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的半个月多里,客房的修缮工作始终继续着。我闲下来的时候,就跑到院子去看工程的进度,但我可不是去监工。匠人们都非常热情,去了就要给我发纸烟,一边掏一边嘴里叫着领导。我不好意思,把他们挡了,取了自己的猴王给他们散。他们的嘴笨,不会说谢谢,但都端起漆满茶垢的水杯让着我喝茶,又喊叫着让我趔远,小心瓦刀把砖一敲,水泥溅脏了我的皮鞋。我就把新调来的服务员叫过来,叮咛着让操个心,及时给匠人们把水续上。胡萍走了以后,再没有人说她的是非,而吴雅婷成了众矢之的,这大概也是早晚的事。服务员都议论着,这么大个单位,时间久了,自然是要出一点事的。而一旦出事,领导不先在自身找原因,只是一味地斥责员工,多少让人有些心寒。
我再没有提胡萍的事,但因为她走得不言不传,又无人知晓和目睹,流言就传开来,说是胡萍如何施展了轻身功夫,平地上腾空而起,又飞檐走壁地上房登顶,从此凭空蒸发,浪迹天涯。这话我自然不相信,但我是愿意她有一身功夫的,有了功夫到外面就不会低眉顺眼着还被人欺负。多少回我想打人却迟迟不动手,就是害怕打不过人家,要不然我一定是先下手为强把对方撂倒的。
这个时候,已经是三月下旬,童曼瑶来红房子住了两天,我变了脸问她咋不忠于职守,她委屈着说是她父亲过来了,又说她想念了红房子的宽敞明朗,我也就再不责怪她。早上从红房子往过走,眼里就有了绿色,身上的衣服穿得少了,脚底下也快起来,连鸟叫的声音都比以前清脆了。天一放晴,太阳从树叶子缝隙间射下来,把人照得一坨黑一坨白。这期间,也是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客房的入住率渐渐高起来,而恰恰在这个节骨眼上,服务员们竟然联手组织了一次罢工事件。
我事先并不知晓,但就在老陈的电话打到我手机上,我往院子跑的时候,想起了玉梅。我知道她要是在的话,一定会把下面将有的如此大的动向告诉我。到了院子,就看见几个客人站在上房门口互相提说着服务员的不是。我径直去了休息室,却没有找见服务员,只好先去安抚客户的情绪。我走过去,在客人面前停下来,浅浅得鞠了一躬,当然是用普通话说:不好意思几位,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是客房部主管,请问你们现在需要什么帮助?客人中一个大胡子的把两手一甩,瞪着眼睛说:帮助啥?我没折胳膊瘸腿的,我让你帮助啥?我只问你一句,你能拿事不?我赔着笑,说:那要看您让我拿多大的事了,我虽然只是个主管,但还是可以协调解决一些问题的。大胡子说:不用了,不用解决了,退房的事你能拿得了吧,你先把房给我退了,其他的房退了再说!其他几个人也跟着起哄,喊叫着“退房退房”。我还是赔着笑,说:各位请先不要激动,大家出来玩,图的就是个高兴,弄得这么不愉快,这又是何必呢?一个黄头发的女的说:你也知道我们是出来玩的?我们掏了钱住你们的酒店,你们就是用这样的环境面对顾客吗?说着闪开身子手朝房间里面指,说:你看,你自己看。大胡子说:看啥哩?咱们有钱咱到别的地方住去。
我意识到必须先把客人的情绪稳定下来,就像猫或者狗一样,要顺着毛扑挲。我忙说:不好意思各位,是我们的工作失职,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现在就把收拾好的厢房门给你们打开,你们先坐下来稍安勿躁,我跟领导做一下汇报,完了再尽量给你们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样可以吗?黄头发的女人却说:我们掏的是上房的钱,你让我们住厢房?我只好继续说着软话:姐,我并不是让你们住厢房,我是想暂时给你们一个干净卫生的环境。等会我马上派人过来打扫你们的房间,至于你们所说的其他的,我尽量去给领导说,总之一句话,不会让你们不高兴,好吗?女人把头扭到了一边,“哼”了一声,其余人也是斜眼看我。我马上就借坡下驴,去休息室取房子门钥匙。
这时候王爱云冲了进来,劈头盖脸问我:搞定了么?我在抽屉翻钥匙,说:算是吧。她又问:你干啥呀?我说:把其他房子先给开开。王爱云按住我的手,说:你这是胡整哩!你寻得让经理骂呀?我不管她,继续翻找,说:这会屎都到勾门子上了,还管那么多?她说:房子门一开,前台就要入账哩,钱你掏呀?我找见钥匙,只管往出走,说:管球他哩!船到桥头自然直!
把客人安排好,我和王爱云厮跟着往出走,想的是先找见院子服务员问问咋回事,但当我俩出了门就愣住了。只见服务员聚了一堆,正往湖西楼走,恍惚间就像是一条紫色的毛毛虫,咕涌着身子。服务员扎堆这阵势要么是到了饭点要么是凑啥热闹,但这种时候往往是嘻嘻哈哈的,然而现在却个个表情肃穆,也不左顾右盼,我就感觉到不对了。
等我和王爱云追上队伍,她们已经聚集在湖西楼门前。王爱云不明就里,站上台阶问道:你们这是干啥呀?现在不是领东西的时候!人群沉默着,没有人开口说话。我扯一下她的胳膊,给她使个眼色,轻声问下面人:咋了,大家是有话要说?人群里有几个交头接耳,小声嘀咕着。王爱云说:哦,你们是有意见啊,有意见说嘛,围这么多人是要造反呀?仍没有人说话,甚至个别的把头都低了下去。王爱云又说:呀!你们这些娃,是要把人往死急啊?快快快,有话说,没话散了,我勾子后面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哩!这时马志明从办公室出来,装出惊讶的样子,身子往后一仰,说:哎哟,咋这些人?转而又问王爱云:欸,云姐,客房部有啥活动哩?又下了台阶,说:让我站到底下去。王爱云没有理他,眼皮子翻了翻,我却看见了。一时无话,局面竟尴尬起来。我“嗯嗯”地清了嗓子,把脸扯平,但并不表现出凶恶,说:大家要是在这不方便说的话,先散了,下来无论是给我还是云姐说都可以,看你们是要涨工资呀,还是不愿意加班,这咱都能商量,好不好?我把头轻微地探下去,征求她们的意见。
人群里举起一只白白净净的手来,看时却是紫卉。我不等她说话,就想用眼神把她的嘴堵住,但她还是开了口,说:我们要和经理对话。我马上接住,变了脸说:你新来的有你说的啥哩?不要言传!老人手派个代表说话!没想到下面人却响应起来,反复说着“卉卉的意思就是我们的意思”“啊,我们就是要见经理哩”。我的头就大起来,像有人拿了气管子朝里打气。听见王爱云说:哎呀,你们这不是整我跟皓子哩嘛!一个个瓜娃,我俩在这儿,咱啥都好说,经理来了我看你们这摊子咋收拾!气得扭过了脸。
吴雅婷来我是想到了,因为我看见马志明低着头发短信,手指头打字打得“哗哗哗”,看起来像抖。但我没有想到人家过来竟叫来了好几个保安,而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保安的警棍没有在腰里别,而是提在手里。吴雅婷在前面跑,保安在后面跟着,像追一个女贼。女贼人没有到声音先到了,甩过来一句话,说:谁要造反?众人的眼神闻声而动,“齐刷刷”射过去,我却分明感到紫色的人群里要喷出黄色的火来。吴雅婷走到跟前,上了台阶,把王爱云拨到一边,目露凶光,说:干什么?你们准备干什么?人群安静下来,只有个别人翻着眼白,像刀子似的一下一下地剜着胸脯仍然上下起伏的吴雅婷。吴雅婷接着说:不是有人要和我对话吗?怎么没人吭声了?都长本事了是不是?来这么多人是给我示威吗?吴雅婷说着,越发激动,抬手指着下面,又说:我告诉你,我吴雅婷是长大的,不是吓大的,有本事去找总经理去,湖西楼这儿没领导,还是我说了算!
偏偏这时候老陈走过来,她背着手,昂首挺胸地迈着款款的步子,优雅地像一只猫。吴雅婷立即变了脸,陪着笑叫了声“陈总”,我和王爱云也问候了老陈。老陈点头应了,问: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吴雅婷笑着说:没事,陈总,我们在这开会呢。她的神情,就好像打架打不过在求饶一样。老陈“噢”了一声,说:没什么事就赶紧散了吧,客房还有客人等着呢。看见几个保安立着,又问:欸,你们在这干嘛?保安意会了,忙说:我们巡逻呢,巡逻呢。说着就走。
我和王爱云吴雅婷把老陈往过送,看老陈走远,王爱云说:经理,你不要过去了,先回避一下。吴雅婷的脸长长地吊着,说:我有什么好回避的,她们还能把我吃了不成?我好歹也是从服务员干上来的,啥场面没经过?王爱云说:哎呀,好我的经理哩,你没看娃们家正疯着,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跟这些碎娃计较啥哩?吴雅婷说:行行行,我知道了,你把事情处理好,回头把名单给我报上来,我倒要看看,谁不想干了?不识好歹的东西!
吴雅婷一走,王爱云瞄了一眼人群,人群都朝我们这边看着,她低声给我说:皓子,姐知道你能搞定,这回就靠你了。我有些为难,说:我也说不来,看情况吧。她拽一下我的胳膊,说:你不敢,都啥时候了你还说这话?我想了想,示意她把耳朵伸过来,说:你把马志明弄走。她看我一眼,点点头,把马志明叫过来,追吴雅婷去了。
我走到队伍跟前,没有上台阶,对着她们说:观众都走完了,还演戏给谁看呀?服务员“叽叽喳喳”地嚷“我们闲得没事干了,演戏哩?”我其实故意逗她们,我接着说:走走走,往礼堂走,站到这儿炼油啊,不嫌热。扭头往礼堂走,使劲用耳朵听后面的脚步声,却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声。只好又回去说:咋?吴雅婷你们信不过,你们连我也信不过呀?有人就说:皓子,我们不是信不过你,我们是觉得这么轻易地就让吴雅婷跑了,把她给便宜了!我说:行了,行了,此地不宜久留,咱到礼堂慢慢说,细水长流……
把她们哄到礼堂,我拧身到湖西楼提了两壶水一袋一次性杯子。进去时她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走到前面,开始倒水,说:咦,刚才一个个都嘴夹着不言传,现在咋都话这么多的?又说:都坐下,都坐下,你们这一群人站着我心虚哩。人群就陆续坐下。我倒了几杯水,说:是我给你们送下去,还是你们过来自己端?接着抬头嬉皮笑脸地说:姑奶奶们?下面就有人笑了,上来端了水喝。后面上来的就嚷开了,说:都喝上了?我们咋没有了?我说:你们没眼色嘛,不跟我来,我就两个胳膊,只能提两桶水,把我挣死了谁给你们出头啊。说着又要取水,却被一个服务员挡住,她自己跑着去了。
我没有站到台上去,站到台上是下眼看人的。在旁边拣了个位子坐下,一眼一眼地看她们。水烫,她们低着头“吸溜吸溜”地吹,又有人拿了指甲刀剪指甲,趴到桌子上互相掏耳朵。她们在我面前能这样放得开,我觉得很欣慰,就权当是给她们放假吧,静静地坐着看她们。看了一会,想起紫卉,就用眼睛在高高低低的人头里面寻她,发现她正瞪着眼睛看我,眼神凶得像跟我有仇。我知道她嫌我说她了,也凶凶地看着她,我就不相信,她能看得过我?我以为我能赢的,没想到她一直把我盯着,盯得死死的。我最后认输了,你想呀,我是有媳妇的人,我俩相互盯着,其他人看见,肯定会以为我俩那个了。我不再看她,眼睛却不知道往哪儿看了,看哪儿都觉得怪。我只好把桌子敲了敲,说:都睡着了?醒醒,醒醒!她们的头渐渐抬起来看我。我说:哎呀,你们心咋这么大的,刚动了乱子,就跟啥事都没有一样?有人就说:那还咋呀?我们就是想吓唬吓唬吴雅婷。我说:就你们这样子能吓得了人家吴雅婷?看人家刚才那架势,跟母老虎一样,你们连个粗气都不敢出,还吓人家?她们多数的头都低下去,很委屈。我把声音往低压了压,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我说你们啊,要想成大事,就要像当年的地下党一样,有组织有纪律。光有组织有纪律不行,还要有一个好的领导人,这样才能达到你们发起运动的目的。再看看你们,人家吴雅婷一来,你们的气势先倒了,这就像打仗,还没有冲锋陷阵哩,就有人吓得尿了裤子,你们说这仗能打赢不?她们的头还是低着,有人悄悄地看我。我顿了顿,接着说:你们虽然人多势众,但没有人站出来说话。这样我也能理解,毕竟吴雅婷那个人大家都知道,谁要是当了刺头,以后肯定要寻谁的事。今天这样了结了其实也好,省得吴雅婷知道了给你们谁穿小鞋。这样吧,咱们现在统一口径,就说是你们要涨工资,我也去给你们争取一下,至于能不能涨,我可说不准,行吧?有几个人欢呼起来,又有人鼓掌,声音在礼堂里特别清亮。我忙示意她们安静,小声说:小心隔墙有耳。又问:今天没有打扫卫生的那个院子是谁值班?一个服务员站起来,我手在空里按了按,说:坐着,坐着。她就坐下。我接着说:我说你们一个个就笨的很,你们还不服气,你们有话就说,有意见就提,但是工作不能不干啊!咱们做服务行业的,最忌讳的就是客户投诉,客户把你投诉了,你说领导不寻你的事寻谁的事?自己给自己下巴底下支砖哩,还嫌人家这呀那呀?咱把事情干好了,才有资格跟人家谈条件!好了,都散了吧,回去各就各位,再有人让我挨客人的骂可不要怪我发脾气,都回去吧!
我把人送完,回来正要关礼堂的门,却看见紫卉在黑影里静静地站着。我刚说要走近她,她“啪”地一声重重得拍了桌子。我把门关上,问她:咋回事?我没训你你还敢给我拍桌子?她站起来,大声说:你刚才为啥那样说我?我坐下来,说:你坐下,你坐下,你站着是给我示威呀?又没有我高。她偏不坐,说:你啥意思吗?我变了脸,声音大起来,说:你说我啥意思?我要不训你那一下,你是不是还要出头跟经理打架呀?你自己也不掂量掂量,一个新兵蛋子,才来就跟班长叫板,你是脑子叫浆糊粘住了是不是?那么多老人手人家没人言喘,你往前扑啥哩?你这是把自己往狼窝里送哩,你知道不?我声音一高,她先是咧了嘴害怕着,再身子往后仰,后来竟嘤嘤地哭起来。我只好闭了嘴,但我闭了嘴她的哭声就在礼堂里幽幽地回荡,听得我心里痒痒得,后悔高声给她喊了,也后悔把她说得有些重。我捏住她的衣角,轻轻地拽,说:好了,好了,不哭了,我都是为你好哩。吴雅婷那人心眼小的很,我害怕人家整你。她叫道:那你让我的脸往哪搁吗?还那么大声骂我!我说:是脸重要还是工作重要?打是亲骂是爱,你知道不?再不要哭了,回去好好想想!
紫卉一走,我松了一口气,勉强放下心来,盯着舞台上红色的幕布发了一会呆,起身缓缓地从礼堂往出走,觉得肩膀重得能跌到地上。门外面,风把湖水的味道吹过来,咸里面带点腥,像鱼一样从我鼻孔里往进游。柳条子荡漾着,骚情地给长条凳挠痒痒。太阳在天上高高地挂着,我脚底下就有了影子,影子的头直直地戳到湖西楼门口的台阶上,它是在给我引路,它累了,该去歇一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