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次见到孙雪梅便是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样子。
那日,整理完社区的《居民住户登记表》,已经晚上九点半了。我穿好外套,喝了一口早已变凉的茶水,锁门准备回家。
“谁?”听到院子的角落里有轻微的声音,我警觉地问道。
“是……是我。”一个女人的声音从角落里传过来。声音好听,但少气无力。
“有什么事情吗?找谁?”
一阵沉默……
“今天社区已经下班了。有事情明天早晨八点以后过来吧。”
又是一阵沉默……
十二月的北方,气候干冷。
“咳咳”我佯装咳了两下,以掩饰此时的尴尬与不安。
当我正要打破沉默时,一个人影自角落的暗处蹒跚地走来。
幸亏我胆大,否则我真得被我眼中看到的一切吓一跳。
只见一个女人头发散乱,寒冬腊月里,仅穿着单薄的家居服,左脚穿一只拖鞋,而右脚尽然什么都没穿。天气寒冷,她不停的搓着手,将没穿鞋的右脚放在左脚的脚背上,瑟瑟发抖。
此情此景,狼狈之极!
“天气冷,快进屋里。”
看到这个情况,知道她此时需要帮助。于是我重新打开了刚刚锁住的门,并下意识去扶她。
她似惊弓之鸟,躲开了我的肢体接触。
看到她有意回避,我也没有再去扶她。
她执拗地向前走,可是似乎脚已经冻僵了。
“等一下”说着,我便快步跑进办公室,随手将一件备用的棉衣和一双运动鞋拿了出来。
“穿上吧,地太凉。我穿37号,你呢?”说话间便将棉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冻僵的脚一只一只慢慢塞在鞋中。
“谢谢。”她低声地说着,目光仍然躲闪着我。
“进来吧,屋里暖和。”我微笑着说,尽量想给这个全身冷冰冰的女人一丝温暖。
2
“喝茶还是喝水?”
我像朋友一样地和她说话,希望可以使她精神能够稍微放松。
“喝水,谢谢。”
她说着,仍拘谨地站在房间的角落。
“坐这边吧,这边靠近暖气,更暖和一些。”我指了一个离我更近的座位,并且将水杯递给了她。
她接过了水杯,摇头道:“不用了,我坐这里就很好。”
说着,她便坐到房间角落的一个位置。
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顺手将椅子拉到了离她更近的位置坐下。
她没有躲避我,只是手仍紧握着茶杯,眼睛死盯着茶杯里的水,此时的她似乎正在和自己较劲。
“喝点儿热水吧,喝了热水全身才能暖起来。”我劝说道。
“好,谢谢。”虽然这么说着,但她仍然保持原来的样子一动没动。
“你住哪?方便告诉我吗?”我第一次试探性地问她。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将整个身体缩得更紧,试图想要将茶杯里水的热气全部吸入体内。
她很冷!
很长一段时间,她没有说话。也许她正在整理思维,或者她只是感觉很冷,无法说话。
我也没再说话,而是静静地陪着她一起坐着。
此时,外面起了风。
而屋内异常的安静。
……
“如果一个妻子总被丈夫打骂,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得家庭暴力?”她突然开口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当然了,这毋庸置疑。”我说道。
此时,我似乎了解了她现在的处境。
“如果是,怎么办?”她问道。
“那要看具体情况。”
“很严重的那种。”
“你可以申请离婚,同时可以搜集家暴的证据向他索取经济赔偿。”我说道。
“孩子呢?”她关切地问道。
“什么?”
“我是说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你可以申请获得抚养权啊。”
“不,我是说孩子会不快乐吧。如果我离婚,她将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说到此,她梗咽了一下,然后深呼吸,试图将所有的悲伤情绪都镇压到柔弱的体内而不外泄。
“就和我一样。”
“什么?什么和你一样?”我不解地问道。
“我从小就生活在没有爸爸的家庭里,那种失落、无奈甚至绝望,是很痛苦的。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遭受同样的境遇,你能明白吗?”
“我也是母亲,我当然能够明白。”
“不,你无法明白。生活对我就像黑洞,一个又一个的黑洞。”说着她用手捂住了脸,独自陷入到痛苦之中。
母爱是伟大的,即使我面前这个女人自己已经陷入了黑暗,可是却想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和灵魂去护佑孩子,我不禁恻然。
“男孩还是女孩?孩子多大了?”
“是个女儿,今年才三岁,非常乖巧。”说到孩子,她原来充满绝望的眼神,此时闪现出一丝暖意。
“孩子长得很快,渐渐地她会懂事,会感受到你的痛苦,这样对孩子的成长也许会更不好。”我说道。
“是啊,我流泪的时候,她已经会用小手给我擦眼泪了,还会说妈妈别哭。”说着,她忍不住掉下泪来。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孩子看到她的爸爸打妈妈,孩子的心理阴影有多大?”我说道。
“不会的,只要我忍住,孩子看不到。”她异常坚定地说着。说到这里她将披着的棉衣放在一旁,将刚才仅穿着的睡衣袖子撩了起来。
天啊!露出的整个右臂都是淤青,简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看到原来手臂的颜色。
这么严重!
说实话,我没有料想到。
“你应当告他!”我愤恨地说道。
“告他?又能怎么样呢?只会扩大伤痛的范围。现在只是我一个人受苦,如果告了他,将会把这种痛苦延伸到我想要保护的人。”她放下了袖子,表情又重新回到了痛苦的状态——不,更确切地说,是麻木,是忍气吞声,是生无可恋!
“那你就这样忍着吗?”我有些愤恨,亦有些悲哀。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是啊,习惯了。习惯有时候是个可怕的怪物,因为习惯会变成见惯不怪。
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他有着很好的职业,社会地位也高。所以,每次他打我的时候,为了防止周围邻居听到,他都是用手掐,因为掐人听不到声音。男人的手劲比女人大,一掐就是一个黑青,更何况,他从来都不手下留情!有时候,他掐得累了,就拿那种办公用的大号铁夹子夹我……”说到此处,她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如洪水一般喷涌而出。
我急忙将纸巾递了过去。
我没有劝阻她,我希望她能将此时心中的委屈都哭出来而不是一直压抑着。
在社区工作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些在家庭暴力中承受痛苦的人们从来都不会将心事说出来。所以,即使她们有亲人,但也都像是活在沙漠中的生命——无依无靠。
她们把自己隔离在世界之外!
即便如此,世界之外,亦有绝境!
哭过后,她情绪稍事缓和,便继续说道。
“有时候疼得不行了,我就用牙咬住毛巾。这样,我就不会发出声音了。”她停顿了一下,苦笑道,“这个方面,我们还真是有默契。他想保住他的名声,而我想要保护我的孩子。”
——这个傻女人!
“离开他!带着孩子,马上走!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没有什么坚持的理由。”我愤恨地说道。
“我没有地方可以走。我能去哪?”她激动地说着“我的妈妈正躺在医院。我的孩子还小,而我因为生孩子,又从原来的单位辞职回家,我没有朋友,也没有收入。我能靠什么,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她拼命地摇着头,不断否定着自己存在的价值。
“不,即便如此,你也要选择离开他。因为只有离开他,你才有复活的希望。”
“复活的希望?!”
“对。”我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不行动,你刚才流的眼泪一文不值。”
“我不和你讲大道理,我只再问你一句。那个男人,你还爱他吗?”我问道。
“爱他?我恨不得杀了他。我每天看到他道貌岸然的样子,真觉得恶心。”她狠狠地说道。
“那你要一直被这个你所厌恶的人打到什么时候?”我问,“是不是直到女儿长大离开你,开始有自己生活的时候?是不是直到你被打死的时候?”
她无奈地说道:“我的妈妈住院需要很多的钱,而他有钱;现在的世界竞争如此激烈,我女儿必须要有一个很好的发展平台,而他的社会地位可以给我女儿更好的未来。我有选择吗?”
她似乎很有理由!
“那你找我干什么?”我生气地说着。
“既然你一切都想好了,就去挨打就行了。做一个高尚的牺牲者,因为牺牲者根本不用努力,说不定还有人同情呢。”我愤恨地说道,“但是,我绝不会同情你。因为同情是世界上最廉价的词汇,就像你刚才流的眼泪,一钱不值。”
“你的母亲病了,需要钱,你应该自己负担;你女儿未来的前程应当由她自己去奋斗。你以为一个人的幸福可以不用自己创造而唾手可得吗?难道你希望你的女儿长大后像你一样被另一个男人殴打而忍气吞声吗?”我激动地说着。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想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这个能力……”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搓着额头,眼泪又哗哗地流了下来。
咚咚咚,此时,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谁?”我问道。
“你好?我找一下我的太太。”外面的人很斯文的说道。
“你太太是谁?”我问,此时屋里的女人紧张地看着我。
“她叫孙雪梅。”
听到这儿,屋里的女人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臂低声地说“帮帮我,不要和他说我刚才和你讲的事情,否则回去,他会打死我。求你了,好吗?”
原来这个女人叫孙雪梅!
咚咚咚,敲门声又响起。
“好,放心吧。你赶紧整理整理衣服和头发。”我提醒到。
“哦。”她慌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咚咚咚,门又响了。
“我和你说的话,你要好好想一想”我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嗯。”她点点头。
咚咚咚!
“等一下,马上过来。”我说着走到了门口,冲着雪梅点点头希望给她力量,请她放心。
门打开了,外面的寒风吹进了屋里……
3
出乎我的意料,门外站着一位穿着考究,彬彬有礼的男士。怎么都无法把他和殴打妻子的男人形象联系起来。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请进。”
“你怎么在这里?”他朝屋里的女人直接问道。
听他的语气,我知道他温柔儒雅的形象全部是装出来的,他在家里应该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他们的关系不禁使我想起了奴隶和奴隶主。
或许,人类在这个方面从未进化过!
“哦,原来她就是您的夫人啊。刚才还聊到您呢”我急忙接茬。
“聊到我?”他似乎有些不安。
“对,您夫人说,您是一个很温和的人。”我笑道。
“哦。”他似乎放松地长吁一口气。
“哪里,今天下班晚,回家后发现内人不在,有点儿着急,担心她的安危。”他微笑地说着。
难道这个人是演员?怎么如此会演戏!真是不演戏都屈才了。
好吧,你和我演戏,我就配合你,此时我拿定了主意。
“您夫人对我说,出来倒垃圾的时候没有拿钥匙,不小心把自己锁在了门外。外面冷,又不知道去哪,看见社区亮着灯,就到了这里。”我说道。
“原来如此!呵呵,她总是这样粗心大意。”他轻松地笑笑,为自己的罪行没有暴露而沾沾自喜。
说话间,他走到妻子身边。
“回吧,你应该给我打电话。万一冻坏了怎么办?”他假装温柔地对妻子说着,顺便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在了雪梅的身上。
“好吧,快回吧。”我笑着对雪梅说。
“谢谢您了。”他丈夫向我礼貌地道谢。
“没关系,应该的。以后有困难就找我。”说着,我看向了雪梅。
雪梅会意地点点头。
我担心地看着她,但是却无能为力。
人最终可以依靠的,只有自己。不知道她能不能幡然醒悟,不要让自己再受到伤害。
4
白驹过隙,转眼四个月过去了,一个周末下午,我有事加班。
正当我忙于一堆资料的时候,门推开了。
“今天不办公。”我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一边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
“您好,那天的事儿谢谢您。”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
素色的鞋、白色的裤子、鹅黄色的上衣、干练的短发、清秀的外貌,好一个明快利落的女人。
“你找谁?有事吗?”我问到。
“陈主任,您不认识我吗?”
“你是?!……”
“孙雪梅?!”我惊讶地叫到。
我愕然,怎么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简直是判若两人!但是,我知道——是她。
“怎么把头发剪了?”我惊喜地问道。
“这样看着清爽。”她笑着说。
我抬头看看时间,说道:“实在不好意思,你愿意等一会儿我吗?我有一些资料必须马上整理出来。”
“好,我自己带书了,你忙吧。”说着,她找了一把椅子拿出书开始安静地看了起来。
我惊讶于她的沉稳和安静。但是手头的工作实在催得紧,于是又专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时间过得真快,一个小时过去了……
“不好意思。社区的工作细小繁杂,还没有多少钱赚。”我说着。
“原来您也会发牢骚。”她揶揄道。
“谁生活得容易?毕竟这个世界大部分都是普通人。既然是普通人,当然会发牢骚了。”我笑着说道。
“还是说说你吧,变化很大啊。”
“我申请了离婚。”她说道。
“我料到了。但没想到这么快。是什么让你下了决心?”
“是你说的话点醒了我。”
“提出离婚,他没有为难你吗?”
“我有他出轨以及殴打我的证据。这回,我要为自己和我的孩子讨回应有的公道。”说到这里,她的情绪仍有些激动。
“那天他回去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和他说,如果再打我,我就立刻报警!他许是累了,也没有说什么就睡觉去了。”说到这里,她神色黯然。
“那天回家后,我整晚都没有睡。”她继续说道。“我回想了自己从大学到结婚到生子这一路走来的所有经历过的事情。连我都惊讶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你知道吗?你那天说的话,我曾经对自己说过千万遍。可是,在现实的重压下,我逐渐忘记了反抗,学会了忍耐和逃避。那时候的我是懦夫!”
“你母亲的病怎么样了?”我关心的问她。“如果你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一些,或者寻求其他渠道的帮助。”
“不用了,我妈的病已经稳定了,医生说只需要回家好好调养即可。”
“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我真心替她高兴。
“我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企业做文员,将来想学习一些财务和企业管理方面的知识。”她高兴地说着,眼神当中充满了希望。“你说得对,自己的妈和孩子自己养,孩子将来的前途靠她自己去打拼。我希望她将来能够做自己的主人。哪怕贫穷,哪怕艰难,她都应当自己去奋斗。”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她将来应当拥有自己独立的人格,不要再向她妈妈曾经的样子。这样,她才可以在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保护自己。毕竟我们谁都没有办法预料以后的人生……”她怅然。
“你真是脱胎换骨了。”我不禁感慨地说,“可是生活不是童话,未来的路并不一定平坦,有可能会更糟,你害怕吗?”
“我曾经历过无数的黑夜,以后哪怕更黑我都敢向前走,因为光明就在我的心中。而且我是一名母亲,为母则刚。这个世界上,我能给孩子的唯一财产便是独立和坚强。”她微微一笑,自信的说着。
看到此时的她,我不禁将那个寒冷冬夜站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披头散发的形象与之重合。感慨时间的神奇!
“你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你知道吗?”我说道。
“哪一部?”
“《乱世佳人》”我说道。“其中有一句很适合你。”
“我知道你说得是哪一句,咱俩一起说吧。”她轻快地说道。
“好,我数到三的时候,咱们一起说。”
“一、二……”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俩异口同声道。
呵呵,女人最美的时刻,便在这莞尔一笑之中。
万物复苏,春天来了。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