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寺(一)
故事从永福寺说起。
永福寺(二)
1600年前,东晋慧理禅师来到飞来峰对面的形胜山下,远眺看到了西湖的一角,决定在这里开山建寺,于是有了永福寺。 那一年,我也是开山的一个小沙弥。 我和慧理禅师只有一面之缘,他告诉我,要建的寺庙叫永福。他告诉我的时候,我正不相信人生会有永远的幸福,因为,在我开山之前,我失恋了,我发现「失恋」,其实并不只是失去一个恋人,而是你因这个恋人,而写的诗、而拍的照、而想像出来的幸福、而变成的那个比较好的自己,一下子都失去了依据。就像你正在盖一座城堡,而那人离开时,把城堡底下的土地一起带走。所以我加入了开山的队伍,每天专心对待每一块山石和泥土,这样,在开山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到城堡底下被带走的土地。虽然在每个停下来的晚上,失去依据的空洞感会按时袭来,但是我知道我正在做的是建一个永福寺。
永福寺(三)
开山不久就遇到了冬至,黄历上记载“诸事不宜”。 建寺也暂时停工一日,就连每天都要生长的山上茶园的茶树也决定停止生长休眠一天。 小沙弥在诸事不宜的冬至,也决定休眠。但是他发现,越是休眠,记忆里越有一些东西慢慢活跃起来,像一个一个小人儿在脑海里蹦蹦哒哒地跳出来了。他想,诸事不宜,是否意味着连回忆也不宜呢?于是,喝完一杯清茶,小沙弥决定带着那些小人儿睡去。
永福寺(四)
冬至过后很快就是圣诞了,在小沙弥的时代,圣诞遥远的几乎不存在。 小沙弥在那天开山的时候遇到了一只孤独的松鼠,远看有点像放大了十倍的老鼠,但毛茸茸的尾巴让松鼠与老鼠有了天壤之别。 小沙弥开始回想,第一次看到松鼠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在一个春天,那时候的松鼠和小沙弥似乎都比现在活泼,那时候的冬天也比现在温暖。但是,小沙弥想,多挥动一会儿锄头,也许冬天就会变得一样温暖,孤独的松鼠也会变得活泼。于是,他停止了思考,开始专心平整眼前的一小块儿泥土和石块儿夹杂的土地,一个比他大一轮的僧人路过他身边,念叨着:双手劳作,慰藉心灵。
永福寺(五)
新年来临之前,小沙弥开山的时候看到一对小狮子,一公一母,在山上走动,形影不离。小沙弥突然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书的名字叫《走出非洲》,书的最后,有两头狮子在男主角的墓前玩耍。小沙弥想起了书的时候,又想起了书里的另外一幕,女主角卡伦已经收拾好东西要回国了,在她庄园最后的一个晚上,在一间空旷的屋子里。用收拾好的箱子当桌子。点上蜡烛倒上红酒。这时男主角丹尼斯来了,来和卡伦告别。
(丹尼斯望着空荡荡的屋子。)
卡伦: 我想我们早该这样生活。(I think we should have had this way all the time.)
丹尼斯:我不知道。我开始喜欢你的东西了。(I don’t know. I was beginning to like your things.)
卡伦: 但我却开始喜欢没有这些东西的生活了。(And I was beginning to like living without them.)
沉默很久……
丹尼斯说,你毁掉了我,你知道吗?("You ruined it for me! You know?" )
卡伦:我毁了你什么?( "Ruined what?")
男主角沉默了…… 然后努力地说出这两个词: "……独处。(Being alone.")
永福寺(六)
在新年的前几天,小沙弥不断开山,有一天傍晚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腰痛,勉强弯着腰走回住处,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寺里的医生诊断,他得的是腰椎间盘突出。小沙弥想,冬至的时候休眠,现在看来真的要休眠了,既然这样,就让那些小人儿一个个出来吧。 第一个跳出来的小人儿是一对,这对小人儿带给他的是温暖和欢乐,在他还是一个人的时候,这对小人儿已经形影不离了,经常看着小沙弥孤苦伶仃,所以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想到小沙弥,小沙弥经常是一颗1万瓦的电灯泡。记得那一年,正好是世界杯,这对小人儿和小沙弥经常去一个叫做石婆婆巷的地方,边自己做饭,边看世界杯,那一年,世界杯没有时差,是在日本和韩国举行的,所以,每到傍晚的时候,石婆婆巷的某个屋子里就会有锅碗瓢盆的声音伴随着骂声进球声,把整个天空渲染得五光十色。这对小人儿后来跟小沙弥不在同一个城市,但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从来都没有断过,每次想起叫做劳力士的小人儿爽朗得可以震破耳膜的笑声,就觉得生活很美好。不过,听说劳力士现在也腰椎间盘突出,所以, 小沙弥躺在床上想,是不是自己腰椎间盘突出了,劳力士的病就可以好啦,想着想着,小沙弥就睡着了。
永福寺(七)
小沙弥停笔了几天,就有关心的朋友问,寺庙不见啦?小沙弥说寺庙一直都在那儿,只是沙弥不见了几天。 等小沙弥回来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想如果能像熊猫一样既笨拙又灵活,既耿直又豁达,简直可以直接成佛了。 只是熊猫不常见,佛也就不常有了,还是安心先从小沙弥做起吧。
永福寺(八)
永福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这是很多女儿出嫁的时候妈妈心里的愿望。所以虽然没有永福,但是想起这个对于妈妈有意义就让人欣慰。就像看到北极光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仅仅北极光本身想起来就让人愉悦。 小沙弥虽然是沙弥,但是在成为沙弥之前,他也遇到过一个做女儿的,他想世界上一定有一位妈妈希望这个女儿永福。现在他不能带给她永福,一想起妈妈的希望,小沙弥在不开山的时候也会走很远的路,他相信行走能给自己也给她带来永福。 有一天,他从黄昏开始走,先是走过一个村头,迎面走来一群农民兄弟,扛着锄头大声谈笑着,生活全部的热情都在这些话语里。接着他路过一条河,河边有穿着绿色红色毛衣的妇女在用棒槌洗衣服,时而有水鸟飞过,叼起一只小鱼。再接着就上山了,山上有一座墓,墓碑上没有字,但是墓道用碎石修葺,质朴整洁,小沙弥坐在墓前,遥望远处是西湖的一角,在这个春日,垂柳依依,与这座墓碑的宁静形成对比。 突然,沙弥有一种感觉,垂柳里的生和墓碑里的死正在他的身体里融为一体,遇到的那个女孩的幸福和自己所承受的孤寂也正在融为一体,在这个黄昏,沙弥想,如果自己的孤寂能带来别人的幸福,他成为沙弥也是值得的。只是有两个问题他其实没有想明白,一是他如果还惦记着女孩的永福,他怎么能当沙弥?二是孤寂怎么能带来幸福? 不过,沙弥明白,当他开始这样每天无休止地只是行走和开山的时候,他离沙弥真的不远了,即使他有不少问题没有想明白。他想把自己交给佛祖,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去找高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