。她说不出话来。坐在右侧的女同桌,大大咧咧的,看不下去,英姿飒飒地起身斜倾,只见胳膊眼前一晃,她一把夺过红娘手里的纸。


“人家是好学生,好了好了不要打扰了。”


关雪言转过头露出感激的眼神。


她印象里还有一个很痞的男孩子J,就像《我的少女时代》里的徐太宇,抽烟,烫头发,经常不完成作业。他向所有人讲他喜欢关雪言。别人问他也大大方方地承认。所有人都跟关雪言讲。但他就是不跟她讲,碰见也很沉默。但每次关雪言经过教室后面或者走廊,只要他在,他身旁的一群哥们儿总会起哄。他们都很高,关雪言总有紧迫感,就像在狼群面前受惊的鹿,又羞又恼,急急地奔走而过,那情形不亚于琼瑶式的掩面而逃。因为这样多次不小心踩到J的鞋子,可关雪言从来讲不出一句抱歉,好像讲话就是默认什么似的。不太懂的年纪,还来不及意识什么,只是一想到对方那样“不学无术”,而自己是三好生,就已经吓坏了,警报轰鸣探灯煌煌,禁止翻越的粗体斜叉标志早已飞来横亘。爱字本来就是学生时代的禁忌,而来自“坏小子”的,更是哪里敢承受的爱意。况且自小以来,关雪言就对两性关系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和泾渭分明,势要分个一清二白。


可是真的令人心动,她想。单单青涩就是一种动人的本事,工作了就真的很难碰见纯情了吧。她叹了一口气,她这是在想些什么呢,咖啡都做好了。她从店员手里接过自己的随行杯,往回走。


这幢大楼有四个入口,四个楼梯间,还有七部电梯——其中有三部通往单层,有四部限定了最高楼层。不管通往哪儿,连路径都是有设计的。职场课上还有“职业通道”。爱情也一样吗,也是排列组合取优规划出来的?关雪言沿着往常的路线,一步一步,思忖着。长到二十九岁,见多了各种各样的套路,翻来覆去抽丝剥茧也就一个样,连心动都很难了。都劝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摇了摇头。去工作吧,不想了。


上了电梯,伸手摁21,她耐心等待攀升。


叮。六层是书店,停了一下。银灰色的门缓缓打开。


“得了吧你,下次见。”爽朗的声音笑谑着,一个男生挥着左手,右手好像兜着什么,背对着关雪言退了进来。


很高,她仰头。黑色瓜皮帽,同色夹克,挺括,衬着宽阔的肩膀,军绿的灯芯绒休闲裤并没有扎进马丁靴里,松紧裤脚往上捋,慵懒地抱着脚脖子。视线再下移,她看到棉白的袜子一溜红边。鞋子又是卡其色。嗯这一身打扮很朝气也很有品味。特别是那顶瓜皮帽,画龙点睛。关雪言设计师的职业病犯了,轻轻点着头。


“呀!”


“啊——”。


男女声同时混叫。前一秒还欣赏的瓜皮帽一个转身,怀里的硕大画册倾翻了关雪言端着的耶加手冲。关雪言僵着脖子,惨视着自己米白的毛呢大衣,上面一片污渍......


“啊对不起对不起......”关雪言愤愤地抬头,刚要发火——愣住了,那分明是一只吉娃娃。充满少年气的打扮,豁开了的圆眼和处于震惊状态的娃娃脸,怎么看让人觉得是一只受了惊的吉娃娃。关雪言愣了,吉娃娃多少岁呀看着真像个小孩......


“啊——”


吉娃娃撞上关雪言的视线,“对,对,对不起......”,声音却陡得直降,像抖散架了,越来越越弱。他撇过头又转回来,关雪言看见他耳朵绯红。


咣。电梯门在这来不及思考的瞬间闭合了。


上升,上升,电梯无言上升。小小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咚咚,咚咚咚咚,关雪言感到自己的心快要冒出嗓子眼了。


连空气都是逼仄的,好像氧气不够。关雪言只敢盯着自己的鞋面,驼色的柔软的绒毛,她数,一根一根。她瞥到吉娃娃的脚,看到它迟疑着蠕动着,以毫米的半径微微打着转儿,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往哪边挪。最后,脚的主人靠在了和她顺一边的另一头角落。尘埃落定。他喘着,嘴拗成O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两个人都平视着前方,目不斜视。


“那个,电梯是往上的......”关雪言率先开口。嘶,紧张的空气划拉开了一道口子。


“哦哦。我是要往下,哦不我可以跟你先上去的......”


短暂对话又陷入沉默,沉默又缝上了无言的空气罩子。


小小的电子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一级一级地往上升跳——16,17,18......眼看快要到了。关雪言心里莫名很堵。


19。


“那个,其实......”,吉娃娃忽然搔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终于扭头看向关雪言,“其实你现在有空吗?” 


关雪言也笑了,可是矜持依然使她朝前方盈盈笑着。


“有呀。”她说。


当然有呀,她心里面想——


姐姐这个年纪对很多事已经心动不起来了,你可是这么久来我的第一次心动。


同回一楼Cafe。


下降,重心随之落低,关雪言感到心也徐徐沉沦。躲来躲去的跳跃的眼神,踱来踱去的不安的脚趾,她好像预感到自己将要降落的地方,是哪儿。


叫什么名字,多少岁,什么身份和职业,都不重要,那不是心动的充分条件,脱离它们,反而能好好感受不由自主的心跳。


当然她后面还是会知道他叫方舟,看着像小孩子但今年也二十六岁了,在一家游戏公司做编程。当然她对游戏不感冒,也不喜欢姐弟恋,但这些,都不重要。


遇见年少的砰砰心动,就试一试吧。就像嘴上说着不想要压岁钱的小孩,就像溪水别扭地七拐八拐还是哗啦啦地奔向大海。


爱情需要套路吗?就像胸前的斑驳。套路有也应该是老天赏的。就像刚刚撞翻的拿铁,一切都情不自禁。


喜欢是蛮不讲理闯进心里的,不是左思右想合计来的。不需要编排合理的剧情,真实的心动不过野生又蹩脚。


咚,咚,她感受着自己诚实的心跳,抬头看到楼层的数字也跳动着,一点点递减,终于变成了1。


就像万物归一,而纯真者会看见纯真者。


电梯门开启的一瞬,关雪言想,快三十了又怎样,这就到了呀,越来越成熟却不世俗,就再坚持一下,就能到达好多人遗忘的青春的珍贵角落。


文/舒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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