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过各种阅卷工作,低档的是成人高考阅卷,高一个档次的是高考阅卷,再高一个档次的是公务员考试阅卷。成人高考阅卷基本上是不封闭的,高考阅卷名义上封闭,实际上并不严格,只有公务员考试阅卷最紧张,阅卷教师一律不准踏出阅卷区半步,而且,个人的通讯工具统统要上交。下面,我来讲讲关于高考阅卷的一些事情。
大约是在2000年之初,以钱理群为代表的教育专家们开始向基础教育发难,认为基础教育不能向高校输出符合高等教育要求的学生。他们说,既然高考是向高校提供生源,那么,高考阅卷的这道关口,必须有高校教师的参加,由他们来把关。这样,从2002年开始,高考阅卷工作就有大批的高校教师参与,俗称掺沙子。我就是这一年获得湖北省高考阅卷的资格,并连续参加了好几届高考阅卷工作。
高考阅卷的大致流程是,在阅卷工作开始的前一个月,参与阅卷的老师会收到来自于阅卷主持院校发出的一封阅卷请求认证书,顺便说,湖北省的每一个高考科目都会有一所高校主管,比如语文,就是由华中师大来主管,如同浙江省的语文高考阅卷工作,由浙江大学主管一样。只有阅卷教师同意并且确认了这份认证书,把回复寄送到阅卷主持院校,才能获得高考阅卷教师资格。这个过程大约在一周到10天之内完成。然后,你会收到一封信,以及阅卷通知书。同样重要的,阅卷结束前一天,你还会收到一份精装的荣誉证书,表明你参加了今年的高考阅卷工作,这一点对于很多中学教师来说,非常重要。
试卷的评阅工作通常在每年的6月11日开始,也就是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一般持续10多天。阅卷工作开始之前5天左右,有一个全面主持工作的业务组已经开始工作,组成人员分别为组织阅卷工作的大学的教授、省教研室该专业高级教研员、本省著名高中的著名特级教师。他们的主要工作任务是熟悉和研究标准答案,并就这一标准答案制订评分细则。
以前是国家统一出卷,这样就有了两个称呼:国标和省标。国标是教育部颁布的阅卷标准,省标相当于本省的阅卷细则,比国标更为细致。2004年出卷工作下放到各省市自治区,也是两个称呼:标答和细则。业务组可以在第一时间得到省会城市的部分试卷样本并予以分析,根据试卷回答情况制订细则。语文试卷可能比较麻烦一些,业务组必须采集相当一部分作文样本,从中挑选出各个成绩层次的作文,给出参考分数。当然,这个工作是非常细致的,即使是古文字词解释和翻译题,也援引试卷的回答规定了得分、不得分、得多少分的范例。这个细则还不是全部,有些意见还须通过培训,直接灌输到阅卷教师头脑里。阅卷工作开始前3天,大组阅卷组长首先需要进行培训。
所以说,整个阅卷的人力资源配置是,顶端的是专业组和组织部门,这两个部门有时候会有交叉。比如我的两位同学,一位在华中师范大学任职,他负责阅卷的组织工作,另一位同学,在省教研室任职,他是阅卷细则制定者之一。在华师大任职的那位同学,也可以参加细则的制定。这些人并不直接参加阅卷,但一直呆在阅卷地点,对于阅卷出现的问题给予仲裁。
第二个层次是阅卷大组。湖北省语文高考阅卷有两个阅卷大组,一个是高职生大组,另一个是高中生大组,因为两者的试卷是不一样的。这个大组的组长和成员也不参加阅卷,他们主要的任务是负责阅卷监督,我们戏称为出卷考试。这主要是针对作文而来。几乎每一天,作文阅卷的老师都会参加一次考试。老师们会在下午四点多钟收到来自于阅卷大组,或者是专家组发出的一篇作文,它会复印成很多分,作文阅卷教师人手一份,然后给这篇作文评分,10分钟的时间上交。
第二天上午进入阅卷室,头一天的试卷答案下来了,哪些老师的评分基本上符合专家组和阅卷大组的认同,哪些老师还有差距,都一一指明出来。如果有一位老师连续两次的评分都与上一级管理成员的要求有差距,这位老师就会被取消作文阅卷资格,而进入到基础知识题阅卷组中。这对于一位中学教师而言,是相当耻辱的一件事情。大学教师则无所谓,至少我个人是无所谓的,第一年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主持阅卷院校的负责人要求我参加作文组,第二年我就主动申请到了基础知识组,因为你没法忍受这些中学教师们对于作文要求的桎梏。
无论是作文阅卷还是基础知识题阅卷,每次参加阅卷都会接受一天的培训。这两个组是分开培训的。所有的阅卷工作强调的都是一句话,不搞科研,不讨论试卷和答案是否有不合理的地方,简单的一句话就是,一把尺子量到底,所有的考生面临的风险和机遇都是一样的。这也就是说,高考阅卷是不是公正,答案是不是正确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平。
每年湖北省高考阅卷的高中组都会分成20多个小组,每组50个阅卷教师,其中有18教师参与基础题阅卷,32位参与作文阅卷。这32位老师又分为16个组,两个人阅同一篇作文,都得签字。如果对同一篇作文持有不同的意见,分数超过5分以上,就得交到小组负责人仲裁,小组负责人一般也不作出仲裁结论,而是直接交到大组长那里,由他们来仲裁,如果大组长也没法拿定主意,就交给专家组仲裁。不过,后来为了赶时间,这些老师都是分别阅卷,相互签字而已。因为到了第三天或者第四天,他们两人每天的阅卷数量不得少于20袋,每袋30份作文,这就是600份作文。如果2分钟看一篇作文,每个人也要工作10个小时才能完成,如果两人合看一篇,则需要20个小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一个高考作文阅卷教师,几乎没有办法将精力投入到对于文章内容的仔细判研和考核之中,他们只能更多地关注语言文字的运用,因而便忽视了作文的内容。所以业务组不停地到处巡查,强调不能只看文字,要看内容。尽管评阅作文的教师一再说,看多了,内容都差不多,差距就在文字上,这也不排除作文评卷时,文字表现力会给阅卷教师带来深刻的给分印象。所以,你想说哪一篇文章除了炫文字技巧之外,内容空洞无物,没有特别的意义,这都是废话,因为在阅卷中,根本没有时间来让你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我来给高中生讲考试作文,也会强调文字的运用问题,我要说的是,高考语文答卷时,作文一定要文字功夫好,即使这方面差一点,把你的字写得尽可能地好一些,这也许会有一点点帮助,甚至会得到意外的惊喜。假使你的历史知识和文学知识相对比较地丰富,那么就使用那种比较煽情的语言将它们表述出来,比如下面的“800年前,在落日黯淡的余辉之下,成吉思汗的大军旌旗飞扬,以排山倒海的气势,驾驭他们的铁骑横行克里米亚岛的时候……”,或者“站在黄州城头的苏轼,眼见陡峭的石壁如戢如剑刺向天空,惊骇人心的江涛扑打无辜的堤岸,溅起千堆如雪的浪花,体会到森森杀气至今犹存……”等等,这个当然不够好,但是对付高考作文也还是过得去的。
当然,时移事迁,这一套也许唬不到阅卷教师了,不过,总会有新的应付阅卷的招数出来。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在一个主题上绕来绕去,故作深刻,因为老师没有时间来体会你的深刻,你的内容只要和命题契合,或者说是接近就可以了,其他的就看你的文字功夫了。我的意思是说,高考作文,或者说一切的应试作文都不能看成我们通常说的写作,它就是一道考试题,是一道需要有正确答案的考试题而已。换句话说,作家写作需要有正确答案吗?
下面讲一讲那些意外的例子,这就是零分作文和满分作文。无论是零分作文和满分作文,都得经由两位共同阅卷签字的教师一致同意,然后交到小组进行评议。小组觉得同意这个意见,就会交到大组评议,大组同意之后,还得交给专家组审查同意。所以,一篇满分作文的出炉,至少在湖北省,它有四层关卡要过。零分作文也是一样。而且,那些大组长,那些专家组是不参与具体的阅卷工作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哪些作文是符合自己胃口的作文,哪些作文不符合自己的胃口。唯一能够接触到的就是每天一篇的发送给老师考试的作文,这篇作文来自于随机抽取,也不是刻意而为之。然后专家组有一个评定意见,交给大组来评定,然后交给各小组,最后到了阅卷教师的手上。也就是说,一篇满分作文,不是哪一个人能够作出决定的。除非大家都同意与你一道掉脑袋,我看这种几率很小,尤其是在这个不愿意担责的时候。
最后说一说阅卷的待遇问题,它也与我这次讲的主题有密切的关系。我参加高考阅卷的时候,每天的补助是100元。工作、休息,饮食的地点在紫阳路的招生大厦。一般说来,应该是华师一附中来参加阅卷的老师多,但情况恰恰相反,绝大多数华师一的老师都不愿意来参加阅卷,武汉名校的老师也不愿意来参加阅卷。因为在当时,华师一的老师上一堂自习课,得到的补贴是150元到200元。而辛苦地阅卷一天,才得到100元,他们肯定认为不划算。
但是,下面区县的老师则不同,抢着来阅卷,用趋之若鹜这个词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但是,人家也不是为了这点钱而来的,一旦长期参加高考阅卷,他就有了在自己的区县到处讲学的资格,这个讲学分两次,一次是回去后的讲课,因为当年是估分填志愿,你有了阅卷标答,最重要的是评分细则,就可以给学生以更为准确的估分参考。一次是在考试之前的讲课,因为你参加过多次高考阅卷,所在区县的学校会请你去作报告,你也可以得到不菲的讲课费。据我所知,很多老师会做这样的工作。
当然,更有甚者就是出教辅,这也是常态。比如我在省教研室工作的同学,也是专家组成员,他就是省教研室语文教辅教材的主编者之一。大家都说,某某某富得流油啊,大家到武汉去,就让他来请客。我阅卷期间,他和几位同学来看望我们,便提出来请客吃饭的事情。我不好和人外出吃饭,或者说我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所以至今也没吃过他的请。
我说的这些事情,都是摆在明面上的,不存在暗箱操作的问题,不存在权钱交易的问题。
最后说一点关于阅卷情况的保密性的问题。很多人认为高考阅卷有保密期,其实这也是误解,至少今天,高考一完结,各个晚报都会登出各科高考试题和标准答案,可见并不保密。就是在当年,也不存在保密的事情。我说过,因为当年是估分填志愿,有些带班的老师,会及时将自己得到的答案传送回家。那个时候智能手机还没出现,阅卷场所又没配置电脑。即使配置了电脑,也不会有相关的通讯程序。所以,很多老师在得到答案之后,会打长途电话回家,一道题一道题地告诉家里的老师们。虽然这是违规的,但也没人查,心照不宣的事。
啰啰嗦嗦写这么多,是因为我的一位同学,也是资深记者,与浙江的一位高考阅卷大组长较上劲了,我写点自己的经历,供他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