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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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皝十四年,三皇子萧涅怔怔地望着伸向他的手,苍白纤细似花枝,徐徐垂下时手腕撞上床榻,串珠散了一地,那声音碎在心上发着颤音。仙霞殿外大雨纷至,雨落窗棂如泣如诉。绯红色锦缎裹着潼妃单薄的身子,显得飘渺薄凉,多少脂粉也遮不住眉心的憔悴。皇子想起佛珠是昔日天子在祭祖路上,看着病恹恹的自己随手赏了,味道莫名好闻。

上京城张扬跋扈的潼妃薨逝,佛珠滚落的镜头似陈年印记,刻在三皇子的脑海驱逐不出,而潼妃唇角流出的暗红,成了他的心魔。

她是被人毒死的!

此后,天子萧皝格外照拂他的这个小儿子。老头仿佛想弥补那日他在潇湘楼的胡作非为,尽当爹的本分。萧国的开国帝王是旧朝右军大将,平定叛军后手握军政大权,逼迫顺帝禅位,遂建立亓国。若他此时泉下有知,约莫会跳起来给这孽子一巴掌。萧皝在一众莺莺燕燕的怀抱中闻听潼妃的离世,他掖好有些发皱的龙袍人模狗样地滚回了皇宫,慈父般抱了抱跪在仙霞殿的三皇子。最后瞧了眼白巾遮住面容的昔日宠妃,以袖拭泪时一个趔趄,帷幔下滚出一颗佛珠,落到三皇子萧涅靴边。他幽幽开口。

“父王可认得这珠子?”

“莫非是皇后所给的那串,据说此物可安神助眠,孤先前瞧你面色不佳,哪知你如此孝顺,唉,你母妃......实属天命难违啊!”

萧涅强忍着内心的惊愕,平静地拾起珠子捏紧,凝视着上面裹着肤脂的莲花,颤抖着指尖将它揣进了袖子。

竟是皇后所为!

荆州山林的深秋寒风瑟瑟,冷风中吹来浓稠的血腥味。飞扬的尘土中夹杂着落石和羽箭,不远处人仰马翻,喊叫声撕心裂肺。一个身着玄衣的少年,扭头呼喊着不愿离去,身侧几个侍卫强行护着他朝后退去,“爹,娘……让我回去,我要回去......”决绝的声音凄厉悲愤,须臾,一切皆在消散,万骨枯,似梦魇。裹着尘土和血迹的面容清瘦锋利,少年一手抹着眼眶一手死死攥紧缰绳,弹落的泪水无声碎在身后侍卫甲胄上。

少年名唤陈瀓,是亓国陈将军之子。


不日,上京城收到噩耗,戎马倥偬的陈将军在荆州山林遇袭身亡,随行陈家军伤亡过半。荆州乃亓国防守重地,消息震惊朝堂。后宫中听着小曲的萧皝撤了台上缠绵悱恻的的戏曲,觑着那个眉梢上扬的女子,眼波流转地掐着细腰肢不舍地离去,脑子却不得不思忖亓国所面临的困境。北面的魏国一刻也不消停,正逐步统一北方各小国,南下攻打亓国势在必行。西面小国亦虎视眈眈,亓国内部又叛乱频发,萧皝一筹莫展。

他实非先帝眼中理想储君,可随着皇子们不是战死便是意外薨逝,只剩萧皝和表面不问世事的安平王。最终,沉迷温柔乡的萧皝被推上龙椅,功臣王家便出了个右相。

造化弄人!

他速传口谕,彻查!右相随即和各部开始抽丝剥茧清查此事。同时召开朝会商议由谁接替将军奔赴北方。

太子书房,一众心腹围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分析局势。

“殿下,陈将军此番遇袭,莫非有人故意为之?您看是否会是安平王或荆州刺史……”

“速速查下,将军此去北方亦是掣肘魏国,魏王已不容小觑,如若一统北方全境,亓国实难与之抗衡,此人野心想必人尽皆知……此番收编陈家军是当务之急……”

书房外天子口谕,传太子萧影速速上朝议事。

朝堂上,臣子们神色凝重地听着一封来自郢州的奏折,有关荆州刺史沈佑谋反的密信,原来其早就意欲联合郢州官员造反。原本商议谁去掣肘魏国,如今谁去镇压沈佑成了朝堂争论的焦点。最终右相一语定乾坤,重担便生生落在太子萧影身上。太子乃皇后嫡出,骁勇善战,屡次随陈将军边疆历练,定能捉拿叛贼。

此时荆州江陵岸边,死里逃生的少年恍惚地望着如镜的湖面,粼粼微波扭曲了他俊秀清癯的面容。半晌,他从怀中摸索出一只纤细翠绿的竹萧,抚摸着上面的瀓字,想起了他爹。那时陈将军尚年轻,边削竹子边说着他是如何追到陈澂母亲的,那会天很蓝,心很轻。竹萧贴近唇边,凄厉婉转的曲调瞬间洞穿湖面,仿佛召唤着亡魂,岸边蒹葭上轻盈的飞鸟腾起,遁入长空失了踪迹。两个玄衣亲卫佩着刀隐身不远处,看得出有伤在身,一个较年轻的亲卫意欲上前,被另外一人拉住。

“让他一个人待会。”

少年便是陈瀓,痛彻心扉梦一场,醒后双亲魂消天地。悲天恸地,曲调丝丝缕缕绕着一股子血腥味,穿过将士们的尸骸,血海连上了天际的晚霞。萧声蜂鸣尖锐,母亲的弯刀重重拍在马上,战马嘶鸣。箫声陡然急促,那黑马撒丫子朝后狂奔,他如同膏药般紧贴马背,险险避开自上而下的落石。箫声缓慢悲怆,滚滚烟尘中,护送他的亲卫越来越少,仿佛飘落的飞絮不知何时少了。倏地箫声终止,少年的肩膀微微抖动,脸颊埋进臂弯任发丝在风中飞舞,落叶飘上湖面轻不可闻,毫不惊扰地远去。保家卫国,天下太平,可世道不平,人心不古,各境来犯,巴蜀内乱,河清海晏只在梦里。许久他才抬眼,落日在天际点点消散,离恨如霜般散在风中,清寒冰冷。

上京城云漓殿外,太子萧影踟蹰地踏进殿内,他来和三皇子萧涅辞行。自潼妃死后,萧涅被过继给了皇后,也就是萧影的母后。昔日眉眼带笑的少年藏起了疏朗笑容,低眉顺目孤僻少言。萧影见少年一手依着桌案,一手拿着样东西在蹙眉端详,是颗珠子?

“三弟这是?”少年一惊,珠子滚落到萧影脚边,捡起珠子的他眉心凝出了忧虑,这些日子他这弟弟和僧侣走得过近,平民百姓相与入道,假慕沙门,实避徭役,他这天皇贵胄与这些人混迹一起,莫非想皈依佛门不成!

“无事,皇兄几时出发?”萧涅拿走珠子放入盒子,面露笑意。三皇子跟太子不甚相像,他天生眼角带笑,有股子阴柔,不同于萧影的落拓大气,仿佛一生下来便是太子的不二人选。殿外树影婆娑,映在地面如同一道阴影横亘在两人之间,太子受亓国百姓敬仰,是世人眼中磊落之楷模,他算什么!无人问津的弃子?那道影子婆娑横着,仿佛鸿沟天堑。萧影拍着少年肩膀说明日启程,并嘱咐他不可荒废习剑,随太学的先生好好听学,末了叫他莫去招惹二皇子,那个和安平王走得很近,做事不计后果的二弟。

“皇兄可否带臣弟一起?”萧涅觉得寝殿空落,心也无从着落般,至少眼前的皇兄对他护佑有加。

“大哥要收拢陈将军部下,此外还要照拂陈家小公子,恐分身乏术,无暇顾及到你,此番你还是留在京城,遇事可去找父皇,三千亲军会护着上京城,三弟放宽心。”一番寒暄后,萧涅看着萧影健硕的身影出了门。深秋的淡淡光线中,那个背影坚实可靠却虚幻地根本抓不住。地上那道影子没了,只剩下泥潭般的暗沉地面。微风拂过,窗沿下一丝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远去,萧涅唇边露出一丝讥讽,脑海却想着道人玄子的话,此佛珠被人侵染过毒液。

翌日,太子一身戎装领军策马北行,落拓大气。城垣上天子萧皝和文武百官一众送别,却各怀心事,此次谢家破天荒地送大公子随太子出征。机警的萧涅瞥见谢家人若有所思的视线,潼妃幼年被谢家收留,故谢家亦是潼妃母家。

一行人经过几十里外的郊野马场时,五千铁骑黑压压地候着萧影,那肃肃压迫感惊愕了一众随行将士。


约莫两月后的上京城,生意兴隆的花饼铺子里人满为患。年节将至,卷起宽袖的老板娘忙前忙后几乎招呼不过来,风韵犹在地穿梭在清一色男人中。

“我说老板娘,来壶酒!渴死我了。”

“等着,哪能让您渴着,给,上好的梨花酿。”

“信口雌黄,信口雌黄!太子光风霁月,区区箭伤怎会昏迷不醒!”一个文人模样的男子义愤填膺捶着桌子,对面男子胡子拉碴,端着酒盏喉结滚动,末了一抹嘴巴道。

“瞧你弱不惊风的模样,哪会懂打仗的事情!老子可是自北面而来,太子在郢州遇上山贼,那些人可是训练有素,是轻敌了,方才身中暗箭,险之又险,距心口一寸位置,后来幸亏陈小公子悍不畏死地上前挡着,否则早就......后来郢州刺史迅速赶来,太子伤势本已好转,哪知辗转几次突然恶化......”男子一口气说完有些喘,微微敞开的前襟酒滴晕开。

“如此一来,上京城岂非要变天了。”

“不光如此,没几日谢家大公子死了,出了郢州便突遭夜袭,他当场被乱剑砍死。”

“竟有此等事情,这下谢家损失大了......”

“如何比得上太子的陨落,太子可是亓国的希望,这下......”

......

此时荆州和郢州地界的营帐内,萧影蹙眉被围着的众人吵得心烦,随即屏退左右,独独留下陈将军之子陈瀓。烛火下少年身姿挺拔,细长的眉眼微微垂着,似有意回避着他的视线。

“小公子,不必拘礼,你如此救我,我当重重谢你。”说话间他气息有些不稳,散乱的长发随意披散,清澈的眼眸中闪着微弱的芒色。陈瀓下意识捂了下胸口,那被划伤的几处地方隐隐作痛,他微微颔首,看着昔日气宇轩昂的太子,此时莫名有种说不出的凄凉。

千钧一发之际,策马前来挡在萧影身前的是这个细挑身影的少年,手持银枪意气奋发,仿佛要与那些贼人拼个你死我活。羽箭拔出的伤口处钻心得疼,萧影却看着站立不动的身影,他仿佛瞧见了冰天雪地里,挥舞银枪,单衣在寒风中扑簌的小小少年,如鹰隼般灵活不羁。腊月寒冬的上京城,谁家不是围炉热酒,酣畅至极,只有萧国边界营帐外,猎猎寒风中苦练的少年不畏艰辛。

“未护殿下周全,是我等的错,殿下伤势加重实则是......”

“无需、无需妄自菲薄,天命所归,况且安神医已在路上,我只想与你说,此番诛杀了反贼,我已奏请陛下,陈家军由你接手,接下来的亓国要靠你们了!”

“我?行吗?”

“怎么不行!对了,你身子未愈,可按时喝药?”

“呃?未曾!”

“去吧!”

陈澂不知所措,话到嘴边被硬生生咽了回去。脑海中浮现那日那个面生的侍卫处理完太子伤口,隐身去了谢家公子营帐,夜半时分,几点细微的烛火去了山林,埋骨于荒山,那个侍卫年轻的面容苍白无色,嘴角流出暗红,是谢家在毁尸灭迹。

陈瀓将看到的尽数告知了父亲的副将,随后几人旁敲侧击逼问谢公子无果,便假扮贼人以“夜袭”为由杀了谢家公子,暗中替太子扫清隐患。

去往郢州城的路上,安神医被火急火燎地催着赶路。

月余后,太子回京路上,沿途流民拖儿带女无家可归,衣衫褴褛地走在南下途中。于他们而言,战乱时期有口饱饭,有衣遮体,一家几口不挨打便是幸事。眼前的一幕幕在将士们眼中破碎地拼凑不起来,满目疮痍太过心酸。亓国将士一路沉默,重建家园如枯木中逢春,槁灰中生出花苞,这画面拓在脑海挥之不去。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或许时日还长。

陈瀓则率领剩余的陈家军留在郢州,协助郢州刺史处理后续事务。此时西北边年事已高的索老将军也不得闲,时不时露脸驱赶南下打秋风的胡人,战乱中也有朝不保夕的胡人归顺亓国,有顿饱饭吃。胡汉此前本就混居,小国臣服纳贡,如今由于魏国的兴盛,各国停止纳贡转而投靠魏国,亓国形势危急。


年关将至,太子寝殿外全无喜气。一众惶惶不安的太医蹙眉叹息,卑躬屈膝地簇着脑袋谈论太子的伤情。

“我皇兄如何了?”此前不知所踪的三皇子忽然现身众人面前。

“殿下回来了!启禀三殿下,太子听从安、安神医做了什么,刮骨疗伤,方才醒了会,陛下和皇后前脚刚走,刮骨疗伤非常人所能承受,殿下硬是扛下来了,如今还需观察几日,三殿下这会最好别去殿内。”

“我就瞧一眼!”

“涅儿,是、是你吗?”闻言,萧涅闪身进殿,闻着殿内的各种草药和血腥味,他心头一酸。方才还在玄子道观研读道德经的他,一听说萧影受伤回京,立马换下僧衿回宫。

“皇兄,你怎......”看着形销骨立的萧影,萧涅不可置信地浑身颤栗,横亘两人间的影子散去,只剩血缘亲情。

“还是孩子么,竟还掉金豆子......皇兄无事,过了年关......便好了。”坐在床榻萧涅握住他毫无血色的手,那手掌布满茧子,细小的伤口尚在结痂。

“谁人害你如此,我要杀了他!”一时间将手握紧了。

“涅儿武功又精进了......皇兄的手......对了,听说我走后你便遇袭,可伤着了?这几月你住在何处?”

萧涅松开手,将此前种种讲与萧影听。太子方知是谢家所救,想到谢家,他眉心一凝,看着全须全尾的三弟,萧影松开了紧蹙的眉心。须臾,三皇子看着没一会便疲惫不堪的兄长,替他拉上被衿,闪身退出了寝殿,潜身去皇后处问安。

一番寒暄问候,萧涅瞧着几月不见消瘦的皇后,她依着榻,案几上摆着几样未动的膳食。他面上恭敬有加可一想到那佛珠便压抑不住的愤恨。看着出挑的少年,皇后试图伸手亲近他,哪知刚碰到少年便受惊似的,皇后缩回手,面色无常地道。

“涅儿,如若有一天,你需在大义和亲情中抉择,你当如何?”萧涅不明所以,抑制着心底此起彼伏的恨意,瞧着一脸肃色的端庄女子道。

“儿臣定当是大义在前,母后怎会如此一说?”

“你皇兄是被人害死的!安神医说是西南那边的毒,陛下允诺会彻查,可他那个性子……谁动我的儿子,我便让那人偿命!”寒意拂过萧涅心底,话语如冰锥般刺进他的肌肤,此前他悄然打探毒珠的事情,玄子真人说是出自蛮夷之地。如此说来是有人想谋害皇室,佛珠来自皇后,却不经意害死了自己的母妃,潼妃是替他死的。

倏地,他鼻息间拂过一阵熟悉的焚香,随着窗棂缝隙间的冷风,若有若无地飘来。他倏地转头,那升起的袅袅青烟似鬼魅般吹向他。

“母后,点了焚香?”他压抑着齿间咬出的恨意。

“这气息安神凝心,可记得那佛珠,陛下睡眠不好我那会给了他,这不,碧微有心照着那香味叫香师配了来,有何不妥?”

经萧涅再三询问,方知佛珠是出自陈将军夫人,送她的竟然是安平王妃,安平王封地在西平,萧涅顿时错愕在场。

“涅儿,莫非有事?你亦是母后的儿子,你会帮我一起查出害影儿的凶手,是不是?”萧涅回神,郑重地颔首,束起的发尾随着颤动。

翌日,萧涅不露声色地换下焚香。几日后,玄子真人迅速捎来消息说此香有毒,却有别于潼妃中的毒。萧涅心悸,竟然对皇后下手,宫闱中似有双无形的魔手。以防万一,他隐瞒了皇后佛珠之事,私下命玄子寻解药,同时调查侍女碧微。

太子寝殿,刮骨之后的萧影,毒素依旧漫延,一众太医已觉无力回天。年关前夕,他微合着眼眸,感受到清晨第一缕光线惨淡地射进窗棂,他试图睁开眸子,可太累了,该睡了。窗棂上贴花红艳,衬着他消瘦的面颊越发惨白瘆人,红烛烁烁,如鬼魅跳动。

皇后闻言一病不起。


三年后,魏国西北边陲小镇,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端起一碗飘着几片菜叶的汤面一股脑倒进口中,还是没有母亲做得好吃。深秋的风吹着他耳畔凌乱的发丝,他的生辰他自己记得,身侧的胡人侍女羞涩地端走汤碗,看着胡人和汉人居住的场景他发觉很欣慰。日渐长大的陈瀓躺在石凳上,拔起身侧一根半枯的野草放入口中,无聊地嚼着,嚼出了苦涩,却怎么都比不上心头的酸涩。那年幸亏和郢州刺史一起收拾了沈佑的党羽,避免了郢州城的混乱,父母之死或许和沈佑有关,但幕后之人始终未能揪出,这江山似乎谁都想染指!

“小将军在想什么?”轻不可闻的脚步声走来,一听便知是索老将军。陈瀓慌忙起身,不小心牵扯到腿部的伤口,口中嘶嘶作响。

“师父,您老怎来了,快坐。”推过不远处的竹凳给将军,自己还在石凳上坐下。

“怎么,这腿还是没好透?你呀,拼命三郎的样子,打仗不计后果,这生辰,就一碗面打发了?这些日子镇上热闹,何不出去走走,再不看看,恐怕朝堂诏书要到了,待久了便有那么些人不放心!”

“无妨,师父,这陈府只剩我一人,这天下却有很多人。”

“亓国最年轻的将军也不能如此不体恤身体!”

“多亏您的力荐,小子才有此殊荣,您说过这天下是苍生的天下,心中有山河,奔赴四海有大梦,山河无差别,只是发霉与不发霉的区别!”

“师父可要一起回去京城?”

“老朽要防着北边的虎狼,况且这蜀中也不太平,征战一生,回去府中空空恐也不习惯了,小公子年轻,有大好的前途,该回去了,况且陈将军和陈夫人的忌日快到了......”

......

正如索老将军所料,不日朝廷诏书至,上面赫然写着“如今边陲稳固,朝廷需消减军费......”陈瀓不置可否,那帮文儒有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才。留下部分陈家军驻守,他随即南下复命。

此时,骄纵的二皇子摆着身子开始随天子上朝,俨然便是储君样子,模样狂上了天。

上京城的太学如今门庭若市,去了尚书台的三皇子,时常在太学与一众寒门学子清谈诸子百家,分析天下时局,似在学那战国的魏公子。如今的局面,是他昔日四处奔波苦苦推行的结果,太学开始招收寒门学子,破了学堂只收世家子弟方入学的制度。寒门学子对他感恩戴德,世家子弟却不屑,横亘的鸿沟依旧很深。

不日,萧涅将视线投向了陈小公子,他不得不听从谢家的主意,实施那条计谋。这小将军必定中计,可他内心却隐隐不快。

此时雍州微凉,天色渐暗,陈瀓一行人至城外扎营。忽闻萧声悠扬清灵,仿佛在与小将军共情,如此偏僻之处竟有如此美妙音律,陈瀓讶异。

“将军,此人音律在你之上?”被自家将军白了一眼,贴身侍卫毫不在意。

“咱们去瞧瞧呗,说不定是个美人。”看着凌婺那憧憬的样子,陈瀓一脚踹上去,圆脸侍卫已闪身一旁。他父亲原本是陈老将军的亲卫,战死后凌婺便跟着陈瀓左右,平时少了些拘束。见着将军尚在犹豫,又在他耳畔一阵怂恿,陈瀓耳垂微红。

入夜,两个身穿便服清秀打扮的人,闪身出了营帐。寻着乐声到了一处红楼,四角红色绢灯高悬,过路凡是袋中有几个银钱的都忍不住往里瞧,瞧着瞧着便被门口扭着腰肢的女子半推半就领了进去,两位僵着威仪身子的郎君也被推了进去。二楼看台上一众莺莺燕燕围着个手握洞箫的女子翩翩起舞,女子眼颦秋水,氤氲的眼眸微微垂着,令人心生怜惜。她倏地抬眸间,惊愕了台下的两位小郎君。

“将、将军,她真好看!”凌婺语无伦次起来。

陈瀓微微愣神,在众人的推搡中到了台前。一种前世的熟悉感袭来,仿佛前尘旧梦里的一袭影子,似曾相识,若远若近。内心泛起的一丝波澜渐渐平息,将军潜意识中欣赏他母亲那种,桀骜个性的女子,此女实在温婉可人。

凌鹜银钱一掷似常客般,吩咐来一曲他家公子爱听的。女子看向陈澂,随即丹霞般的唇间音色清澈流转。陈瀓缓缓闭眼,仿佛湖心吹起微风,曲调入了心神,平时不苟言笑的将军此时眉心舒展,拢在袖中的指尖轻轻打着拍子。倏地箫声停止,胡搅蛮缠的声音传来,陈瀓横眉,有人开始砸钱,甚至指使手下上前动手,说让他满意便为女子赎身。凌婺坐如针毡,胳膊肘一下下捅着自家将军。叫方漓的女子微微不悦,视线若有若无地朝他们这边望来。陈瀓觉得荒唐至极,此前是天子帮他张罗婚事,此番回去便要娶谢家女娘,此前指婚的王相女儿莫名死了。

“将军,我家将军最心善,不会忍心看一个女子跳入火坑,那男人看着便不是个东西,油头粉面不说,纨绔的模样定是看中漓娘子的美色,别说,这漓娘子看着胜过潇湘楼的头牌。”

“潇湘楼头牌!凌婺......”

......

此时,台上女子回首,银钗莫名落下,不偏不倚掉在陈瀓足前。


一月后,上京城云漓殿中,谢家侍卫送来书信。

漓娘子随陈小将军回京!

萧涅嘴角微勾,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只是可惜了这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当初只一眼他便沉沦,然大计当前,儿女情愫算什么,如此艳绝人寰的女子便宜了那个不解风情的小将军。

陈将军府绢灯通明,凄厉的萧声自府中幽幽传出。一个身影掠过府门口梧桐华盖上了院墙,肃色的将军府内净白一片,黑影盯着弦月一阵发冷。偌大的府中只有老弱妇孺进进出出。湖面小桥上有个身影,乐声正出自他口,院落上的人撑着脑袋趴着,微眯着眼眸。突然,眸间一点光,来自不远处小屋窗台上,一个难以察觉的清灵身姿正一动不动依着窗棂,似有一道目光凝视着湖面的身影。

方漓,黑影心一动,许久未收到她的讯息了。

音律随心而动,时而凄厉,如泣如诉,白幔翻飞亡魂似死不瞑目,今日是陈老将军夫妇的忌日。倏地萧声嘎然中断,院墙上的人眼眸圆睁,一道寒光朝他而来,是匕首。他自嘲自己听曲子还听入神了,玄衣一闪堪堪躲过了寒光,衣角撕裂,冷汗冒上他的后背。

“小将军果然身手了得!”玄衣身影几个起落到了陈瀓跟前,透过庭院绢灯的细碎亮光,陈瀓看清来人竟是三皇子萧涅, 随即躬身请罪,萧涅抬手扶起陈瀓,看着身形几乎与其平齐的小将军他心中感慨,难怪方漓少了讯息。陈瀓摒退纷至的守卫,一番寒暄萧涅竟道出昔日那佛珠的事情,以及潼妃真正死因,时过境迁三皇子眼角依旧似有晶莹。幽幽玄衣衬得他华贵锋利,似苍穹弦月。陈瀓思忖,此时他提及潼妃之事意欲何为!难不成命其去对付安平王!

萧涅几年间变化很大,去了年少时的孤僻少言,眼尾含笑的他成了上京城的风流皇子,不是去太学便是去逛潇湘楼,眼里仿佛根本没有那把龙椅。最后,萧涅提及皇后说佛珠乃陈夫人所赠,说话间他还高深莫测地挑眉瞧着里外不是人的小将军。须臾他径自翻墙离去,临走前余光瞧了眼那间小屋,茫茫夜色里,独留下伫立桥头的小将军不知所措。

陈瀓记得那个被迫风光一时的生辰宴,他母亲本打算私下庆贺,却因皇后的到来演变成了一场盛宴。不光天子托人呈上贺礼,皇宫一众妃子们都呈了礼品,甚至那个远在封地的安平王几日后也送来礼品,其中有串开了光的佛珠。机缘巧合下那佛珠到了皇后手中,辗转反侧断送了潼妃的性命。安平王无疑嫌疑最大,他在西平封地囤有私兵,陈瀓只好私下寻找他勾结蛮夷的证据。

“将军,这是皇子吗?怎不走正门,还翻墙入院!”凌婺望着院墙方向不解道。

“岂非你等玩忽职守!如何守护宅子的!”陈瀓转动着刚才凌婺拿回的匕首,余光中他瞥见小屋的烛光灭了。

“这、这个,属下这便去传达将军的指示!”亲卫意欲开溜。

“回来!北边那事可有进展?”

“那胡商人说几月后会和他们碰面,将军,到时咱一窝端了吧!”蹙眉的陈瀓一句从长计议,凌婺瞬间泄了气。片刻话题又转到了天子御赐的婚事上,凌鹜觑着将军的面色道,“将军,谢家的聘礼呈过去了,此前王家女娘意外身亡,这谢家女娘千万莫有不测!否则众口铄金,百姓皆在传,说你克什么的……”

“我无意婚娶,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陈瀓望着微波里自己的身影,长大了为何烦心事更多了,昔日指着什么东西都会发问的孩童再也不见了。爹,娘,你们在天上可还安好!觑着自家将军沉闷的面色,凌婺小心翼翼道。

“将军莫非对漓娘子有意,属下,必将会成全将军!”

“说什么胡话!”

“将军那是无意?那和属下去逛潇湘楼吧!那个翠娘子真是艳绝人寰……”

“混账话!你何时去的?”

“你难道不想吗?将军,别打,难道……”

此时小屋窗户合上了,仿佛关上了尘间事。铜镜里映出床榻上女子的郁色,四年前被卖到潇湘楼的方漓,被京城谢家大公子看中,赎身到府中便被谢相着手栽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因姿色上乘,留在谢府以后有用。四年后她便“偶遇”陈小将军,造化弄人,云泥毕竟有别。夜色中的女子瞧着铜镜里的面容,仿佛瞧着鬼魅。


三月后,皇后华贵的步辇行至将军府,久病令她面色憔悴,念着和陈夫人的旧情,不辞辛劳地代为操办小将军婚事。她略施粉黛堪堪藏起儿子离世的悲容,面上难得挤出一丝笑意。谢家的女儿知书达礼,温婉娟秀,不失为世家公子良配。陈瀓却似置身事外,除了皇后亲临时左右相随,寻常时间依旧在庭院摆弄他一亩三分地的兵器架,舞剑弄刀完全不似喜事将近的模样。粼粼湖面映出他清癯冷峻的面容,似要斩尽这世间魑魅魍魉。一路走来他心里装过什么人?婚事对他而言只是成全天子好意。皇后来之日,漓娘子闭门未出,连那个平日里总是维护将军的婆子也觉奇怪。

回宫后的皇后再次卧床不起,三皇子请玄子真人亲临皇后寝宫。萧涅似乎觉察昔日毫无尘心的道士有些拘谨,他开了方子能缓解一时,却不能彻底根治。皇宫再次混乱,太医也一筹莫展。据说不日安平王妃即将进京看望太后。

陈府婚期逼近,谁知噩耗再次传来。那谢家女娘性命垂危,据说当日,她买完胭脂水粉踏出店铺便被歹人所伤,这婚事眼看着又黄了。至此,陈瀓便趁机跪求天子自己无意婚娶,一心只想放在保家卫国上。不日,噩耗又至,索老将军突发旧疾薨逝。悲痛之余陈瀓奉旨增兵北上稳固西北,亦师亦父的老将军待他视若己出。吊唁完老将军后,他假扮胡商和胡人周旋,最终获悉那佛珠上的毒药出自蛮夷羽陵部,巧的是安平王妃的侍女来自那个部落。他将所获信息尽数传给三皇子,算给潼妃一个交代。闲暇之余,摸出竹萧吹上一曲,眼前莫名浮现府中小桥边的那袭身影。

皇后寝殿前,她的贴身侍女碧微失踪,自安平王妃离开后,碧微消失不见,查遍宫中上下未曾发现踪迹。数日后却在荒废的宫井里发现尸身,经过检查是被利器打晕后抛入井中。三皇子赶紧过来问候请安。

“母后,还在为碧微的事情烦忧?”

“涅儿,这人好端端怎便被害死了,碧微随我十几年,是谁连她都不放过!”瞬间升起的愠色令她面色绯红,萧涅看着她有些担忧, 他曾私下查过碧微,出生清白,否则也不会到了皇后身侧。

“兴许得罪了什么人,或许知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莫非是安平王妃?我想起来了,碧微似乎见她有些惧色。”

安平王妃,萧涅喃喃自语。

随着玄子进宫的诊治,皇后似乎气色红润起来。玄子说研制出了解药,但还需蛮夷的一味药做引子,三皇子随即提笔给陈瀓去了封书信。

陈家军冒着酷热收拾胡人后,经朝廷商议开展边贸往来。陈瀓瞧着亓国和胡人贸易如火如荼有些欣慰,部分投诚过来的胡人甚至在亓国经商。陈家军名震蜀中,令人闻之丧胆,无人敢来滋事造次。胡商巴结地帮着寻到了那味药材,陈瀓寄往上京城。

然而亓国朝堂上,那不甘寂寞的右相指使手下参了陈将军一本,罪名是拥兵自重,正朔不分。亓国自命华夏正统,如今陈瀓胡汉不分。折子虽暂时被天子压下,却终究成了萧皝心中的一根刺。

不日,一纸调令召小将军回朝。


上京城将军府,深秋的府中,满园的芳香沁人心脾。小将军有些茫然,府中变了,没了肃杀阴气,阳光花谢进了院落,是她所为?众人见到将军回归欢呼雀跃,独独少了那个身影,陈瀓不免有些走神。幸好凌婺询问,方知她出门溜达了,出门溜达,陈瀓抹了一把额头。

片刻,换了便服的陈瀓神清气爽地出门述职。前脚刚踏出门,迎面撞上一个俊俏的“男子”,抱臂蹙眉,白衣若雪,细细一瞧,他眼眸一亮,胸口莫名狂跳,呼吸几乎漏了一拍,是她。明眸抬起,她细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小将军忽觉四周的风都静止了。女子竟然率先开口问是否将军回来了,眸中的茫色瞬间成了真诚的愉色。

“漓娘子,你是漓娘子?数月不见,你怎似换了个人?”凌婺上前打量着女子。

突然间他愣住了,只见自家将军手微微抬起,一片轻盈黄叶从对方青丝上取下,放在手中凝视起来。

“将军,这是......”凌婺有些不可思议,看着走错方向的将军,赶紧一把拽回。

陈瀓前脚刚踏进朝堂,后脚便被夺了兵权。一身伤病的陈瀓索性称病府中养伤,四境之内却依旧虎狼窥视。

几日后,漓娘子改名顾浠彤,众人皆不理解这怪异的名字。陈瀓却嘴角微勾,顾浠彤,彤,甚好。

数日后,天子急召将军进宫。湖边遇见踟躇的顾浠彤,竟被叫住一同晚膳,一同用膳,陈瀓寻思着,微凉的风吹烫了他的心神,甚至延伸至耳根。他有些措不及防,脑海里反复斟酌着那句话,甚至忘了回答女子,径直大踏步擦身而过,微勾起嘴角一瞬间甚至忘了今夕何夕。府门外的梧桐落叶裹了一身的兴奋飘落他足前,莫名其妙的凌鹜开始为自家将军发愁。

“这下完了,将军也魔障了!”年轻侍卫喃喃自语。

然而如约而至却是小将军被押入大牢,罪名是勾结胡人。凌鹜撒丫子跑回府告知顾浠彤此事,片刻愕然后,女子便开始思索对策,如此一番,府中众人出动营救自家将军。

几日后,陈瀓换上凌鹜带来的干净朝服走出阴暗清冷的天牢,湿冷的牢房令他腿疾再犯。当瞧见朝堂下跪着的顾浠彤时,这震惊明显胜于敌袭。一众文武百官目光意味深长,三皇子则紧蹙着眉。新妇,原来她竟说是他的新妇,凭着聪慧救了他,这胆识约莫上京城绝无二人。震惊过后陈瀓心底柔软得不行。轻轻抱起跪地无法起身的女子,来不及惊愕间他已跛着腿出了殿门,连余光中三皇子闪过的愠怒也漠视了。

翌日,将军与他新妇的趣事便在画本里被细细描摹,竟然还有此前红楼遇将军的桥段。上京城的百姓街头巷尾无不议论纷纷,琴瑟和鸣的将军和新妇却在府中种菜、摘花,不问世事,甚至现身潇湘楼推杯换盏。一时间将军沉迷美色的非议不绝,仿佛陈瀓眼里只剩一人,江山如画不及女子所给的惊喜。顾浠彤竟然知晓航运,水路和陆路如何运输......陈瀓震惊在女子的天方夜谭中,她还是那个青楼出来的女子吗?简直匪夷所思。

世家们则反应各异,静观其变。落拓的三皇子似乎常与两人不期而遇,想起皇宫那次萧涅闪过的愠怒,陈瀓有些茫然。

不日,魏国收复北方小国期间,北方流民南下,南方则是虫害,人多饥乏,甚至出现了瘟疫。主动请缨安顿流民的二皇子在梁州出事,骄狂的他争执中被流民利器所伤,一众护卫救出他后,随即龟缩在内台正令史府中大门不出,半夜甚至遭遇歹人翻墙行刺。此事一出,梁州形势剑拔弩张。


上京城朝堂,一众臣子折子不断,唇枪舌战闹得不可开交,此事甚至盖过了陈将军与其新妇的桥段。

“陛下,如此刁民,竟敢伤及皇子,梁州过去便是魏国雍州,万一和胡人起了冲突,闹不好会惊动魏国,那……”

“不愧是左相,年纪渐长胆子却未见长,陛下,今年虫害频发,南方甚至出现了瘟疫,人多饥乏,胡人的赋税远高于亓国百姓,如此一来恐有民怨,如若强行镇压极有可能事态严重,实非良策!”

“此番胡人混在我大亓百姓中滋事,这正朔是该分分了!”王相此时又开始了他正朔不分的论调。

“王相,正朔问题且放放,二皇子是孤的儿子,如今深陷危机,亓国也是萧家的天下……”

“报,梁州急报!安平王领兵已在北上途中!”

“报,边界急报,魏军十万大军正在南下!”

萧皝颓然倒在龙椅上,那蜷缩的样子似乎瞬间老了几岁。他喉头有些温热,气息微喘,闭眼片刻随后幽幽睁眼。

“这军费是谁人说要削减的!现在一个个都聋了吗!都快兵临城下了!你们食君俸禄、尸位素餐,平时都是如何替孤办事的!”

“陛下息怒,臣以为,安平王如此行事,莫不是以为朝廷无人了!”王相躬身请奏。

“王相,安平王是在为孤分忧!朝廷有人?那都给孤站出来去解决这眼下的危机!”天子萧皝怒目圆睁环视左右,抬起的右手突然脱力似地缓缓放下。

“父王,此时当启用陈将军,此外皇叔也是救人心切,担忧皇兄安危……太学生那些言论不足为提。”三皇子平时四两拨千斤地煽动太学生挑起安平王与朝廷的矛盾,潼妃的死依旧是他心口去不掉的心魔。

“这帮太学生都被你宠坏了,还有,那、那陈家小子,孤说了他几句,便撂挑子称病不上朝,整日与那新妇......”龙椅上的人话语陡然轻了,凝视着地面,仿佛那里有个东西在吞噬他,他声音变得异常沉重。

“ 去,帮、帮孤叫他回来!”

萧皝十九年,当亓国内斗时,北方的魏国却一刻都未消停。闲庭闲步般奔赴漠北大破柔然,稳稳地收复最后一个小国北凉,正式统一了北方。

随后魏军南下势如破竹。

翌日,“不思进取”的将军不得不挥别新妇北上。猎猎寒风中,眼底的红衣抹之不去,此生非她不娶,一块祖传的玉佩递到女子手中。顾浠彤抚摸着玉佩中间的心形,心又被填满了几分,临到唇边的玩笑话凝成一句,“保重,我等你回来!”烟尘卷走了一众将士的身影,风灌满周身,才发觉很冷。长亭送别,花有开谢,人有离别,习惯了他的存在真不好。马背上的人影装着数月的细碎美好悻悻而去,往后日子要靠此聊以慰藉。

上元佳节定归来娶她,风中的誓言飘去身后。


冷清的年关后,将军府被细碎的白雪覆盖。寻着那暗暗飘的梅香,凌婺找到披着白袄的顾浠彤,她伸手压过花枝闻着香气。

“彤娘子,好消息,将军领军自寿阳到悬瓠,将魏军逼退到了颍川,还有,这是他给你的家信。”

“怎么凑近了闻不出这梅的香气,远了却如此幽香浓烈!”顾浠彤喃喃自语,微笑接过年轻侍卫递上的书信,抚平些折皱,放至鼻息似有他的味道,幸好月余便回来了。

打开书信,苍劲飞舞的墨迹。

瑟瑟寒风,铁马冰河,彤,可知最难熬的是什么?

莫过于思人人不在,府中的花定都谢了,吾将心中的那枚描摹在这幅画中,临时起意,潦草了些,见笑了。

署名青云,陈瀓字青云。

夜阑,烛火闪烁的婚房内,摊在案上的画卷里的女子呼之欲出,那是女扮男装的顾浠彤,鬓发间别着一朵粉色小花,灵动的样子仿如面前人一般。侧边端正放着的凤冠霞披,顾浠彤瞧着瞧出了满眶的泪水,捏着温润的玉佩摩挲出他的气息,还伤感了。她,顾浠彤,民国沪上顾家大小姐可不是会伤春悲秋的,自迷迷糊糊到了这个世界竟然多愁伤感起来。

上元佳节陈瀓还是未能回来,几日后,边疆传来捷报。靠着军医对腿疾的压制,陈瀓先一步回到京城。满目的狼藉令他心灰意冷,街巷的哭泣声如影随形。拖着麻木的腿他进了敞开的府门。眼前的景象使他绷着的心神瞬间离析了,他的利刃指向敌国,然而亓国的刀剑却对准了他的家人,一切都没了,尸骸遍地,昔日清澈的湖面漂浮着具具尸身。

彤,你在何处?

日夜兼程他还是晚了一步,府内似刚经历了一场劫杀,谁是背后主使!雨滴细碎地落下,陈瀓疯了般四处辨认地上的尸骸,不是彤,不是厨子,管家……都不是,皆是陌生的黑衣人,没有她,没有府中人,她们在哪里?陈瀓从一具尸身腰扯下令牌,竟是安平王府的。他心绪缓了缓,发麻的腿开始钻心得痛,突然喉咙发出似猛兽般的声响,枝叶上的雨滴簌簌落下。

脚踝陡然被人抓住,血肉模糊的面容侧着望向他。一身玄衣破碎不堪,陈瀓用尽力气去拔剑。

“将军……将军……”

“凌鹜,是你……”

“将军……你、你怎么才回来?”昔日爱笑的亲卫此时不忍直视。陈瀓握紧他的手,喉头一热,一口鲜血吐在地面,随着细雨晕染化开一朵花。剑,他瞧见给彤的剑,鸢尾花开得正艳,彤。

“她呢?府中其他人呢?”

“将军,没事,都在地窖……上京城动荡,彤娘子似有预见,数月前便挖了膳房下的地道,安平王逼宫那会都躲下去了,她……说有法子全身而退,属下都信了,她以一己之力,当然属下也拼命了,跟那些歹人厮杀,谁料她竟如此厉害,杀了那么多人……将军,她怎么看都不似寻常女子,后来我被歹人击中没了知觉……”

“她,竟然为了陈府,如此奋不顾身,我……”

陈瀓抹了一把面颊,划过嘴角的雨水有些咸咸的,安顿好凌鹜他去了膳房。

皇城内,此时三皇子萧涅登基,一众寒门入仕的清流被提拔。安平王因谋反被诛杀在朝堂,安平王身侧的大将侯昊公然反水,这昔日不可一世的北凉大将智勇双全,北凉战败后他便投靠安平王,此次出兵的倚仗却成了最大的变数。本该坐上龙椅的二皇子却下落不明,皇子失踪,侯昊领军五万对峙安平王私军。而禁军自太子薨逝后便掌握在三皇子手中。候昊反水后,安平王妃被赐白绫三尺,坐在龙椅上的萧涅捏紧了袖中的佛珠,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

皇宫萧皝寝殿,清冷的殿堂只剩一个垂垂老矣的宦官站着。

“陛下,龙体要紧,切莫因王爷和三皇子的事伤了身子。

“潼妃,竟然还是因为她,孤都忘了她是北凉人,虽被谢家收留了却还是北凉皇室,曾经的皎皎明月啊,至于老七,孤的皇弟,成了涅儿手里的一把刀,用完了便丢了……皇后呢?”

“陛下,皇后和三皇子闹脾气呢,她知晓了谢家谋害太子的事,谢家大公子虽被诛杀,毕竟受不了,这谢家是明里暗里推着三皇子上去的,如今,闭门不见人呢!除了那个道士!”

“道士!呵呵!罢了……涅儿如今已登基,你还皇子皇子地叫,日后恐连孤也保不住你了!”

“老奴半个身子都快入土了,我的命,话说还是陈老将军救得,这小将军回来不知会是如何场景!”

“孤对不起陈老将军,满门忠烈却没善终,谢家就不是省油的灯,这沈佑也经不起挑拨……涅儿虽杀伐果决,毕竟年轻!”

“不是还有陛下您吗?”

“累了,这雨,约莫一时半会不会停!亓国……”


几日后,深夜的将军府,陈瀓举着凌婺塞给他的纸伞,亡魂般在府中慢慢悠悠晃着。积雪乍消,他扶了扶倒下的花架,来到湖面,雨水仿佛泪水连着几日都不停歇。她到底去了哪里?安平王驻扎在城外的营地他也闯进去看了,一无所获。

夜阑,帷幔翻飞,满地重重影子,好不凄凉。那间小屋,帐褥未动,那间婚房,破坏了个干净,一片狼藉不说,凤冠凌乱在地。将军脑海的那点执念却依旧未减,她不会死的。

倏地,余光中那拂起的帷幔中似乎有人走出,缓缓奔跑过来,齐耳的短发,灵动的裙摆,是个女子。陈瀓恍惚间纸伞落下,一丝诧异后将到了眼前的湿漉身子拥入怀中。她不是漓娘子,样貌更加英气,那是他几日来梦里的面容。那感觉,是她没错,不论她是谁,那身影早已装满全心。细雨不知何时停了,环在后背的手滑向她的掌心,拥着她回到寝室,披上他的氅衣。陈瀓拨开女子面颊上贴着的几根发丝。

“回来就好,我知晓你是彤,这面容曾在我梦里出现过,自你性情变了后,我梦见过你现在的样子。”

“真的?将军!”

“你遭遇的是安平王的人吗?那日府中到底是谁?”

“三皇子,萧涅!”

陈瀓愕然,竟然是此时急召他进宫的亓国天子。顾浠彤感受着来自手心的温度,她抚摸着满是细碎伤口和茧子的掌心,将那日的情形说了一遍。

万支红烛,千盏绢灯,明如白昼,红帐房内,进来的是萧涅,捏着她的下巴。咄咄逼人地问怎不认识他了。

“他一身黑衣,带着的面具后来自己取下了,估计他势在必得,他认识漓姑娘,将军,你信吗,我来自几千年后的国家,那片土地此时也正经历着同样的命运,亓国不该是萧家的亓国,魏国也不是拓跋家的,应该是天下百姓的......”

对面的男子怔怔地望着烛火映照下的女子,目秀而不媚,眸中有种神采奕奕的东西,上天下凡的落魄仙子亦不过如此。

“ 萧涅认识你?难道是他安插你到我身边?”

“不是我,是漓娘子,我醒来后不知此前发生了什么,我还叫他救过你。”

“难怪那日在皇宫,他用如此眼神看我,莫非他倾慕于你?”

“我的心意将军你难道不知!”顾浠彤实在不便说在民国也有人叫陈瀓,如今音讯全无,她心底已将两人合二为一。民国的方漓死了,她便活成了自己,或许一切皆是天意。

陈瀓耳垂泛起温热,拉过她的手正要仔细端详,忽闻窗外有声响。推开虚掩的门,府内一众人呆立原地,推搡着将凌婺推到前面,“将军,属下,属下也是被逼无奈啊,我等都希望彤娘子回来。”他摸着脑袋,朝里看时却睁大了圆眸,见鬼似的。

“怎不是彤娘子!将军,将军,你怎能移情别恋,彤娘子刚不见,你便......”

一番匪夷所思的解释后,凌婺与众人狐疑地合上了下颌。

“你那天送那个什么铺子的女子出去后,烧糊了什么......” 顾浠彤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冲着厨子道,厨子赶忙制止她接下来的金句。

“还有你,婆婆,你那条红色的裙子......”婆子匪夷所思地打断了她。

当顾浠彤还想继续列举府中上下人的糗事时,一众人推说困了,正欲一溜烟消失,陈瀓叫住他们正色道。

“如今彤这模样甚好,如若还是漓娘子的样貌, 恐会遭遇不测,只是要辛苦将军我,要背负风流的名声。”

......

众人临走谢过顾浠彤救命之恩,随后房间静寂下来。

顾浠彤抚上佩剑上的花纹,祖母会在天上看着她吧,如今她有了他。顾浠彤看向身侧的男子,瞧见了他眸中的自己。她想到自己抽出佩剑刺向萧涅时,明显让着她的样子,漓娘子身手不差,可面对如此多的黑衣人,不是萧涅手下留情她恐怕早没命了。她的忽然消失不知他会如何揣测,早晚会有对上的一天。

夜阑,将军却未有离去的意思,她突然也想靠着他。说了半夜的话顾浠彤眼皮打架,迷糊在男子怀中沉沉睡去,一手还紧紧怀着他,生怕醒来再次物是人非。陈瀓伸向她的手缩了回去,最后只是抱紧她,闭上眸子,吹灭了烛火。


数月后,亓国各处突然涌现出一支新军,据说是有百姓和义军组成的阵营,随着更多人的加入,新军的规模如同雪球越滚越大,朝廷的镇压依旧破不了这新军的凝聚力。此时雍州官道上的一家酒肆,人声嘈杂。

“听了许多,敢问各位兄台,如何加入这新军?这新军的将帅,我等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说其神龙见首不见尾,可推行得是百姓的天下,天下所及并非王土,这亓国土地亦非姓萧的!”

“据说新军最早是西北蜀中出现,如今响应的百姓比比皆是,谁都想过上好日子,脑袋放在自己头上踏实。”

“小声些,朝廷到处都在抓新军,抓了便砍头!”

“抓了许多百姓,可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只好放了,否则夜半那些当官的便会遭殃,怎么死得都不知晓,新军纪律严明,只惩罚那些贪官污吏和恶人,新帝登基后国库空虚,加之朝廷派了监军去各州,这开支算到百姓头上,这不,老子瘸着腿也要出去讨生活,家中还有几口人要养活,这年头活着算好了……”

“就是,就是,自蜀中出现新军后,荆州、雍州、益州、江州等各地响应,依我看这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在围拢起来,最后直捣上京城!”

突然,几个黑衣人拔出兵刃走来,酒肆鸦雀无声。须臾,瘸腿的老人被押着朝外走,经过门口桌子时,桌边正在酣适的二人默契地伸出脚,几人一个趔趄。一个年轻的“后生”扶住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天下苍生为己任”,倏地好几人抽出兵刃,那几个差官顾头不顾腚地奋力迎战。门口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意欲上前,被那个“后生”一手按住,“哪用夫君出手,我一人便足够了!”

“莫调皮。”从那眸中,任谁都瞧出了宠溺二字。

几个回合下来“后生”收剑,看着跑出门狼狈的几人,摸索半天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圆球,一拉引线丢了过去,小球炸开。身后的男子随即捂住“后生”的耳朵,她转身抱紧他,当酒肆的人惊愕在爆炸声中时,门口的一行人已消失不见。

这一行人几个便是陈瀓和顾浠彤,无人知晓他们包裹中藏着最锋利的兵刃和先进的器械。顾浠彤收了佩剑,鸢尾花入了剑鞘。

“这玩意真被那臭道士做成了,非吓死那些府衙的人不可,臭道士炼丹没炼成这玩意倒小有成就。”

“没大没小,在他面前断不可如此无礼。”

“遵命,将军,再过月余便到上京城了,府中的花不知婆婆他们照顾好了没?”

“彤娘子,婆婆她们可是要翻过那地下通道,再去浇花,这日子不比我们好过。”

“别闹了,据宫内眼线来报,萧涅此番叫候昊在训练破军,专门对付新军,我们行事要小心了。”

顾浠彤一手搭上陈瀓肩头,由于他实在太高,手便自然滑到他腰间勾住了腰带的袢子。将军宠溺地一点她脑门,凌婺眼望苍穹,非礼勿视地加快了步伐。

半年内新军自北边和西边围拢至荆州南,一次对阵候昊率领的破军,面具下的陈瀓中了埋伏,幸亏身侧的凌婺以死挡住了利器。凌婺没了,将军昏迷不醒。深夜江边的小院,顾浠彤得知后心急如焚地赶了回来。看过蹙眉昏迷的陈瀓后来到堂屋,凌婺昔日圆润的面容瘦得脱了形却依旧坚毅,白布上映出的血迹到处都是,陈瀓醒来后该会多难过,这么多年,身侧的人走得走,去得去。

“安心走吧,我会替你照顾好将军,望来世你已在那个和平的年代,那里没有战争。”看着那些血迹,她掏出帕子按住,按着按着抽泣起来,太苦了,黎明前的黑暗太长了。那次她靠在小屋的窗口,几乎一夜未眠,想着如何万无一失地救将军,如此种种,实在难过。

谢过军医来到陈瀓身侧,能过今夜就会无碍,吐了那么多的血,还是昏迷不醒。轻握他的手,用帕子一点点洗干净,剪开粘着的衣襟,那么细碎的伤口,顾浠彤嘴唇颤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长吁口气。他在冒汗,雪白的帕子瞬间殷红。擦拭完毕,她靠着床榻开始喃喃自语。

“来了这儿,喜欢上你这么个人,一天到晚只会打打杀杀,其实我只想过过风花雪月的日子,写写我的文章,顺便做做生意不至于饿死,祖母走了,母亲还在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的他也失踪了,你死了,我怎么办?也回不去了,万一真的在这儿孤独终老,没有你,我真的没有力气去为了苍生拼命,有你,我才有了一拼的勇气......”说着说着她开始低声抽泣。

床榻上的人依旧眉心紧蹙,魂魄在梦里辗转反侧,不知今夕何夕,只觉得自己这缕幽魂不能散,似乎为了某人,究竟何人?然所有的影像汇成一点,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彤,那是彤。

“彤......彤,娘子......痛!”顾浠彤一个激灵,他是痛还是叫她?

“你醒啦,谢天谢地!”

“彤,你抱太紧了,我有些喘不上气!”

顾浠彤面颊温热,松了松手臂,却依旧没有放开。


数月后将军康复,新军陆续隐身进了上京城。对于突然增多的进城百姓,城门口检查严苛起来,易容术却轻易地将几人瞒了过去,新军中尽是人才。

又到了上元佳节日,一对看花灯的俊俏男女走在满街阑珊中。女子依在男子身侧,提着一盏鸢尾花灯开怀大笑,男子则朝卖花灯的铺子老板一个眼神,老板心领神会。一回神功夫两人没了踪影。

此时,魏国朝堂上。

“报,亓国新军据说已有几十万之多,正逐渐包围上京城!”

“王,到底是何人能统帅如此多的兵卒,众人一心,据斥候报,他们的兵刃所射杀的距离较远,对准了绝无可能逃出升天,新军纪律严明,简直是神兵,那亓国新帝的龙椅怕不保了。”

“只怕最后矛头指向我们魏国。”

......

魏王眉心凝成了麻花。

上京城中,一阵冲天巨响,千树万树烟花开。苍穹的夜色中,朵朵烟花此起彼伏响彻皇城上空。与此同时,许多黑色圆球滚到皇宫深院也炸开了花,混乱的喊叫淹没在爆炸声中。陈瀓在没寻到顾浠彤之前也曾想将自己如烟花般炸了,留一丝灰烬在风中,三尺孤坟也无需净土,雄心随着残山剩水一并葬了。如今不一样了,看着她顽皮地丢着炸球,几个起落他到了皇宫内院,打开宫门。众人涌入,禁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众百姓模样的新军冲进宫门,顾浠彤仿佛看到那次独闯宫门的情形,是萧涅帮了她。如今要推翻萧涅的朝廷,此子刚上位便一意孤行,赋税重,民怨深,张扬的年轻帝王说一不二,何时开始他如此武断,不近人情。也是他,意欲杀了陈府上下嫁祸给安平王。

“将军,你们到底还是来了,那,来了便别走了!漓娘子呢?一并留下吧。”皇城的高台上,可以俯瞰全京城,也是祭祀的平台。萧涅森然如幻影,嘴角带着戏谑,禁卫军身侧排开,最前面的赫然是那个北凉的候昊。

“是不走了!要走得是你,至于我娘子,便无需你操心了。”陈瀓一步步逼近,身侧跟着顾浠彤,他们身后则是亓国的黎明百姓,院墙上黑影重重。

走近,萧涅发现陈瀓身侧的并非漓娘子,他一阵愕然,随即微笑地看向陈瀓。

“虽没漓娘子美貌却更加英气逼人,姿色俊俏,艳福不浅,陈将军,不对,是新军的主帅!”

“萧涅,昔日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不杀你,投降吧,到了新时代,好好改造,争取立功赎罪......”顾浠彤转着手中的圆球。

萧涅眼神示意,龙袍随风而动,候昊拔出兵刃同禁军冲了上去。陈瀓身后一众人上前,顾浠彤举起袖子上的弩箭对准候昊,左腿中箭随即跪下,撕心裂肺的样子发狠地看着顾浠彤。一阵厮杀后,陈瀓眼眸瞥见隐在暗处的黑衣人,那些人如鬼魅般灵活,是破军。萧涅势在必得的样子,闲庭信步般盯着那女子的身手。随即他陡然发现这个面生的女子和漓娘子身手相似,除了那张脸。

萧涅想到那次漓娘子的突然失踪,翻遍了陈府空无一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将军府除了那个小侍卫连个鬼影也没有。几日前,他再次翻墙去了陈府,发现里面一切照旧,府内无人居住却干净齐整,寻遍所有的房间依旧空无一人,诡异至极。萧涅感觉后脊梁发寒,此女子是人是鬼?如若不是漓娘子,那她去了何处?如若是她,为何易容了!

后宫嫔妃不少,独独不是他心底的那人,出自青楼又如何,如今他是天子谁敢非议。

就在新军略微占了下风时,一声长啸。宫墙上的黑影拍着翅膀上天,身影移墙,同时射出弩箭,他们在空中灵活自如,瞬间禁军和破军陆续倒下。

“成了。”顾浠彤笑着,挥剑击中一禁军的腿部,她从不杀人,只令对方无法行动。突然有利刃抵住了她的后背,那气息很熟悉,是萧涅。

“说,漓娘子在何处?”

“我便是漓娘子,你信吗?”她下意识去触碰腰间的玉佩,随即顾浠彤寥寥几句后,新帝抵着的剑柄松了,妖孽,可为何舍不得杀她。

犹豫间陈瀓到了他面前,“滚开,你碰她试试!”当啷一声,新帝的佩剑落地。

随着一声“护驾”,顾浠彤后背一阵发痛,划开皮肤的刺痛感。她有些眩晕,耳畔似很多人呼喊着她的名字“彤, 漓娘子......”

苍穹上,三千明灯升上了夜空。他的允诺吗?他说过要在黑夜护着她。

可那忽明忽暗的灯光那么远,仿佛沪上的天空。祖母的怀抱好温暖,那时空中也升起了烟花,是在过年,祖母......母亲......怎么好黑。黎明前的黑暗太长了,似结满了经年的霜,浓得化不开,冰冷的灰烬在苍穹旋转。

眉间落下的泪凝成了雪,碎成了唇边的花。


经年的梦醒了又忘,忘了又清晰,云里雾里,落不到实处。

扈渎,往来渔船穿梭的小渔村。碧波间一叶扁舟飘在忘川的山水间,泛起的粼粼波光仿佛落在湖面的花朵。

春风拂面,船尾斜依着的女子眼眸微闭,灵动的发丝在身后男子的指尖拂动,一缕红线悄然缠上她的指尖。

“我感受到了苏州河的气息。”

“彤,那,在此处迎你过门可好?如同在几千年后你的故土。”

“我也不是谁都嫁的,曾几时,来说媒的人可是踏破了顾家的门槛,呃,这辫子怎么还是歪的?”

“娘子如何都好看,话说我此时提亲岂非比那些人早了几千年!如今华夏太平,欠你十里红妆......”

这纯朴繁忙的小渔村,果真是几千年后十里洋场的上海?顾浠彤却在想这个,思忖间,一手握着的网兜微动,女子跳将起来,随即背上传来一阵刺痛。

将军无语,眼疾手快地接住她,暗道,哪有时间操心天下事,操心她一个就够了。随后他摸出竹萧,未吹曲调情先出,悠悠绕上女子的心房系上古今的情缘。

春申君封邑扈渎,流水依旧悠悠,一缕魂却惊扰了千年的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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