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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九年,东银村。拉开那扇旧木门,吱吱嘎嘎,流动的门外世界。光、影、声、味,带着鲜明活泼的时代烙印,乘着清风徐徐迎面而来。多年以后,我才迟钝地发觉,每扇迥异的门扉背后,都隐藏着迥异的一个个世界。无数门扉次第打开,抬腿迈过去了,又在身后次第关闭,日与月在头上升落,春夏与秋冬在身边轮回,来来去去的时空,来来去去的身影。豪宅之门金碧辉煌,陋室之门黯淡无光,各有千秋,让人流连忘返的,永远是门后的世界。形形色色的门,通往形形色色的时空深处,妩媚或冷峻,光明或黑暗,狭窄或空阔,平缓或陡峭,严寒或酷热,平静或狂暴。独幢宅院的前门与后门,废弃楼房摇摇欲坠蛛网缠绕的房门,残垣断壁间屹立不倒的石门,竖着十字架的教堂尖拱门,伸手不见五指地道深处厚重的铁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险峻的山寨门,烟雾缭绕庄严肃穆的庙门,高低贵贱形状各异的汽车门,穿山越岭风驰电掣的列车门,腾云驾雾瞬息万变的飞机舱门,惊涛骇浪水花飞溅的轮船舱门。每次伸手开门,或许又是一个新奇的之前从未经历过的世界,静候于门后。好像回到小时候,穿着洁净的白衬衫,戴着鲜艳的红领巾,跟随童话绘本中的小主人公不停地从此世界,蹦蹦跳跳迈过门坎闯入陌生的又一个彼世界。
那时,我所认识的世界是个万花筒,也是个大魔方,充满无穷无尽的组合、分离与变化,充满了花香鸟语,充满雨后彩虹般的诗意。后来,我所认识的世界是适者生存的丛林,也是冰凉阴森的水底世界,闻所未闻的各种怪物出没于其间,充满尖牙利爪、弱肉强食,充满了伪装与欺诈,充满未知的层层迷雾,唯有过河卒子般的孤身前行,在黑暗中竭力探索,好像盲人摸象,一段又一段,迥异的人生之旅。只是在那天,记不清第几次拉开那扇摇摇晃晃的木门,经过长年风吹日晒雨淋,没有上过油漆的门板变成了灰白色,坑坑洼洼遍布木纹、节子、裂缝、钉孔,遍布各种刮擦撞击,以及虫镌鼠啮所遗留下来的无数伤痕。诞生之初在暴力锻造锤打下火花四溅匆匆成形了的简陋铁门环,锻痕粗糙,随着门扇启闭而摇晃,咣当咣当,在我头顶上一阵响。隐入石条门框上下凸出、对应的圆形凹坑内的门轴顶端及底部,各套着一个防磨损的小铁环,一些半透明的淡褐色砂粒掉落堆积在铁环边,一队忙忙碌碌的黑色小蚂蚁爬过铁环边。门轴左右转动时有些发涩,使门扇稍显沉重。门环旁边往上,红艳艳的春联紧贴门板,前几天母亲坐在灶台下煮好了糨糊盛在碗里,又热又稠又软,我们用一根筷子一团团挖出来粘贴春联,如今凝固在门板上,变得又冷又干又硬。往年残留下来没有被清除干净的褪色纸片,从新春联底下的边边角角显露出来,像是最近形成的鲜红记忆,没有完全覆盖残存于脑海已经褪了色的旧记忆,零零碎碎,苍白憔悴,从被忽略的某些角落,时时刻刻显露出来。
一九七九年,春寒料峭。流鼻涕,打陀螺,鼓起腮帮子吹气球,吹圆吹淡了绿色红色蓝色黄色紫色,吹响寂寞竹哨的童年。绿榕叶,小风车,土围墙边捡榕果,谁站在屋檐下,高声呼唤着小名的童年。弹珠子,扔沙包,跑来跑去滚铁环,房前屋后捉迷藏,大呼小叫嘻嘻哈哈的童年。煤油灯,竹签香,列祖列宗的牌位,粗布衣裳四个口袋,鼓鼓囊囊装满鞭炮的童年。踮脚尖,仰起头,高举双手拉门闩,探头探脑观望着门外的世界,无忧无虑的童年。童年的门扉再次开启,曾经熟视无睹的家门口风景,又一次豁然展开,风中摇摇摆摆的树冠、沙土地面同步摇动斑驳的树影、路边波浪状起伏前后涌动细长的草茎、树冠上方无限深邃清爽透明的蓝天、白而亮似乎触手可及片片低垂的浮云。多年以后,记不清第几次拉开客厅那扇无声的磨砂玻璃门,阳台落地窗外,天空高远,阳光灿烂。金色阳光自上而下照亮玻璃窗、窗帘、不锈钢栏杆、花盆,照亮了窗外的天空和大地。城市建筑群密密麻麻,无言矗立于大地上,远远望去,如同电路板上密集的电子元器件,背光处清晰投下静谧的阴影,或长或短,有的彼此重叠,大大小小模糊的云影列队穿行于其间,忽明忽暗地萍水相逢,匆匆忙忙地不辞而别。有一种淡淡的哀愁,水汽般在眼前晃荡,从路面、墙壁、树梢、门窗、屋顶上蒸腾而起,飘飘渺渺,有那么一瞬间,如同海市蜃楼,有那么一刹那,令人如梦如幻。好像被风吹动的布景,在一排亮如白昼的灯光照射下,五彩斑斓,栩栩如生。好像回到乡村夜晚的露天戏台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台后涂脂抹粉,台前如泣如诉,台下人群涌动。晃荡的山川与河流,晃荡的亭台与楼阁,随着幕布抖动从两边向中间缓缓闭合而消失,稍后,又随着抖动的幕布从中间向两边缓缓分开而出现,再次变换了颜色与场景,一幕又一幕,辽远的传说。我想起很久以前,忘了在哪儿见过的一幅油画,画廊?书店?博物馆?图书馆?私人住宅?某本杂志彩色的内页?在我短暂的生命中,每间隔十年,便已恍如隔世,如今我只记得整幅画面涂满了淡黄的色彩,向日葵花盘一样明亮浸透了午后阳光的人类建筑物,远远近近,棱角分明,静静伫立于广漠天空下,空洞的门和窗,房屋的斜顶和拐角,走廊的栏杆和立柱,直角、锐角、钝角,光与影形成各种角度,高低错落,起起伏伏,遍布每幢楼房,遍布前街及后巷,像一支无声演奏的乐曲,像一首在大地上流传了千年的古老歌谣。
圆形剪纸紧贴阳台窗玻璃两侧,带着福字的两只吉祥兔,春节期间家里唯一可见的装饰物,工业时代廉价的塑料纸制品,在日复一日强烈阳光照射下,从最初浓重的深红渐渐变成如今几乎透明的淡红。我伸手撕下失去了喜庆气氛的剪纸,找来抹布擦拭着光滑玻璃上残留的粘贴痕迹,此时从楼下街道两旁浓荫深处传来蝉声,和往年一样嘹亮,一样耳熟,一样嘈杂,一样久久未曾停息。一蝉鸣,百蝉鸣,共振的声浪时高时低,霎时海啸般淹没了街道,淹没楼房,淹没这座依山傍水的小城市,从辽阔大地上向外传导,刺破万里长空,传递着此世界与彼世界信息的电波在空中相互交汇,过去、现在与未来,突然呈现出某种一致性。远处高楼林立,更远处的青山半遮半掩,趿拉着蓝色软塑料拖鞋的脚底下,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每至夜深人静,街道依然灯火辉煌,纵横交错勾勒出日益庞大的城市轮廓,楼下街边一排店铺门口,醒目的招牌上,还有招牌边上的三棵行道树,皆披挂着五彩小灯,忽闪忽闪,瘆人的幽光,恍若丧事上闪闪烁烁的彩灯,让我不忍直视。每至夜深人静,低头长时间的阅读,视线逐渐模糊,独自斜靠沙发椅叹息着合上没有看完的书页,繁星般闪耀的文字,带着深邃的光芒重新隐匿于无边黑暗中。高高的书架,触及低低的天花板,柔和昏黄的落地灯光,烛照悬崖之上洞穴般的栖身之所。万人如海一身藏,闹市中的隐者。悄无声息在身后逐一关闭,再也没有开启的门,渐行渐远,有去无回的人生单行道。闭上双眼,冰凉泪水迅速湿润酸涩发红的眼眶,曾经出现在生命初期而今已经碎片化了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地浮现。
一九七九年,一本被人随意丢弃的书。鸡啼狗叫的乡村,书是稀罕物,印着铅字的纸张唯一的用处,也许是擦屁股。打开房门,我像往常一样跑到屋外玩,无意间发现石墙边那本残缺不全的书,封面和封底都不见了,我捧在手上仔细瞧了瞧,铅印的黑色方块字端端正正,又细又密,我一个也看不懂。一些页面空白处胡乱涂写的蓝色钢笔字,一个个又挥手又蹬腿的。一些字句和段落底下红色的划线,一些斑斑点点蓝色与红色混杂的墨迹。每页纸张,都散发出墨汁的气味。数不清的墨汁组成数不清的文字,数不清的文字组成知识的汪洋大海,在这个混沌的农村野小子面前,初次展现出它的魔力。最吸引我的是照片,许多醒目的黑白照片大张旗鼓印在书页上,把黑鸦鸦的文字挤到一边。照片内容大同小异,舞台上的人们,怒目圆睁,没有一丝笑容,腰部紧束皮带的人们,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前前后后首尾相连,腾空跳跃的人们,双腿劈开成一字形,好像整整齐齐飘离了地面,一个接一个的人们,目不斜视向前方挺进,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我蹲在地上把书一页页撕开,折成一叠正方形厚纸片,变成了一叠可以跟村里的小伙伴玩赌输赢游戏时用来下注的筹码。在孩子们的世界里,随着“自我”的逐渐觉醒,许多原本不起眼的小东西都可以变作游戏中使用的重要筹码,成为相互争夺的财富,一根根火柴、一颗颗玻璃珠、金光闪闪鱼形锅形铲形车形船形飞机形的小铁片、废弃干电池顶部的红色塑料环和底部的圆铁片。四年后,我长大到了可以去上学的年龄,虽然看起来依然又瘦又小。九月,父亲从县城回来,带着我离开村子,站在灶山下的沙土公路边,和一群人聚集在一棵大树底下等候许久,才搭上一辆破破烂烂的大客车,灰尘满面颠簸着离开村庄。像是初次离开巢穴的雏鸟,我初次远离了自幼熟悉的小天地。抬起头,周围全是冷淡的陌生面孔,我独自趴在车窗边频频回望,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不断快速后退的树木、田野、山峦,和天上的云彩。所有曾经依赖的一切,曾经无时无刻不围绕在身边的一切,瓦顶下煤油灯昏暗摇曳的光线、瓦顶上随风飘散的炊烟、冒着烟和火噼里啪啦的灶膛、染绿了菜刀和案板切碎的番薯叶、擦成丝条状堆满了竹筐的番薯块、灶台上煮熟的猪食的气味、不吃不喝躲在柴堆里抱窝的母鸡、捉摸不定来去无踪的母花猫、拴在路旁像人一样睁大黑眼睛流着泪水的老牛、井台边枝叶低垂硕果累累的龙眼,还有村前的水渠竹丛池塘田垄莲蕉石板桥和涓涓细流的小溪,还有村后的榕树杉树桉树柏树苦楝树木麻黄树和海风呼啸的山丘,一一化作梦乡里的场景,夜夜奔走流连于其中,又化作浓重的口音,一辈子如影随形。
带着好几级铁皮台阶的客车门在滚滚灰尘中打开,人群一拥而上。又高又陡的台阶,乱纷纷往上爬的腿脚,车厢过道里无数站立的腿脚,衣裳在互相挤压下变形,身体随着车辆颠簸前后左右晃来晃去,呛人的蓝白色烟雾从许多嘴巴和鼻孔里喷出、从指缝间冒出,笼罩在所有乘客头上,在浑浊空气中飘荡,使空气变得更加浑浊。纷乱的鞋底下,凌乱卷曲的烟头。咳嗽声,朝着车窗外吐痰声。有些模糊、有些不明污渍的水平推拉式车窗玻璃在铁皮窗框里单调的震动声,交织着锈蚀铁制零部件松动了的震动声,空空空空空。我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继而晕晕沉沉。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树影、车影、人影,漫长的旅程。挡风玻璃前的绿荫似乎无穷无尽,绿荫深处的远方。门一扇扇打开,世界一个个迎面而来,全新、陌生,过河卒子般的前行。我呼吸着没有泥土味道的空气,听着没有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喝着有漂白粉味道的自来水,吃着不掺杂任何番薯的白米饭。饭菜凭票供应,每天两干一稀。食堂角落经常受到众人围观的是一台黑白电视机,旋钮转动时咔咔响,跳动闪现的画面,或清晰或模糊的荧屏,新闻联播、连续剧、歌舞、戏曲、综艺节目、体育比赛,以及无处不在的广告,我还是个小孩子,只喜欢看动画片,最喜欢聪明的一休。一休小和尚跑到木屋外,看见悬挂在树枝下的小布偶,开始思念他的母亲,我坐在电视机前,也思念着我的母亲。我斜背绿色帆布书包,走在熙熙攘攘竖立着许多电线杆和路灯杆的街道旁,水产局、粮食局、银行、理发室、文化馆、电影院、体育场、新华书店、图书馆、剧院、少年宫、百货商场,那么多的商店、车辆和行人,那么多的楼房、灯光和音响。我穿过学校操场,像穿过一片辽阔的广场,我伸出又黑又瘦的手,怯生生推开天蓝色教室大木门,门框上钉着牌子,白底红字。朗朗的读书声,一笔一划认真的书写,字母、方块字、阿拉伯数字、标点符号,列队过来跟我打招呼,彼此从陌生到熟悉。我也逐一认出了偷偷藏在书包底下的正方形厚纸片那行被折了好几折的蓝色钢笔字:“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我珍藏着剩余的几块厚纸片,如同珍藏捡到的美丽的贝壳、光滑的鹅卵石、好看的火柴盒、虎标万金油小铁盒、百雀羚润肤膏小铁盒。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何时我又把它们都弄丢了。钥匙、硬币、玻璃珠、削铅笔小刀,陆续在我的衣兜里消失,我左掏右掏,翻找了半天,才发现衣兜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绽开的破洞,像是无可奈何咧着嘴的笑容。终有一天,我所珍藏,所珍爱的一切,都会穿过出现在我身上的大大小小的破洞,遗失于茫无涯际的岁月里。
多年以后,站在卫生间洗手盆的镜子前,我看见一个面容苍白憔悴的陌生人,呆呆立在另一个时空里看着我。不知不觉大半生就这样过去了,未来还有多少个年头可以期待?所有的曾经,与远离。所有的不甘,与心酸。茫茫宇宙,何处是尽头?脚底下这颗不停旋转的蔚蓝色星球,从何而来,又将往何方?渺渺茫茫,尾随太阳在银河系里到处流浪的一粒尘埃。芸芸众生紧紧依附于地表,好像果皮表面紧紧依附的霉菌,生生死死,朝生暮死的可怜虫,不停衍变,一群又一群只有互相吞噬才能存活下去的微生物。极其偶然的某年月日,某个时辰,不经意间的初来乍到,你来我往熙熙攘攘的世间,懵懵懂懂初次相见,就构成了生命彼此的底色,如同永恒的天空,那么浩瀚,纯净而真切。纵然在太阳底下曝晒过千遍万遍了,依然鲜活如初,永远也不会褪色。多年以后,独自背起行囊轻率的离开,没有一声道别,没有回头。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徒劳地追逐着星光与月光,追逐着水波中破碎的倒影、迷离的幻境,在人海中浮沉,在人生十字路口徘徊,误入歧途,一步错步步错,画中人,化身为魑魅魍魉,一场接一场,倏然醒来的梦魇。多年以后,学会了用酒精麻醉神经,学会披上各种伪装,戴上各种面具,或者像个戏子一再涂涂抹抹,弄得面目全非,似哭似笑,变成一个小丑,一个木偶,一个可悲可叹可怜可气的奴才。光阴似流水,滴滴答答从指缝间消逝,毫无意义的轻易虚掷,青丝白发一瞬间,沧海桑田。层层包裹的硬壳底下,仍然砰砰跳动的一颗心,臭皮囊内冰凉血管缠绕如蛛网,猩红血液在暗处涌动,好像万古江河奔腾不息。多年以后,一生所见最美风景,竟然就在家门口,紧闭的柴扉再次砰然开启,泪水悄然滑落,坠入大地母亲怀抱。往昔一个个瞬间,凝固成为琥珀般的永恒,姗姗来迟的家乡,成为梦中天堂。
一九七九年,农历正月初三。晨曦中我爬出温暖的被窝,跟着母亲早早起了床,穿上新衣新鞋,匆匆吃过早饭。“炖锅肉”,“回娘家”,小小的我兴奋地重复着母亲的话语,觉得里面的每个字眼儿都充满了节日的喜庆,充满了期待。那些期待的旅途和时光,期待的远方和亲人,那些期待的眼神!卧室门上鲜红的对联,门后鲜绿的甘蔗,映衬着来来回回迈过石条门坎的母亲身影。她终于准备妥当,举起右手扶住右肩上的扁担,扁担前后尾端各系着一只沉重的大竹篮,她伸出左手拉开厨房通往庭院的小木门,吱吱嘎嘎,咣当咣当。母子俩一前一后迈入门外的世界,绿的树白的云,蓝的天灰的瓦,光线随风飘荡,明亮得有些刺眼,万事万物瞬间把我们团团围住,我好奇地打量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在打量我。母亲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崭新蓝色帆布鞋,紧紧拥抱我的两只小脚丫,让我感到很暖和,很舒适。厚厚的白色橡胶鞋底犹如安装了弹簧,踩在上面蹦蹦跳跳,左脚右脚交替着向前迈出,左脚,右脚,左脚,右脚,沙沙沙的脚步声。每迈出一小步,周边各种物体就往身后退却一小步,前进,后退,前进,后退,沙沙沙的脚步声。沿途来来去去的山丘,山丘上的云朵、丛林与翠竹、溪流与草地,沿途来来去去的田垄,田垄上的庄稼、房屋与行人、池塘与沟渠。在这个三岁的小小人儿的眼睛里,每个沟坎形同天堑,水渠幽深如山谷,竹丛则高似大树。行进中,沙土路面突然高高隆起,猛然间又深深凹陷下去,一会儿左弯,一会儿右拐,一会儿爬上,一会儿爬下,我走得磕磕绊绊,前面挑着担子的母亲却步履轻快,她时常停下脚步等我,未曾有过半句催促。我们背后,东银村渐渐远去,隐入苍茫旷野。
我们出了村口一直沿着水渠走,长满枯草的水渠看不见首尾,也看不见一滴水,弯弯曲曲由北向南穿过东银村城门前那排茂密的竹丛,在山丘下绕了半圈,蟒蛇似的带着棕褐色斑纹伸向塘头村和深土村,消失于成排的木麻黄树和棋格状的田野里。遇到干旱季节,或者暴雨成灾,远处灶山上的水库会开闸放水。有些特别干旱的年月,水库里也无水可放,山下村庄久旱无雨,一片焦黄。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坐以待毙的村民携带锄头和铁锹,三三两两形如鼹鼠低头弯腰在龟裂的塘泥里或者在松散的溪沙底下掘地三尺,大地变得千疮百孔。男女老少日夜轮流离开村子,带上被褥草席守候着从地表底下慢吞吞渗出的一小洼泉水,每次仰头望天,总是晴空万里。后来,有那么几天,灰蒙蒙从早到晚见不到太阳,薄薄的云层棉絮状覆盖在村庄上空,缓缓漂移,山丘背后的半空中突然持续传来闷雷般的爆炸声。又在人工增雨了,村民们坐在干涸的水渠边议论纷纷,夸张地猜测着每枚增雨弹的价钱,渴望迎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水库放水的日子,人们奔走相告,几天后,终于看见清澈的流水沿着渠道汩汩涌动而来,水面几乎与渠边路沿齐高,枯黄的落叶和帆影般的羽毛随同蓝天白云一起在渠道内漂移,一起哗哗啦啦卷入渠岸下各个出水口大大小小的漩涡深处。
多年以后,长夜孤灯,回忆时断时续。那些曾经出现在生命初始阶段,在脑海里留下一抹抹痕迹的影像与声响,也曾经如此这般零散地飘浮在岁月的流水中,随着时光流逝,哗哗啦啦,逐一卷入岁月漩涡深处,再也难寻觅。时断时续的回忆,仿佛渠水倒流,仿佛是一段倒着放映的旧影片,模糊不清,断断续续,我的耳边,又传来嘈杂的人声,我的鼻子,又闻到被阳光照亮的米饭的香味,我抬起头,又看见母亲的笑脸,她是那么年轻,那么深深地疼爱着我。我初来人世,还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大人们讲的什么基本也听不懂,那天母亲背着我走到村外,渠道边聚集了一大群人,妇人、小孩、老人,所有的脸庞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我也跟着转头,看见渠岸下的稻田里有更多的人,青壮年男女在割稻、打谷,热火朝天。哐当哐当,打谷机飞速旋转的滚筒,滚筒底下船形木桶里谷粒掉落如雨,哐当哐当,高挽裤脚粘满泥巴的腿脚粗壮有力,有节奏地踩着踏板上上下下。手舞足蹈不知疲倦的两名打谷者,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一捆捆沉甸甸的稻穗从远处传递到他们手中,源源不断的流水作业。臂弯里捧着稻穗的人们围绕在打谷机左右,弯弯曲曲分列两队,侍从般毕恭毕敬随时准备着呈递上稻穗,每条队伍的一端连着打谷者,另一端连着割稻者。饱满低垂的稻穗在滚筒上瞬间变成一捧捧轻飘飘的稻草,轻飘飘飘落到打谷机两侧空地上,迅速堆积如山。稻草越积越多,打谷机也距离割稻者越来越远,滚筒停了下来,打谷者从踏板上下来,和其他人像一群蚂蚁围着打谷机又推又拉,推拉的方向指向割稻者。手执镰刀蹲在稻田里波浪状向前涌动的割稻者身后留下成片倒卧齐整的稻穗,每个人的身后又似有一条绳索,拉纤状合力牵引沉重的打谷机,使其艰难地跟在后面向前一节节移动,在湿泥里陆陆续续留下两条类似雪橇的滑痕。全村人都出来了,像过节一样热闹。晌午时分,收割完稻谷,一位年长者走出人群,叉着腰指挥四名持锄的男子挥动有力臂膀在光秃秃的稻田边一条半人高土堤上快速挖出四个大坑,开始埋锅造饭,田野里升起袅袅炊烟。阳光照在升腾翻滚的烟雾上,稻草灰星星点点随风飘至。阳光照在我身后干涸的渠道内,投下乱哄哄人群的影子,乱蓬蓬野草的影子,如此热闹而安静,温暖而阴凉。渠底晒得干硬的淤泥遍布着人的脚印和牛的脚印,人的脚印浅,牛的脚印深,深深浅浅一串串杂乱的凹坑。人群突然一阵骚动,母亲让我坐在原地等她,匆匆转身跟着别人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她返回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煮熟的米饭,颗颗米粒雪白、松软、喷香,在阳光下冒着热气。我看见自己的小手紧紧抓着一双竹筷,我已经学会使用筷子吃饭了。渠道内外,此时我的身旁全是埋头吃大锅饭的人。
离开水渠走下土坎沿着田埂进入庄稼地,田垄高高低低,或大或小,浇灌过的和没有浇灌过的,收获后的和还没有收获的。农家肥的气味隐隐约约随风飘来,有些难闻。我们继续朝东南方走去。南边的天地交接处有一片浮云,上白下灰,看起来好像快要飘落到地面,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也许住在天边的村子里的人举个手就可以触摸到它。环顾四周,形似一只大锅盖扣在大地上的天空,边缘弯曲下来接入地平线,也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些住在天边的人们,可以随时伸出手来摸一摸,那片如同墙壁耸立在他们村庄背后又光滑又明亮的天空。家住天边,肯定很有趣。那片浮云右边,西南方天际处依稀可见如一叶风帆孤悬于白色盐场之上的黛色影子,那里是竹屿半岛。多年以后,二零零八年,已过而立之年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开始需要面对以前所不曾面对过的事情,面对以前觉得距离自己还很遥远的事情,然后,接下来的十多年时间里,接二连三的失去,与告别。没有最糟,只有更糟。所有的过往,渐渐变得面目全非,像是岩石风化,引起山体崩塌,日升日落中逐步失去自身的某一部分,又某一部分,直到有一天,残余的部分也随之消失于永恒的黑暗中,消失于历史的尘埃里,犹如冰消雪融,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二零零八年初夏,因为不明原因的身体疼痛,夜不能寐的祖母入院求医,好几年前她因为白内障到医院做过一次手术,现在是她第二次踏入医院的大门。但是已经没有手术机会,也没有其他治疗的可能性,癌细胞在她的体内扩散。天气一天天变热,我们的心却一天天变凉,没过多久,一辆面包车载着她返回了东银村。
祖母卧床期间,我和父亲母亲三天两头回乡探望,病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恶化。怀着沉甸甸的忧伤,我拿起数码相机,给她,也给腿部多次骨折后再也无法走路在床上躺了好几年的祖父,拍下今生最后一组照片。祖母下床穿鞋,怎么也穿不下那双有点磨秃了的浅绿色旧拖鞋,她的脚掌因水肿变大。拖鞋上还留着脚趾头和脚后跟的印记,但是她再也穿不下了。屋外檐下有一张竹背椅,我母亲搀扶着她坐下,慢慢地细心地给她梳头发,大家都不说话,站在旁边沉默着。我们心里清楚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在医院里,在东银村,直到最后一刻,自始至终没人有勇气告诉她真实的病情。但是,此时此刻祖母的内心,我知道她是明明白白的。轮到祖父了,我父亲小心翼翼背着他走出来,拍完照又小心翼翼背着他回到屋里的另一张床上。拍照时,祖母和祖父非常配合,坐得端端正正,好像我是一位专业的摄影师。咔嚓,咔嚓,一个个凝固的瞬间,两位老人平静的注视,穿透镜头,穿透漫漫历史时空。我坐在床边,断断续续的闲谈,在祖父母那一辈人记忆中,竹屿并不与陆地相连,当年祖母从深土村嫁到竹屿,上岛需要乘船渡海,生下我大姑不久后全家迁回东银村,离岛也要乘坐渡船。相对于耕田种地,祖父更怀念以前出海划船的日子,他说自己年轻力壮时,仅用一根扁担就能把一条小船划得飞起,他一辈子喜欢吃鱼,返回东银村定居,是因为我祖母想要回来。在深土村出生长大,十八岁嫁到竹屿的祖母,之前在东银村一天都没有住过,她为什么想回来?当时我没问,此后永远也问不了。一九五三年,竹屿填海围堤,变成了半岛。如果从东银村的家里出来,穿过一排排瓦房,越过土围墙,进入小树林,绕过一片又一片坟地,爬到东银山丘上向西南方眺望,可以看到竹屿盐场一格格盐池在太阳下的反光,也能一览无余山丘下因地势高低不平而起起伏伏的田垄,向西铺展到远处的小石山下。
一段段田埂连成田间小径,许多地方仅容一人通过,在沟沟坎坎中蜿蜒,时隐时现。每逢下暴雨,无数条垄沟里的积水在叁差的田地间由高到低形成许多小瀑布,先浊后清,溅落着奔腾着,最终汇入水位高涨的东银村小溪,东流入海。溪水在村前急弯处冲刷出陡峭的堤岸,宛若袖珍形的峡谷,溪岸上可耕作的土地没有一寸被浪费,长年累月见缝插针式的精耕细作。为了防止坍塌,村民在溪岸下遍植莲蕉,每逢夏季沿溪望去,无数娇艳的黄花在丛丛绿叶间争相绽放,楚楚动人。小溪泥沙里青褐色的溪蛤多如繁星,浅滩上还有许多小小的鹅卵石。奇怪的是,远处的东银山丘也遍地鹅卵石,坚硬的山丘地面还散落着尖锐的小石块,上下山必须穿鞋,否则脚底会痛得走不了路。山丘与山丘之间有片凹地,东银村民叫它“大沟尾”,那里光秃秃的连一棵树也没有,只有零星的几丛小灌木,或稀或密的片片野草,随处可见的鹅卵石,随处可见的雨水冲刷出来的条条沟壑,沟壑里的墓穴和零散的白骨。“大沟尾”完全迥异于家乡其它任何地方,身处其中,恍若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那么蓝的天,那么低的云,那么忧伤的旷野的风,给我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大沟尾”和山丘周边高处有一些勉强开垦出来的旱地,与鹅卵石、野草、坟茔毗邻的贫瘠之地,目前依然一片荒芜,覆盖着薄薄一层松软干燥的黄土,在蓝天下充满孕育希望,等待着颗粒饱满耐旱的种子重新播洒埋藏于其间,等待着不期而至久违的一场春雨。山坡上有的地块还残留着一小片秸秆,叶片所剩无几,枯黄卷曲,无风时低垂,有风时上下翻飞。去年秋收后,在荒野上竖立如林,在蓝天下久经风霜,形销骨立。去年秋收后,曾经朝夕相处的主人不见了踪迹,昼夜陪伴它们的是日月星辰永恒闪耀的光辉,是云雀蹿出草丛拍打双翅扶摇直上嘹亮的尖叫,是四处游走乘着呼啸海风席卷而至的沙尘,是牧牛女童低头弯腰牵来迟缓沉重的云影。
田野低洼处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池塘,远看像水坑,狭长形、马蹄形、椭圆形、泪珠形,还有一大一小前后相连的葫芦形。已经吹拂了千年万年的风,再次拂过淡青色池水,泛起层层涟漪,以一种古老的律动闪烁着粼粼波光,荡漾着,来回摇曳着池边细长的水草,摇曳着我们匆匆而过的身影。一畦畦菜地环绕池边,依旧绿意盎然,菜叶硕大厚实形似花瓣向四周舒展,叶片上因为喷洒过而点缀着无数闪闪发亮的小水珠,叶片下因为浇灌过而潮湿膨胀颜色变深了的泥土。小径穿过农田,弯曲着伸向前方,山坡下一座树木环绕的村庄,石墙与瓦顶高低错落,若隐若现。斜立村口迎接来客的是一棵老榕树,榕须低垂、手执褐杖、身披绿衣、慈眉善目的村庄守护者。我们经过时,城门般的绿色暗影依次落在身上,光影斑驳,沉入水底的幽暗与寂静。母亲走在路中间,我跟在后面走出之字形的路线,环绕与自转中尾随着恒星的一颗小行星。踩到路边厚厚的落叶,有一种漂浮的感觉,踩到路中间凸起的沙地,沙沙沙的脚步声。我们头顶上方,枝丫密集,纵横交错向四面八方伸展,撑起一片绿色天空,无数小榕叶摇来晃去聚在树梢上窃窃私语,我打量它们的时候,它们也在打量我。道路左拐,树影从身后退却,脚下路面重新出现阳光,路边杂草丛生,一排猪圈紧邻小路右侧,里面传来猪的哼哼声,猪圈后面的院墙内传来大鹅嘎嘎的叫声,巷道深处传来忽高忽低嘈杂的人声。靠近潮湿地面的墙体,连同墙上孔洞和缝隙,爬满了青苔。无处不在的花岗岩条石堆砌出围栏、墙壁、井台、小桥、台阶、路沿,带着棱角分明的线条,带着坚硬粗糙的质地,带着岁月沧桑的印记,搭积木似的垒出一个拥挤无序的世界,看似简陋而随意,任凭多少年风吹雨打,依然固若金汤。我跟在母亲后面绕过瓦房,眼前突然豁然开朗,村中一口大水塘,我们沿着圆弧形的塘岸走过,一棵小树从岸上俯身探向水面,枝叶在风中颤动,树影在水中晃动,一群黑鸭子不畏惧寒冷在塘里结伴游泳,悠哉游哉来回转圈圈,对所有出现在塘边的人避而远之。
一段长坡道,下半段因房屋突兀出现而弯来弯去,末端延伸至村子东南边十字路口,我们跨过一条平铺的石板桥,直走通过了路口,接着踏上一条百米长堤,堤岸两侧斜坡遍植树木,堤上路面宽阔,堤下水面广阔,洄旋的水流,盘旋的水鸟。长堤尽头,左拐进入小路,路边生长着高大的木麻黄树,低矮的毛茸茸新长出来的木麻黄树,还有一些砍伐后残留的树桩。林间忽明忽暗,落叶遍地,一前一后,母与子。天空在树冠上忽隐忽现,身影在条条树干间忽隐忽现,往事在记忆深处忽隐忽现,因为幼小而懵懵懂懂,因为懵懵懂懂而变得似乎不甚真切,似乎那只是一场梦,做过了,醒来了,消失了。然后,在某个寂无人声的夜晚,不经意间又重新做一次,像是身体内某个部位的隐痛。也是小树林,也是母亲,也是落叶簌簌的冬天,北风刮过林间,掀起她身上的衣角,吹乱了她的头发。背着竹筐的母亲,俯身捡拾枯枝落叶。手执竹筢搂柴草的母亲,不知何故突然独自垂泪。我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孩,一粒果,或一片叶,或一株草,或一棵树,或一块石,或一条沟,或一堵墙,就能让我深陷其中,迷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是一个脑袋大大、身体小小、四肢瘦弱的小孩,任何不寻常的刺耳异响,阉猪匠的哨子声、凌晨天未亮猪的嚎叫声、村庄上空声色俱厉的喇叭声、夜间谁家婴孩长久的啼哭声,都会让我害怕。大地苍茫,世间广漠,母亲是我唯一的依靠,她走到哪里,家就在哪里。树林边一垄垄番薯地,小路九十度右转绕过番薯地,上坡,下坡,又是大片的农田,池塘,村庄。变得宽广平坦的土地上出现一座又一座村庄,有的连成一片。更多的番薯地,更多的菜地,花菜、包菜、芥菜、芹菜、白萝卜,还未收获的菜地绿意葱茏,收获后的菜地裸露出灰褐色土壤,也裸露出垄沟两侧原先躲在菜叶底下偷偷生长的青草。寒风刮去土壤里的水分,使其变得又干又硬,收获时土壤是潮湿的,松软的,人们负重走来走去留下清晰的脚印,或深或浅,或完整或破碎。菜地路边堆积着没人要的菜叶,虽然看起来还很新鲜。风从海上来,在无遮无挡的土地上纵横驰骋,狂放不羁,拂过房前屋后的空地,吹散遍地红色鞭炮碎屑,拂过一片狼藉,与热闹过后的冷寂,拂过粗糙不平的工字形石砌墙面,高高翘起的燕尾飞檐,拂过檐下靠墙码垛的干柴,长短不一摆放的农具,拂过家家户户门窗上的春联,掀动没有黏紧的边边角角。竹屿盐场此时在我们右侧,相距不远。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看见外婆家那片冒着炊烟的瓦顶。东边海岸线上,木麻黄风沙防护林带像一道不见首尾的城墙,一路形影相随,我们离开东银村的时候,在田野里看着又红又圆又大的朝阳从绵延不断的木麻黄林间缓缓升起。后来,每年正月初三,“炖锅肉”那天,如果继续跟着母亲回娘家,这样的情景总是再次出现,如果没有跟着去,相同的情景也会在我的脑海里一再出现。
辗压出条条轮胎花纹、两边凹陷而中间隆起的黏土路,坑坑洼洼劈开碧浪滚滚的庄稼地,一条深入绿色海洋的灰褐色旱路,一头通向竹屿盐场,另一头通向深土村。穿过路口,分叉的村道,路边白沙堆积簇拥下,一棵棵木麻黄树拔地而起,披头散发迎风高耸直立。继续往前走,迎面而来骑着载重自行车摁响车铃的男人,匆匆而过跟我母亲一样肩挑竹篮、带着小孩、“炖锅肉”回娘家的妇人,在门口或蹲或站晒太阳的老人。母亲突然停下脚步,和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互相打招呼,互道家长里短,我们跟着那人进入路边一间孤零零的瓦房,看起来像是他的家,又像店面,地板铺着方形红砖,四壁刷了白墙,靠窗摆放着几张桌椅。母亲坐下来闲聊了一会儿,话语中出现一个个我不认识的故人,我走累了,也坐在母亲旁边的一只小竹凳上转头看着屋外。阳光暖洋洋落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落在路边那棵遮掩了大半个瓦顶的龙眼树上,落在房檐下铺着的灰白条石和暗红的地砖上。天气好像没有那么冷了,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多了起来,男女老幼穿着新衣服,高矮胖瘦,脸上喜气洋洋,腿脚有节奏地交叉迈着步伐,影子长短粗细在地面移动,相聚又分离,出现又消失,匆匆忙忙,奔波在各自的时空中。我身旁的谈话声时高时低,飘飘忽忽扯出一段段陈年旧事,抖动着摊开了晾晒在屋外阳光下,真实而生动,那么多的龙眼树叶子,在树枝上熠熠生辉,那么多的喜怒哀乐,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在成千上万个悄然流逝的日子里熠熠生辉。一切过往,仿佛还只是在昨日。那里层峦叠嶂,树木一眼望不到尽头,郁郁苍苍在风中摇摆,林间每个日出与日落,红彤彤透过云层,金灿灿透过枝叶,一片绽开的瑰丽。那里水雾弥漫,海岸线漫长曲折,步履蹒跚的旅人带来黑色小陶罐,掀开带有青黄花纹的顶盖,可以用来盛放油盐,可以搁在橱柜上储存很长一段时间。那里涛声阵阵,远传十里八乡,披头巾的女子羞涩含笑,手中丝线缠绕绵延,随着木梭上下翻飞,逐渐成形的渔网,或疏或密,散发出海水的味道。那里树影婆娑,走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还能看到和东银村相似的燕尾屋脊,相似的石砌门窗挂着相似的竹帘,相似的菱形红纸写着相似的“春”字。那里苔痕草色,井水甘甜解渴,推开一扇虚掩的木门,善良好客的小屋主人似曾相识,熟悉、亲切的乡音。
我们出来后继续往东南方向走,继续在田地里绕来绕去,绕过一排缠满扁豆藤蔓的竹架,绕过一方干涸的池塘,绕过砍了一半还剩一半的甘蔗地,绕过一块又一块番薯地、菠菜地、芹菜地、大蒜地、白菜地,绕过一座出现在路边的坟茔,绕过两座相邻的坟茔。在东银村,还有周边的寨仔村、埭厝村、埭头村、塘头村,你不会在种满庄稼的田地里看见墓地。哪位村民不幸过世了,择个吉日,吹吹打打抬到村外山坡上,埋入鹅卵石底下,跟云雀、蚱蜢、金龟子、灌木丛、风沙,还有遍山的小野花作伴。但是在这里,你看不见连绵起伏的山岗与丘陵,更看不见云雾环绕的崇山峻岭,只有一望无际的平坦田野。环绕村庄的是看不见尽头的滩涂和盐池,是烟波浩渺的海峡。一小块长方形土堆微微隆起,一小片野草青黄间杂覆盖于其上,没有石碑,没有石雕,没有青松翠柏。冷冷清清,躺在土堆里无声无息长眠的无名氏。亿万年的岁月,从此只是弹指一挥间。日日夜夜围绕在身旁的,是曾经作牛作马操劳了一辈子的土地,是祖祖辈辈反反复复耕种的农作物,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越来越浓烈,咸咸的空气中的味道。一座小石屋瘦瘦高高立在田地尽头,孤零零立在空旷的蓝天下,踩着硬邦邦的路面走近了,看见石屋四周有一大片水池,池岸上寸草不生,池岸下浅而平坦,水深刚及脚踝。石屋没有窗户,朝向路边的门没有门扉,黑乎乎敞开着,像一个洞口。站在门边朝内探视,一台老态龙钟的抽水机静卧泥地上,遍地油污,遍地铁锈碎屑,浓浓的刺鼻的柴油味和铁锈味。石砌内墙黑一块黄一块,黑色的是烟灰和机油渍,黄色的是从水箱里喷溅出来的水,曾经反复沸腾、浑浊如黄泥、饱含着铁锈的水,曾经在泥地上到处流淌。一块块长条形石板拼凑成天花板,雨水在石板缝隙间留下四处渗漏的痕迹。一条深灰色波纹进水管沾泥带土,挣扎着从屋后的深水沟里爬进来,另一边,长长的出水管锈迹斑斑,逃也似的笔直穿墙而出,伸向屋外水池。我跑到池边蹲下来,透明的水波泛着透明的泡沫,晃晃荡荡浮现出一张天真好奇的小孩子的脸庞。水里没有水草,没有鱼虾,没有螃蟹,也没有蛳螺,只有从未见过的块状结晶体探头露出水面,晶莹剔透细小的正方体凝聚而成一座座微型水晶岛屿,美丽而神奇,母亲说那是盐。离开盐池,前方出现一大片房屋密集的村庄,母亲加快了步伐,边走边说,你外婆家快到了。我跟在后面小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