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遇见了那只“薛定谔的猫”。

一

 坐在异乡的车上能遇见她确实是一种缘分，一种很奇妙的缘分：她和我一样生活在一个小山村中；她和我的母亲一样今年四十一岁；她有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已经二十五岁。而我也是两兄弟，我今年也二十五岁了。

 或许就是这样奇妙的缘分，让她可以对着像她孩子一般大的，陌生的我说起她年轻的故事。

二

 她出生在一个军人家庭，她的父亲是一名援建海南的工程兵。在那个年代，有这样的一个父亲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情，因为这意味着较为殷实的家境和受国家照顾的生活。可惜对于她来说，这却是一个痛苦的回忆。

 在她六岁的时候，父亲因为身染重疾，所以早早的就退了伍，而且为了治病，不仅退伍补偿花个精光，还让家中欠了不少外债。那时作为大姐的她已经有了两个妹妹，加上爷爷奶奶一家七口人开销仅靠着母亲一个人的劳作换来的微薄收入艰难维持着。而且或许是出于对自己无能的愤怒，父亲的脾气总是起伏得很大，动不动就对家里人进行责骂，年幼的妹妹们和年老的爷爷奶奶无一幸免，就更不用说稍大一些的她和习惯了逆来顺受的母亲了。她说她小时候的记忆中出现最多的是两样东西：一直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和父亲大声的吼叫。她说她那时最大的愿望是自己快点长大，给家里分担点压力，让母亲不用再默默的流泪。

 她长大的愿望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紧不慢的实现着，但母亲的泪还是一直默默的流着，甚至不比以前的少。因为要上学，她并没能给母亲分担太多的事情，能做的也只是放学早点回家给家里做饭，同时看着妹妹们不要让她们看见什么都往嘴里塞。父亲随着身体的好转，也能开始下地干活了，但脾气还是一如既然的暴躁，因为在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的那一年，家里还是有七口人，这些年她又添了两个妹妹。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如果自己是男孩，那母亲就不用受那么多苦，也不用受那么多白眼了。她说她有些绝望，总是饿着肚子带来的绝望，总是被父亲责骂带来的绝望，总是看见母亲流泪带来的绝望，总是意识到自己不是男孩带来的绝望。她问我知道老鼠药的味道吗？她说她知道。那年，她十四岁。

 黎明前总有一段特别黑暗的时光，十五岁的她就经历过那样一段时光。那一年，家中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只不过还是妹妹；那一年，母亲一直在怀孕哺乳的身体再也挺不住日夜的劳作，晕倒在地里，休养了大半年才能下床走路；那一年，她再也不能去学校，因为父亲收了别人三块钱的礼金，她就要嫁到三十公里外的另一个小山村，虽然她都还不清楚男方到底长什么样。

 说到这，她突然松了一口气：“男方人还比较老实，我嫁过去的第二年就生了我的大儿子，然后过了两个多月我妈也给生了个小弟。这么多年来虽然过得辛苦，但我们俩夫妻也算和睦，日子过的还凑合。大儿子听话也孝顺，现在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日子一天天过得好了起来。最主要的你知道吗？我妈现在有一百四十多斤，人都说心宽体胖，我现在倒是担心她心太宽，都宽得快高血压了。”

 看着她满面的笑容，突然让我有点恍惚。

三

 我外公也是一名海南援建的工程兵，在我母亲六岁的时候因为生病，就退了伍回家休养。那时作为大姐的母亲经常带着两个妹妹们玩捉石子的游戏，但在外公回家休养之后就很少玩了。因为外公总是莫名其妙的冲玩的正高兴的她们发火，把好不容易找来的石子踢得满院子都是，嘴里还低吼着：“没用的东西。”母亲说她那时不明白外公的这句话是说给谁听的，是地上的石头，还是她和两个妹妹，又或者是外公自己吧。只是每次外婆听到这话的时候总会躲到房间里去，等转身出来的时候双眼总是红红的。

 因为是家里的大姐，母亲每天放学之后总要急匆匆的赶回家给家里做饭，还要看着小姨她们，因为外公曾经因为没能按时吃饭，还有看到四姨嚼别人吃过的甘蔗渣而狠狠的打过她。她总是没有放学放假的时间，她说她的童年就只有两件事情值得注意：咕咕叫的肚子和外公大声吼她名字的声音。母亲说她那时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自己才能过上好日子，什么时候才能让外婆过上好日子。

 不过也不知道母亲从哪里来的时间，竟然能在那么忙碌的课余时间里认识我父亲——她好同桌好闺蜜的哥哥，同校的学长。而且还能写那么多的信，那么多我现在读了还不得不对沉默的父亲另眼相看的信——青涩但又隐隐肉麻的话，一手工整漂亮的字，还有那一手撩妹的好技能。

 生活真的有时候会不定的挑战你的底线。在母亲十五岁那年，本来一直互诉衷肠的两个年轻人因为父亲的退学而失去了联系。而六姨的出生让本来就困难的家里更加困难：不仅仅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还让外婆大病了一场。母亲只好退学回家，担起外婆肩上的担子。或许外公并不满意大女儿的能力，执意在那一年要将母亲嫁出去，当然也不否定邻村的那个男人给了一份外公满意的礼金。

 母亲回忆起自己离家出走的那一天还有些恍如昨日。她说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只是心里觉得要是不逃，这辈子别指望有什么好日子过了。母亲在留下了简短的几句话给二姨之后，就自己一个人趁着蒙蒙亮的天赶往了三十多公里之外的父亲家。她说她一路走一路哭，一路哭却一路愈发坚定的走了一整天，一直到傍晚才来到了父亲家。刚开始爷爷奶奶对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儿媳妇还有些不满意，总觉得要明媒正娶才能不给别人留下什么话柄。一直到父亲母亲跪在地上不愿起身的时候才知道这门亲事是再没回旋的余地了。

 不过爷爷奶奶的态度仅仅是对父母的一个小小的考验，真正的大挑战在外公那里。在母亲来到家里的第三天，外公就带着人气势汹汹的来家里要人。当然口号就是没有任何媒妁，不合规矩。当然我更相信父亲所说的因为那时爷爷拿不出那么多钱。如果当时母亲就服软了，那或许就没有我了。好在相信爱情的她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和我的父亲躲到了深山里，这一躲就是一个多月。现在每当遇到人问我还相信爱情吗？我总能想起深山里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和十八岁的少年，还有陪伴他们的满头星辰和句句如金的诺言。

 后来外公还是无奈的回去了，而或许这件事情也耗尽了爷爷的精力，第二年我还没有出生就去世了。在我出生后两个月，外公也迎来他的小儿子。

 一转眼，父母结婚已经有二十五年了，如同银婚的说法一样，当年的那份感情与坚持显得愈发有价值：我不知不觉成了父母口中的骄傲，据说成了十里八乡里有名的孝顺孩子。而小姨们纷纷嫁到外地，小舅又不大争气让母亲变成了外公外婆唯一的依靠。这或许就是母亲当年想过上的好日子吧，至少她说她已经很满足了。

四

 在物理学界有一个著名的试验——薛定谔的猫：在一个不透明的盒子里有一只猫，以及少量放射性物质。之后，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将会衰变并释放出毒气杀死这只猫，同时有50%的概率放射性物质不会衰变而猫将活下来。正常状况下这只猫只有一种可能，要么死，要么活。但因为在不透明的盒子中进行的试验，所以在没有打开盒子之前，这只猫是处在即死又活，不死不活这两种状态下的。

 当坐在我对面的她说到她小儿子属龙，脸上有个两个小酒窝的时候，我很惊讶，因为我弟弟也属龙，脸上也有个两个小酒窝。我突然发现我遇到了“薛定谔的猫”——一个是关于一个逆来顺受，但很孝顺的女儿的故事；一个是关于一个追随我心，坚守爱情的女儿的故事。

 这“猫”是死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