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保户
文/蒲 草
这天一大早，新任村支书刘怀仁就将一本崭新的低保证送到了四大爷家。四大爷、四奶奶对村支书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笑容还挂在四奶奶脸上时，四大爷已经默默地收起了那个本本。四大爷吃过了老伴拖着病体给他做的面糊糊，抹了一把嘴，抖抖嗦嗦卷起了一支足有手指粗的手卷烟，叼在嘴上，走在了村道里。
四大爷今年88岁，耄耋老人。他终年穿一身藏黑色的中山装，这身服装倒也没有与时代脱节，因为这里的农村老汉基本都是这身打扮，只是他的衣服上现在总是污渍斑斑。四奶奶几年前给他纳的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被他常年套在脚上，虽然鞋底已经磨得很薄了，但鞋面倒还完整无缺，只是鞋面上也有点点污渍。要说这手工鞋就是经穿，要是那城里卖的布鞋，早都不知道穿坏多少双了。
记得这是三年前，四奶奶明显察觉到自己已经眼发花、手发抖了。她别的都不怕，就怕自己不能做针线活了，自己和老头子穿鞋成了问题，她知道城里卖的鞋又贵又不经穿。于是她一发狠，决定做好够自己和老头子穿到死的鞋！白天要下地干活，只能晚上加班加点做。四奶奶整整忙了半年，给自己和老伴每人做了六双千层底的布鞋。那一年四奶奶73岁，四大爷85岁。四奶奶想，一年一双，够自己和老头子穿到死了。在四奶奶心里，他们是应该一起死的。四大爷的衣服和鞋如此脏，倒不是他不讲究卫生，而是这里的男人从来没有自己洗衣服的习惯，哪怕衣服脏得硬如牛皮。让他们下地出牛一样的力气他们不怕，但让他们自己洗衣服他们是万万不愿意的。四奶奶从去年开始患上了严重的类风湿关节炎，指节开始弯曲变形，疼痛难忍，连给四爷爷做一顿手擀面都成了问题。这种病是很怕水的，老两口洗衣服的事便成了问题。自从患病后四奶奶神采全无，整天眼神混浊，连饭都无心去吃。每次总要老头子叱骂几句她才勉强吃些。倒也断断续续在抓药吃，但收效甚微，医生说这是老年病，不是一天得上的，所以也不是那么容易治好的。
走在村道里的四大爷吸过几口手卷烟后，站在原地巨烈咳嗽起来。
有人哼着《小苹果》从身后走了过来，这个曲子四大爷是熟悉的，因为有几次他在城里如痴如醉地看过那些城里老太太跳广场舞，放的就是这支曲子。四大爷止住咳嗽后重喘着抬头看时，却发现是本村的刘三。
刘三面色红润、分头油亮，肚子高高隆起像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村里人都说男人怀孕是不可能的，应该是整天卤肉加啤酒吃成那样的。刘三悠闲地从四大爷身后溜达而过，当四大爷是空气。
以前刘三每次在村道看到四大爷，都会咧开嘴来一句：“哎呦，四大爷，溜达呢。“四大爷每次都会在鼻子里沉闷地“嗯”上一声。自己今天拿到了低保证，所以他对刘三今天的表现一点都不意外。只是看到刘三之后，四大爷感觉体内的气压又增加了不少，喘得更厉害了。他眼皮子向上挑了一下，斜乜了刘三一眼，继续蹒跚着向村外的田间走去。
四大爷想起了这几年村里的一些事。若论关系，这刘三其实还是四大爷的一个堂侄呢。这几年国家出台了救济低保户的政策，每个村有三个名额。说是由村民公评确定享受对象，但每年基本都是由村干部指定。这几年的享受对象都是张黄青、李国起和刘三。张黄青、李国起都在做生意，都和刘三一样脸色红润、油头粉面，但这俩人都是村干部的亲戚，年年被评为低保户。刘三在外面做包工头，每次回村都有小汽车接送，弄得村道里的黄土路上尘土飞扬，村民们骂声一片。
刘三每次晚饭后站在村道里和村民们聊天时，手里总会握着一支牙签，边剔牙边打着饱嗝。
刚吃过面糊糊的村民里有人会问：“刘老板，今天卤肉又吃多了吗？”人群里有嫉妒的、或是羡慕的笑声。
“哎，天天吃卤肉也没啥意思，今天弄了只鸡，塞了牙……”刘三又打着饱嗝说。
“刘老板，今年这个工程能挣几万？”又有人问。
“几万？就你们这点见识！几万我干它闲得蛋疼了？情况差点可能挣十万，好点十五万吧……"刘三似失落又似得意地说道。
“刘老板，我们两口子一年到头在地里勤扒苦作，年底能落个两三万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你还不知足？”人群里的话音刚落，又是一种似忌妒似嘲讽的呵呵声。
“就你们这点志气，怪不得发不了财……”刘三说完，挺着将军肚脱离了明显和他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群。
每年评定低保户的那几天，刘三会往人群中来得格外勤，这时刘三手上会不握可签。照样有人问：“刘老板，今天没拿牙签，没吃肉？”
“吃个鸟肉，工程款没要到，工人工资都开不上了，马上面糊糊都吃不上了。”刘三很沉痛地说道。
“你不是每年腊月底才给工人发工资吗？”有人不解地问。
“这个……这……年底要发，现在也要发……”似乎无人信刘三的话，无人回应。
“哎！妈的！乡亲们啊，我他妈挣的种白菜的钱，操的卖白粉的心啊！难啊……”
有一天四大爷进城去给老伴买药时，在一家豪华KTV门口看到了喝得面红耳赤、正在和村支书称兄道弟的刘三。刘三掏出了一盒中华烟，恭敬地给村支书点了一支……
低保户名单公布时，刘三名列其中。连续几年如此。
村人哗然，每次在村里看到村支书时都会有人对村支书说："书记啊，我们不指望享受低保待遇，但应该给四大爷评一个啊！怎么每年都那几个人？"
"这个……那个……那几个人也是符合条件的，四大爷也符合条件，我们会认真考虑的。放心，我们一切会按政策办的……"村支书风清气正的说道。
有人曾建议四大爷去村支书那里跑跑，诉诉苦，要个低保，年龄大了，别再种那几亩薄田了。可四大爷一听生气了："妈的！愿意给就给，不愿给老子也不稀罕！老子还动得了，不去做那上门讨饭的事，种好这几亩地够我们老俩口吃了！"
地里已绿浪翻滚，青青的麦苗在疯狂地拔节生长，大地好似铺上了厚实的碧毯、围上了妙曼的青纱帐。缓缓走向田野的四大爷，好似一块破败肮脏的破抹布扔在了碧毯上，非常扎眼，破坏了这画面的和谐。走到自己的责任田边，看着那些翠绿油亮，干净茂盛的麦叶，四大爷的双颊亮了起来，发出了麦苗一样清亮的光。可是这些责任田现在已经不归自己种植了，因为已经年迈无力，种不了了，所以今年转包给自己的一个堂侄种植了。四大爷伸出那双酱紫色的粗糙大手，像年轻时抚摸老伴的脸那样抚摸着那些麦叶尖。但四大爷感觉好像摸在了麦芒上，扎得自己心里一阵阵痛。四大爷在感叹：又是一个丰收年！如果我还年轻，如果这麦子还是我种的该有多好啊！在清亮的麦苗映衬下，四大爷衣服上的污渍似乎更明显了。他脸上的亮色黯淡了许多。
四大爷可不是年轻时就这么邋遢的，那时候他可是个爽利的汉子。
四大爷年轻时国民党马家军横行河西走廊，三次将他抓去做了壮丁。四大爷是三代单传，切不能当那乱世的兵，一有不测他家就要绝门断户。再加四大爷发现那马家军根本就是一群祸害老百姓的军队，是土匪，他决意逃离马家军。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机敏，他三次被抓壮丁三次成功逃脱回来，其中最后一次是杀了哨兵逃回来的。从此，四大爷在村里声名远播。解放初他凭借着这份威望在村里当了多年的村长，统领着全村五六百口人的吃喝拉撒。那时的他干净爽利得像一块刚跳出炉膛的新铁，铮铮作响。衣服上稍有污渍就会马上扔给老伴去洗。可是现在，尽管衣服已脏成了这样，可面对已经日薄西山的老伴，再也不忍心把衣服扔过去了。想到这里，四大爷下意识地在衣服的污渍处挲摩了几下，深叹了一口气。
麦田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后生正在给麦苗除草施肥，脸上洋溢着春风，笑容甜丝丝的。四大爷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他年过三十才娶了四奶奶，儿子出生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他正是村长。全村人饿得扒树皮、掘草根，依然差三岔五有人饿死，他每天都为全村人活命的事操劳着。他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家多拿一粒粮食，带着老婆孩子和乡亲们一起挨饿。正坐月子的四奶奶因为营养不济，他们的幼子夭折了。这是他们生命中的唯一一个孩子，从此四奶奶再也没有生过孩子。就为四大爷的这份大公无私，老伴不知埋怨了他多少年。如果儿子活着，自己的孙子都有这些后生大了，看着田里的这些后生，四大爷心里猛一紧，又猛吸了几口手卷烟，不由得又猛烈咳嗽了起来。
由于年年都是张黄青、李国起、刘三吃低保，村民们都开始认为是自己搞错了“低保户”这个词的概念，低保户就是“最低层干部的保护对象”，对国家的低保政策失去了信心。就在前几日，原来的村支书悄无声息的下台了，村里没有一个人觉得对此事不解，仿佛这件事本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新支书刘怀仁一上任，就来四大爷家做了家访，今天也把低保证送到了他的手上，并告诉四大爷把自己的责任田转包给别人种吧，这批低保金够他们老俩口生活了！明天，明天乡亲们知道了这件事，一定又会兴致勃勃地谈论“低保户”这个词……
拿到这本低保证的时候，四大爷心里并没有充溢着喜悦，反倒有一点失落。自从得知了老伴不能生育以后，他就把这几亩庄稼地当成了自己孩子来侍弄，跟它们亲着呢。披星播种，戴月收割，只要一到庄稼地里他就有使不完的力气，庄稼地里有他全部的人生意义和希望。而如今这些都没有了，虽然满眼青翠，他心里却空得如同冬天的旷野。
四大爷的手已经抖得很厉害了。他又抖抖嗦嗦地卷了一支手卷烟，点着，吸了一口，他又咳了起来。四大爷前几天瞒着老伴去医院做过检查，他已经患上了严重的肺病。到这把年纪了，他已能很坦然地面对生死了。只是一想到现在重病缠身、气息奄奄的老伴，他就觉得千万不能死在老伴前面，不然老伴的生活谁来照顾？怎么对得起她？已经亏欠她一世了，难道死时也要欠着她的走不成？四大爷想好了，从明天开始，他要把自己抽了六十多年的烟戒了。这六十多年来，他高兴时抽，忧伤时抽，真不知没有了烟的陪伴，以后的日子如何过！
四大爷在巨烈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将手卷烟抽至了烟蒂，然后哆嗦着手扔在了地上。此时，他脸上剩余的亮光随着烟蒂的火光彻底熄灭了……他又无限深情地看了一眼麦地，开始蹒跚着向家中走去。进了家门，他从箱底摸出了那本低保证，用手摩挲了很久，他心里明白，从今天起，他已经彻底是一个低保户了。
（完）
作者简介：蒲草，本名蒲财元，甘肃武威人。自幼嗜爱文学，20l4年正式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获过奖、上过刊，小有收成。小说、散文、杂文作品散见《人民邮电报》、《芙蓉国文汇》、《篇海文学》、《东方青年》、《做人与处世》、《智富时代》等刊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