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芜想张罗着女儿一起跪着,可女儿却把她扶了起来。那么小的手,那么细的几根指头,竟然力气大得出奇。徐小芜惊异之间,竟也真从地上被拔起来了。一站起来,女儿就拖着她走。她不走,女儿就张开嘴要吼叫。可谁都明白,她女儿的吼叫很可怕。女儿不会唱歌了,也不会说话了,就吼叫时嗓子眼能发出点声响,撕拉拉的,跟那煤气泄漏了一样。不仅如此,那“撕拉拉”间还混着些女高音,像是对逝去的歌唱天赋的怀念,可如此凄厉、悲惨,没人敢听。
看女儿又要发出那怪音,徐小芜认命了。她拿走桌上的“休学通知书”,一步一拖地离开,像戴着无形脚镣。
真不巧,下课铃响了,女儿的同龄人跟一条条强壮又快乐的牧羊犬似地,把这楼道当成开花的山野般撒欢。
多可爱的孩子们,朝气蓬勃,热情洋溢。他们相处得如此好,青春的味道如此足。男孩们追跑打闹着就溜到操场上,被一个脱皮的球逗弄得滋哇乱叫;女孩子们更是欢喜,不知又指指点点上了谁,亲密无间地抱成一团火。而如今,她的女儿,被被这群狗给排除了。更丢人的是,这不是因为她女儿是狼,而是因为她女儿狗都不如。她是真这么想的。
自从李书耳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提供任何真相,她便瞧不上了自己的女儿。坏事一定是发生了,女儿一定是掉价了,可自己招惹了谁?自己掏心窝子地提供一切资源,可这孩子呢?这孩子简直是上天派来害她的!她甚至觉得,女儿的不说话不是医生口中的心理疾病,就是装疯卖傻,就是逃避真相。她越想越烦,竟直接地甩开女儿的手,快步走了。
但只要徐小芜四处望望,再冷静下来琢磨,就能明白李书耳正接受着怎样的凌迟。其他孩子们正看着他们,忘了追跑,忘了打闹,因为这对子母女便是当下最难得的娱乐项目。碍于徐小芜是个大人,孩子们就还赏她个天使面容,可一旦擦肩而股,他们便不对尾巴般的李书耳再客气了。那些眼神,怎么用力也嫌不够尖锐。当然,也有几个眼神是带着心疼的、怜悯的和小心翼翼的,可这些眼神的主人,也是胆小的、懦弱的、没主见的。待母女离近,他们也担忧地后退。
过去一个月,校园里传遍了李书耳的故事。她先是凭空消失,直接地错过月考和价值四十分的化学实验。这就意味着,她直接把起跑线往后拉了四十个操场。孩子们面面相觑,没料到李书耳如此有种,商量着以后别轻易欺负。正心里翻腾着,李书耳来了学校,几乎是沐浴着尊敬目光过了一天。
看她一脸悲切,同学们最初都不靠近。尔后,不知是哪个课间,被不知哪个主课老师给占了个五分钟,剩下几分来不及打球跳皮筋把一件八卦聊彻底,同学们便都不甘心地在教室硬等着。一个女孩无了聊,又不知自己因着虚伪遭人讨厌,只觉得自己一直和气对人、有权力偶尔做些不讨喜的事。她很和善地去找李书耳说话,问她为什么错过体育考、为什么好几天地消失。她还想问,为什么突然地又瘦了,怎么做到吃家里饭还能减肥的。
李书耳当然答不来。不仅是自己没了语言能力,更是一想到真相就容易掉泪。她指指自己脑袋,很无奈地摇头。
”头疼?“
她点头。
”会不会是脑袋生病了?“
李叶茴更深地点头。
趁对方没问她是何绝症时,李书耳冲了出去。她躲到厕所哭,因为听不到自己的哭声,从而越哭越伤悲。结果,光顾着难受了,上课铃也听不着了。索性,她也就逃了课。
下了课,那爱问的女孩马不停蹄地去找老师汇了报,说李书耳课前脑子痛,怕是在什么地方晕倒了。老师将信将疑地进了班,看到李书耳好端端地坐着。他嘱咐打报告的女孩,“最近别跟李书耳说话,她嗓子不舒服。”
那爱问女孩却记了仇。音乐课合唱时,她可以站在李书耳身边,偏要听听李书耳究竟这嗓子是怎样的不舒服,下课再去跟别人形容一番。可她没听到任何音。下课,她告诉别人李书耳在假唱,结果一半的人不以为意,“那有什么稀奇,我也假唱。”
碰巧,爱问女孩是体委。体育课上,她又动了坏心。老师让她给大家做做热身,她便喊起号子,无非是一二一、立定、向左转、向右转。每换动作,同学们就得“哈”一声。这口号大家是一向浑水摸鱼地喊出来的,可爱问女孩这次较了劲,偏说李书耳动作格外差。
李书耳被叫出来,专门给大家表演一套一二一、立定、向左转、向右转。刚立定,爱问女孩便生了气,“你没喊哈。我知道你嗓子不舒服,那你也得喊。”
李书耳喊不出,又干巴巴地做了轮一二一、立定……
爱问女孩苦口婆心,”我知道你嗓子难受,但能出点声就必须出点声,不能一点集体荣誉感都没有。“
体育老师看着了,从远处跑来,赶着大家去了起跑线。
爱问女孩这时差不多懂了,这李书耳啊,嗓子出了大问题。她便想找几个同盟,帮着她发掘真相。可等这挖掘真相小分队成了型,李书耳的嗓子就被别的不幸压住了风头。
一次午休,李书耳竟发出“嘶嘶”声,同学们结伴凑过去看,发现她光张嘴不出声地嘶吼。像是做了噩梦。自那,李书耳便多了好个外号,从嘶嘶到丝瓜,再到蛇女,再到妲己。
可到了第三周,李书耳又慷慨地提供了更厉害的笑料,简直能载入史册。航模课时空气中猛地爆出股怪味,同学们笑着彼此怪着,更顽皮的几个男孩还说要揍那放屁人一顿。可小半节课过了,老师都奇了怪,这味道竟久久不散。同学们认真寻找了,要揍人的男孩们自愿当起小狗,都匍匐在地上四处闻味,几个特爱为班级奉献的,很热忱地嗅起同学们的屁股。
敬业的小狗们很快便顺着味儿汇到一处,那就是李书耳。男孩们还没酝酿好嘲笑的话,李书耳猛地站起,冲出课堂,等同学们缓过神,才看清她所过之地,一串棕色液体。孩子们围着那液体又看又闻地,很快便明白那是粪水。他们又骂又笑又怪李书耳没有功德。少数几位明白这可怜的同学是生了大病,但破坏班级卫生、就是捣乱,一码归一码,什么病都不能破了规矩。
等老师也奔了出去,同学们便也陆续往外跑。楼道里更是臭味熏天,地板上溅着零星棕色斑点。有人吐了,有人反方向跑了,有人很殷勤地按照师嘱去找校医。总之,整个楼道乱作一团。李书耳的味道顺着门缝飘进各班,同学们都明白校园都出了事,靠近门的同学更是荣幸自己吸了原汁原味,对这事就更有发言权。
自那之后,李书耳就没一秒的安生日子了。人们将她和屎尿屁放在一起称呼。最初,几个恶霸还装模作样地嫌她脏、不再敢亲手推搡他,后来,他们便找到各类的工具去给她点刺激,用剪刀和铅笔去扎她,或是用墩布杆子伴她。
她每周都要大小便失禁一次,每周末要请假一天去看心理医生,每个白天都被坏小孩们紧追不放,每个黑夜都被噩梦穷追不舍。梦境里出现的最多是那恐怖的夜,第二多是追问真相的母亲,比白天那个更凶。
李书耳想放弃了。她精神萎靡,注意力很难集中,不跟人交流,也不看老师,似乎上学就一个任务,坐着。向来不爱她的老师,甚至几个班干部却都让她振作--或许劝别人挺挺是他们的工作素养--可她真的不想坚持了。就像放弃尖子班,她愿意放弃现有的生活,远离那些鼓励她站起来接着爬的人。
李书耳突然意识到,失去嗓音不坏,被母亲放弃也很好,被所有人讨厌也能接受。上天显灵,连想烂在肚子里的真相,如果能克制住不去复习,似乎也可以被忘掉。等一夜,她噩梦间插播了些快乐的事情,像是一望无际的海,高耸入云的山,她决定在世人之前,先行原谅自己。于是,她疯了,半装半真的。
从那刻起,她表情丰富许多,语言也丰富许多。她学会发怒,也骂人骂得一流。有人称她嘶嘶,她便吐人家口水;有人用墩布拌她,她就干脆抄起棍子用墩布头喂别人喝水。时间久了,人们开始躲她。可那也没完,难听的话她再听到,也要脱下鞋对别人打两下。能打头,她就不碰胳膊。后来,她也被打。被打也没事,她爱被打,她爱看别人失去理智。大家都是神经病,谁也不需装什么。终于,一个月了,连有关她的窃窃私语都停了。李书耳终于如愿以偿地被所有人放弃了。学校叫来她母亲,建议孩子休学。不按下暂停键还能怎样?疯疯癫癫地去中考吗?
回到家,徐小芜还是无法平复。她这一路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家书,就是那祸首。若没有这黑暗中的敌人,女儿还是个乖巧、努力、肯吃苦、有前途的年轻人。现如今呢,医生?工程师?律师?就连那最不入流的唱歌,都成了个奢望啊。她也恨自己,若不是曾懦弱,不愿施加些暴力,这邪恶的蔓藤怎也不能在女儿心里长得飞快呀。
徐小芜决定决定找找严母的感觉。她陷在沙发,翘个二郎腿,声色尖厉地命令女儿站到正前方。女儿要坐,她一拍桌子就把对方薅起来了。严母第一幕达成。她想质问李书耳很多,猛地想起来,女儿这也不会说话。她便找了纸笔,让女儿把答案写下。可女儿站着,不方便写字,徐小芜纠结许久,终究让李书耳坐下了。
徐小芜问,“是不是家书干的?”
不是。
“一定是。”
女儿呆望她。
“他在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徐小芜想,这下次该进入严母第二幕了吧。她鼓足勇气叫着、嚷着,时不时地也挺有感觉,演习似的。气氛很快就热到语言的临界点,她得动作一下了。徐小芜冲到厨房,看看菜刀,又看看扫把,最后挑了个炒勺又冲了出去。她“邦”地对着女儿肩膀敲了三下,跟扣锅边似的,没敢下什么力度。再然后,她又不知该问些什么。其实,基本上过去的一个月,她有空就苦口婆心地劝女儿坦白从宽,可到现在,她还是一无所知。
徐小芜冲进李书耳的房间,一路用炒勺胡乱敲打着。她简直像个扫描机,把这屋子里和音乐相关的一切都揪了出来。像是墙上的歌手海报、整整齐齐擂起来的cd片,甚至学校的音乐课、音教学用的手风琴。李书耳唯一的唱歌奖状也遭了殃,床底下竟还有个大吉他!徐小芜悔啊,是何时这些毁人心智的邪物进了家门。她更悔呀,她本可以早点发现的。前后半生都要搭在女儿身上,可却不忍心再多用点脾性去硬碰硬?许小芜开始骂起自己,这样地骂着,她找到严母的感觉,很快,她便也发现自己有严母的天赋。她把搜刮来的一切都毁了,边毁,边骂,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她看女儿,女儿还在客厅坐着,静静看她。她更生气。曾经,女儿多为自己着想?自己错过的人生,女儿都心甘情愿地去走。哎,如今怎么的就成了个不会说话、没有情感的木头!
徐小芜发泄了,舒服点,但也更进一步地看到问题根本。阻碍她成为严母的,是王小红。她不想成为王小红,也就刻意温柔。所以,王小红也有错。
那日,她看到女儿被李叶茴拉走。也和那鲍建行谈了一谈,才得知,女儿是被那鬼姐姐推荐着,才有机会一展歌喉的。这是多么明显的阴谋,简直就是阳谋。
而那日,李书耳遇到危险,也是李叶茴出手相救--她想,这出手相救,就像那皮条客给手下风尘女子解围的。没准李书耳还要把钱乖乖上交。她越想越离谱,可又不愿意让自己冷静,只胡乱地用想象煽动自己的情绪--正因为之前太冷静、太怕伤女儿的心,才……
真相第二次击中她:这李叶茴不会就是那家书吧?
如果不强迫自己冷静,这件事就太有可能了。
徐小芜决定进行最后的搜刮。她把所有书架都翻了遍,洗牌似地把书页刷刷翻过,果真,飞出来好些张小纸片,画着音符,或是写着词句。她觉得自己就像个医生,正把女儿肚子的蛔虫一条条揪出来。她看到书柜后的一本书,明显地就觉得事情不对。果不其然,她一弯腰,那一脸冷漠的李书耳就站了起来。她手指头一伸到到柜子后的缝,李书耳就开始走动。等她拿出那书,正打量封面时,李书耳就瞬移到她身边。
这就是真相吧。
徐小芜要打开,李书耳却整个人扑上去抢书。徐小芜去掰女儿的手指,可女儿那手指别看又细又小的,力道惊人。这一定是真相了!
李书耳跟个蚂蚱似地,拽着书蹦来蹦去,徐小芜也被颠得头晕脑胀,像是晕船。母亲管不了了,开始对女儿拳打脚踢。女儿也管不了了,直接地啃了母亲一口。最后,母爱占了上风,歌本还是被徐小芜抢走了,而李书耳因为吃了太多耳光,已然分不清了东南西北,晕乎乎地走着,就走出了房间。
徐小芜趁机锁上门,也不管门外那渗人的“嘶嘶”声,终于看清那硬壳书:一本英文歌本。打开这漏网之鱼,一叠子文件刷啦啦掉了一地。她捡起看,全是打印出的聊天记录。从一年前,到三个月前。她飞快地读着,心中那层层叠叠的谜团像朵花一般,一瓣瓣地展开。
李书忙活一天,终于挂上耳鼻喉科的专家科。他本想再麻烦下王路路,可去王家两次,都碰见看吴桐冲进去和王路路吵架,不得已,只得自己出马,累死累活地站了一天,把不多的人脉全挖出来了,终于把事情办成了。
回家时,徐小芜正和女儿无声地吵架。李书看女儿张着个大口“嘶嘶啦啦”地发出怪声,心里发寒。他很是怜悯女儿,也很是害怕。最后害怕占了上风。他躲开战场,去阳台抽烟。抽着烟,他听屋内徐小芜的独唱,“你还真以为自己在谈恋爱啊?你真以为这是多浪漫的事啊?痴心妄想!澳洲、钢琴天才,凭什么看上你?“
“嘶啦、嘶啦!”
”你还执迷不悟!这个人,不存在!这都是那李叶茴搞的!“
“嘶啦、嘶啦!”
李书冲出去,”你说什么?“
”我说!是李叶茴,把你女儿毁了的!“
”你疯了。“
”我没疯。“
”你就是疯了。“,李书掏出手机,准备给米西发短信,今夜还是去她那。
”我问你,是不是李叶茴要去澳洲?“
”对啊,八字没一撇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看看这个家书!“
一坨揉皱的纸怼到李书怀里。他怪疑惑地展开、阅读。但这信息实在太多,大多是青春期小孩自以为厉害的人生哲学。他看不出什么名堂。
徐小芜抢回资料,猛翻一阵,最终定格到一页,玩命地戳着两个字给李书,”你看!澳洲!这个家书,也说自己在澳洲!“
李书耳若是还能发声,是会把楼哭塌的。她像女娲捏毁的泥人,好端端的脸被那泪给泡得稀烂。她摇头、跺脚、手舞足蹈。
李书看不下去,他示意徐小芜安静,尔后去拥抱了女儿,”妈妈瞎说呢,我不信她,你放心,不信她。不管家书是谁,但这是个真人。怎么能是李叶茴呢,太荒唐了……“
徐小芜又要嚷,李书恶狠狠地望她。这房子终于有了片刻宁静。
”先回房间休息……“,李书搂着女儿进了屋,却看到一地狼藉,简直没了下脚的地。这场景似曾相识。好似每个女人都这样,以为物质真能寄托感情,收到了礼物以为就收到了爱,毁坏了物件以为就把上面寄托的情思也一并斩断。
李书有了脾气。他把女儿搂得更紧,“去爸爸妈妈房间睡。爸爸晚上陪你。”
安慰好大一通,可算把那“嘶嘶”的声给停了。那声音简直就像是引燃了导火索,总让人以为和定时炸弹要到点了。
李书回了客厅,无言地收拾散落一地的纸张、碎片。
徐小芜要讲话,李书先打断,“待会我可以跟你谈。但你得记住了。我不是李书耳,我会讲话。你怎么有脸跟个不会讲话了的小孩吵架,我看不起你。欺负人。待会,给我把态度收起来。第二,收着点你的想象力。说话给我讲证据。第三……第三,你以后不准再摔孩子的东西。我就说一次。“
”你跟我横什么?“,徐小芜毫无顾忌地违反了第一条,”平日不回来几次,教育孩子上你没资格指手画脚。“,她不知,这世界上最有资格指手画脚的,都是看客。
李书也觉得对方骂得在理,他也就不没皮没脸地想再在接下来的擂台上和对方平起平坐。
徐小芜见对方缓和了,便也给面子地尊重起第二、三条规矩。她将自己的推理徐徐道来。首先,澳洲这事可疑。其次,鲍建行的证词简直是铁证。其余的疑点,她都带着点夸张和规避地描述了。讲完这一通,她就不信这世上还有别的可能。
李书也听蒙了。他才知道,李叶茴被个姓鲍的男孩给勒了脖。他气得牙痒,对徐小芜的推论毫不在意,只是反复问这鲍建行的情况。
徐小芜看丈夫动了真气,暂且就当他对这家还有点守护的冲动。她把手搭到对方膝上,“没事。我给他惩罚了。李书耳年纪小,是童工。我举报了。警察一查,他们家除了李书耳还有三童工。罚了一笔钱。”
“你不怕人家报复?”
“他们不知道。我是匿名群众。”
李书消了点气,但对于讨论的重点还是将信将疑,“这不是电视剧。李叶茴脾性大,和她妈一样,要消灭你,直接地就要揍人了,没那心劲去搞什么阴谋。“,他又快快扫了遍资料,”而且啊,这些聊天记录,也没一个说让李书耳去唱歌、让她在学校闹事。你看这一段,是李书耳先吃了亏,再和这家书讲的。“
”这才是李叶茴的高明之处。做坏事,就要润物细无声。征服一个人,也要润物细无声。她想方设法让坏点子自动地在李书耳脑子跳出来,这就是目的。“
李书叹气,“你真是看太多电视剧了。李叶茴我还是了解的,她不是神童,玩不转那么多心眼。”
“你自以为了解的事多了去了。你能料到李书耳去酒吧给人唱歌,你能料到她网恋?李叶茴十七了,她从小恨我们,那恨的种子到现在也应该开花结果了。”
李书觉得妻子简直想象力无边。若不是不放心李书耳,今晚他还要回米西那去。
徐小芜看出丈夫的不信任,她说得口干舌燥,已然无话可说了,“你要是不信,直接去问你大女儿吧,看看她有没有那本事面不改色心不跳。总之,你别忘了,当初冒充你去跟你那个西西说话的,就是她。这次冒充在线情人的,也一定是她。”
火车站,母亲拖着李叶茴四处跑。她明白这是做喜事,时间也一定充足,可就是耐不住催促,定要把事情的重要性敲进女儿脑里。
李叶茴跟着母亲跑,心里很美,脑子专注不起来,总也是浮想联翩。这次,他们去上海提交签证材料,保险起见,她向学校请假,计划提前一天和母亲到上海。
上了高铁,母亲便开始训她,一会说她把自己送的昂贵围巾给系丑了、一会说她把自己的高端行李箱推坏了。总之,一如既往,四处挑剔。可挑着挑着,王小红红了眼眶。她想,这闺女又傻气、又莽撞的,遇到点霸道事也不敢和别人撕破脸皮,没了自己又怎么活。
她表达过这担忧,不是冲孩子,是冲着家乡的人。她最近越来越想家。孩子去了澳洲,她可以考虑先离开北京,回到自己人生的出发点。家乡人说她大惊小怪,“你自己不也是十五岁当兵。”
“这年代的孩子怎么跟我小时候的孩子比?李叶茴十五岁时,连马桶都不会刷。”
“你十五岁时连初一数学题都做不出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孩子呢,放在那儿,给点吃喝就能长大。“
”怕她吃亏啊……“
”长大不就是吃一堑长一智吗,还能不吃亏了?“
这七大姑八大姨的话仔细琢磨下也不无道理。王小红虽还是感慨这时光荏苒,但因着众生中谁也逃不掉时光飞驰、亲子离别,她也就努力去接受了。
这次上了高铁,她还嫌李叶茴毛毛躁躁。女儿一会跑去餐车跟母亲汇报下菜单,一会又指指点点别人的衣装,“妈,你看,后面那人裹得好严实,戴口罩、戴墨镜的,得跟个恐怖分子似的。“
王小红想,这对别人评头论足的毛病不知怎么养成的,但去了国外,岂不要被打一顿。她好声好气地教育孩子要稳重,要礼貌。可今天是个欢喜日子,她也不再过多严厉,可不严厉,李叶茴就不吃那套。待她发了脾气、给了脸色,李叶茴心中那团火才灭了,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母女俩手拉手睡了。先醒来的是王小红。她看李叶茴流她一臂膀哈喇子,忍俊不禁。伸着手去座位后面的兜里掏纸,她摸到几根不属于她的指头。王小红吓一跳。出于军人素养,克服着心里那点怕,她要反手抓那不速之客,可只掏得一手空。王小红起了疑心,四处环顾,可周遭人来人往的。她压低声儿怒骂,“不好好坐着,走来走去的,都有病啊。”,她再闭上眼,就睡不着了,她睡不着,也就不想干听李叶茴的鼾声。她把女儿叫醒,心里那点紧张、懊恼,都得好好说说不成。
王小红先是骂这高铁治安不行,人们都说二十年前的绿皮火车上就贼来贼往,她自己是一个没碰上,就笑话世人小题大做,现如今,她一觉醒来,伸手就摸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可见这车厢里藏了多少贼。骂完安检、骂来来往往的人,然后再把列车巡逻员批评得一无是处……
李叶茴明白母亲爱夸张又不好惹,便顺从地点着头。她也伸手去那兜子里摸,竟真摸出点奇怪玩意:一个骷髅手模样的橡胶手套。
“妈,你刚才摸的是不是这个?”
王小红又去摸,“你这孩子,乱买什么?”
“看着好玩。地摊货。”
“多少钱?”
“十五。啊不,十块。”
王小红这才放下半颗心,不一会,又困了。
李叶茴去了洗手间,也准备第二场大觉。她回来时可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母亲还没彻底睡,眼睛半睁半闭着看女儿几次三番地要张口,“我还没睡,你说。”
“我刚才不是看着个穿特别厚实一人吗?坐倒数第二排的。特像我一初中同学。”
“谁穿那么多都长一样。”
“不是,真的像。那很少有男的那下巴那么尖。对了,还记得初中时候我和一姓鲍的打架吗?就是那人。”
王小红摆摆手,”想多了。“
李叶茴也不是个轻易放弃的主,”真的很像!真是巧了。“
王小红便也去了厕所。她路过那像是穿着个布口袋的家伙。那人戴着墨镜,面朝她,不知是睡,还是打量她。徐小芜回去座位时敲打了李叶茴两下,”不像,不像,别装神弄鬼的。“,其实她自己也记不得那鲍姓小孩是什么模样。
俩人又开始倒头睡。
第二轮清醒,不知是因为卖饭车刺耳的轱辘声,还是饭香。饭车从第一车厢出发,八车厢的李叶茴就闻到了。她看看母亲,又看看卖饭的,没想到,母亲还是半睡半醒,“想吃?买。”
“鱼香茄子、番茄鸡蛋、香菇鸡腿,五十一份。”
“五十一份啊?”,李叶茴一点食欲没有了。
“五十就五十,买。”,母亲很坚定,“想吃啥就吃,去国外只能吃汉堡了。要个香菇鸡腿,五十块钱怎么着还得有点肉。”
五十块啊,能吃三顿肯德基。李叶茴带着神圣的心望着那饭,从那一米一粒一鸡腿中看到母亲的爱。她得有点仪式感地去吃那饭。她跟母亲讲,“我去洗手。”
母亲点点头。
她正在厕所洗着手,却听到门外喧哗一片--“抓贼!抓贼!”,“火车别停!火车别停!”
李叶茴赶紧冲出去,只见那五十块的鸡腿饭化成粮食雨,飞得哪哪都是。母亲不见了,座位摸摸还是热的,旁座的老人指指列车尽头,“你妈抓贼去了?”
贼?真有贼。
李叶茴也去跑两步,转头又回来。她得带着贵重物品跑。她摸摸那座椅后兜,文件夹竟不见了!那文件夹里,可都是她要递交给澳洲驻上海大使馆的材料。
意识到这贼……不,这抢劫犯拿走的是这等重要的物件,李叶茴疯了般地也追去。她面前只有母亲那紫粉色的围巾。她越跑越快,从没想过自己能跑那么快。她嗅到母亲的发香,鼻尖碰到母亲的丝巾,尔后又超越了母亲,继续向那奔跑的人追去,“拦住他!拦住他!”
群众们没人见义勇为。但这列车终归是到了站,过道里陆续被排队的人堵了个水泄不通。从第八车厢到第二车厢,布袋人终归被拦住了。李叶茴双手扯他,费劲全力地去打、踢、踹。当然,她也在被打。
排队的人们特地空出块地儿供俩人施展拳脚。王小红边骂着周遭人废物,边见谁捶谁地开了条路。
她跑到女儿身边,却压根没理睬那护着手腕伤、咬牙切齿的李叶茴。王小红的身体素质已大不如二十年前,但因着多吃了二十年的苦头,心理素质可是强上加强。虽说反应和注意力也像把钝刀,但不怕死的心更倔了。
碰巧,李书耳也不怕死,她喊着“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帮着母亲把那布袋人给制服了。
“拿出来!”,李叶茴撤下那口罩墨镜,“鲍建行!果真是你!你为什么会在这?为什么要抢我的东西!”
鲍建行肚子被王小红压住,嗷嗷直叫,“不在我这,不是我……”
“放屁!”,王小红干脆双膝都压上,“你以为我睡觉?你拿了就跑,我都看见了!”,不知是吓唬,还是控制不住真气,她双手死死钳住鲍建行的脖子,“说!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要毁李叶茴的前途!为什么!”
鲍建行先是咳嗽了,后又翻了白眼。李叶茴提示,“松开点,他说不出话!”
王小红便松开一点,但也不过一点。
鲍建行几乎只有一口气了,”不在我这,刚才给别人了……“
“你还有同伙?是谁!”,王小红又掐,李叶茴又催她松开点。
此时,门开了,人们恋恋不舍地绕过这打斗场地下了车,终于给闻讯而来的巡逻员腾出个地方。
”快说呀!“,李叶茴又狠狠地砸了对方的胸口,”人都要下车了,你快说啊!材料去哪了?“
巡逻员扒拉开这母女俩,把鲍建行给扶起来。他看着没事,稍稍深呼吸,气就顺了,“材料我给你妈了。”
母女俩异口同声地,“放屁!”
“你后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