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越想越气，决定设计报复。“最重要的是摧毁她的美丽。当然，最彻底，最简单的办法，只要到药房去买瓶硝镪水朝她脸上一泼就达到目的，但这样做自己就要犯罪坐牢，这个方法不可取。怎么办？？？”百灵想了两天，终于想到一个万全之策，“要使这小狐狸痛苦气脑，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只要几天下来，她的脸蛋马上会变丑，就不会讨人喜欢了，嘻嘻……”百灵的嫉妒心，使她淹没了良知和爱心。
一天下午机会来了，百灵和雪莲都被老黄瓜叫到后楼房间训话，她耐着性子劝告雪莲：“要待头等房里的顾客态度好一点，现在市面上‘燕子窝’越开越多，如果单靠通铺上那些穷鬼，到冬天大家只好去喝西北风……”老黄瓜讲了半个多钟点，感觉口干舌燥，叫雪莲拿她的小茶壶倒水。那把古色古香的细瓷小茶壶是她心爱之物已用了十多年，现在就放在大理石的小台子上。雪莲上前去拿的时候，这把小茶壶已经到了百灵手上。百灵伸出手等待雪莲来接，雪莲伸出手还未碰到茶壶的边，百灵已经放手了，“砰啪！”一声响，薄薄的细瓷茶壶磕在坚硬的石板上顿时四分五裂。
“噢唷唷……雪莲为啥不抓牢呀？连这一点点小事都弄不好，还想接待头等房里的烟客？啧啧……作孽、作孽！”百灵马上高声叫喊，然后撇着嘴，冷眼睃向雪莲。
雪莲当然不服气，就连忙为自己辩护：“这不是我的错，我的手还没有碰到茶壶，阿姐已经放手了！”
百灵立即气急败坏地吼叫起来：“你说啥？死货色！说话要牙齿笃笃齐，你是说我存心在害你？今朝我对着天老爷罚咒；啥人冤枉人，就要烂心、烂肺、烂肚肠，舌头牙齿都烂光！”她说完眼泪鼻涕一齐落，真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这点演技是“老黄瓜”多年培养训练的结果，演得十分到位。雪莲没想到百灵这样无耻，分明是故意害人，还来假哭，甚至罚神赌咒。一时气得手足冰泠，说不出话来。
“老黄瓜”其实看得很清楚，是百灵先放的手，但这次她高兴等到了处罚雪莲的机会，于是就面孔一板，厉声说：“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件事由我说了算，是雪莲没有拿好小茶壶。这把茶壶是清朝乾隆皇帝时期的产品，十多年前，我用50大洋从古董店里买来，现在可能二百元还买不到。我看雪莲也不是有意，就从轻发落，只扣一个月的工资，在明年8月期满后，再延长一个月。”说完就拿出笔和纸要雪莲签字。
雪莲一张嘴抵不过两张嘴的强辩，只能含泪委屈地在纸上签了字。百灵见了又喜又气，喜的是处罚了小冤家，遂了自己的心愿；气的是，还要多留她一个月。现在百灵巴不得这鬼丫头明天就滚蛋。
从9月下旬起，上海进入“新秋”时节，暑气消退，气候凉爽。人们经过漫长的酷暑少睡了许多觉，都想在这段时间内补足，所以早晨都贪睡不肯起床。一天，百灵早上叫头痛不肯起床去买菜。“老黄瓜”交给雪莲5元钱上菜场，雪莲回来报帐时，菜买得又多又好，还节省了1元多钱，这就证明百灵买菜“揩油”。气得吕麻子和“老黄瓜”拍着桌子骂了百灵半天。
百灵等到午饭和晚饭后，不等福妈、雪莲上楼来收碗筷，就把大理石小圆枱上的鱼骨头肉骨头等脏物都丢进剩菜里，使福妈和雪莲无法下箸，只能冲点酱油汤泡了饭吃。连续三天都是这样，弄得福妈和雪莲混身没有力气。吕麻子感觉不对劲，追问之下，雪莲道出原由。麻子夫妇两人就把百灵关在晒台上一天一夜，还不让她吃饭。百灵饿得肌肠辘辘，加上秋夜露冷霜浓感受风寒，回屋时发了高烧。麻子夫妇也不过问，还是福妈和雪莲端汤弄水的照顾才使她慢慢康复。百灵这时天良发现，向福妈和雪莲说了声“对不起！”福妈流着泪对她说：“你和雪莲都是好姑娘，只是命运不济才流落到这里，只有互相帮助才能渡过难关。雪莲还小，只有12岁，她人小志气高，根本不想在这里耽下去，哪会同你抢客人？她没有一点地方对不起你，如果还想欺压她，天菩萨也不会答应……”经过福妈的规劝，百灵就不再设计欺侮雪莲，但还是摆着小姐架子，对雪莲哼哼哈哈不理不睬。“老黄瓜”怕雪莲每天吃残羹剩菜，营养不良，影响美貌，直接减少他们的收入，就叫福妈为雪莲每餐加两个菜在灶间里吃。由此雪莲和福妈的伙食都得到改善。
可是，那些头等房里的大烟鬼并没有放过雪莲。他们点名要她上楼来点烟、送茶、敬水果。一次雪莲用小刀为顾客削生梨，一个日本纱厂的总领班抽足了大烟，色迷迷的过来要和雪莲亲嘴，雪莲赶紧避让，本能地用手一档，那把小刀的刀尖正好碰到这贼的额角，刺破一点皮，划出一条血痕。他顿时大怒，拍台碰凳，骂得不堪入耳，吓得雪莲赶紧逃到灶间。“老黄瓜”出来赔礼道歉，这家伙白吃3个烟泡走了，“老黄瓜”罚雪莲再延长工期半个月。
隔了两天，一家绸布庄的大少爷来头等房吸烟，看见雪莲来送茶，就拉住她不让走，叫点烟。他把香烟含在嘴皮上，雪莲划了火柴，他故意不吸。火柴划了半盒，还是没有点燃那支香烟。雪莲气得流下眼泪，他才算吸了一口，点着那支烟。雪莲返身要走，他突然把她抱在怀里。雪莲又气又羞，一阵挣扎，把那支含在嘴里的香烟碰落下来，这贼抱住雪莲，正在心醉神迷，早已忘了那支点燃的香烟，一心扭住雪莲要亲嘴。直到那支烟烧穿衣服，烧到他皮肉时才痛得跳起。那件崭新的绸夹袍以及里面的绸长裤已烫出二、三个焦洞，气得他大发少爷脾气。
“老黄瓜”这次赔了笑脸又赔钱，接着跳脚，拍屁股地辱骂雪莲，还作出延长两个月的处罚，雪莲不服，同她争论说：“我到这里来做小娘姨，负责打扫卫生、洗衣、烧饭。现在为顾客送茶、点烟、敬水果已是额外的服务了。在合同里不包括香面孔、亲嘴。他烧坏衣服应该由他自己负责，我不打他两个耳光已经是客气，你愿意赔他钞票同我不搭界，我不能接受延长两个月的处罚。”
“老黄瓜”听了暴跳如雷说：“你一张嘴巴还挺厉害嘛！要知晓每个行业各有各的特点，譬如：剃头的，给人理发时就要摸头摸面孔；浴室里，就要替顾客擦背捏脚；医院里的女医生就要在男病人身上摸来摸去查病情；……我们行业，被顾客摸摸、抱抱、亲亲嘴也算是服务项目。你奶奶也是老上海，应该懂得这个行业的特点，所以我在合同里没有写上去。如果你不能做到这些，我就派人去叫你奶奶，阿爸来当面问问清楚，你看好吗？”
雪莲到底还是个孩子，被这老狐狸夹七夹八，胡乱解释一通后，竟无言以对，特别是听说要叫奶奶、阿爸来，这一恐吓打中小姑娘的软肋，使她非常恐慌。她害怕长辈一旦得知自己在干这等丑事，一定会气得上吊，甚至不肯再让她回家，而且父亲还在养伤也经不起气恼。想到这里不禁珠泪滚滚，悲痛欲绝，无奈只能在“延长两个月”的纸条上签了字。
雪莲到鸦片馆已有两个月，每天起早晚睡，手脚不停地劳动，超过12岁少年能承受的体力，最使她难以承受的是头等房里那些烟客的下流行为，所以身心极为痛苦和疲惫。
她知道自己已羊落虎口，难逃厄运。在这两个月里已被恶毒的东家罚了三个半月的无偿劳动。看样子，只要自己继续反抗烟客的侮辱，他们就要永远罚下去，罚五年，十年也不是难事……每当想到这些，就似万箭钻心，痛不欲生，因为要她在这里延长下去，实在好像要她去受凌迟酷刑一般。现在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家，“阿爸的伤不知怎么样了？奶奶为什么不来看我？难道他们把我忘了？”
奶奶并没有忘记雪莲，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来大烟馆看望孙女。老人穿着一套半新旧深蓝色的夹袄夹裤，花白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只是脸上新添不少皱纹，显得有些憔悴。
雪莲刚吃好午饭，坐在灶间里和福妈一起拔鸡毛，忽听后门响起敲门声，放下手里的镊子去开门。她一见是奶奶，以为这是梦境，瞪着一双美丽的眼睛竟楞在门口不出声。
“嗨，小姑娘！见奶奶为啥不叫呀？难道吃了两个月白米饭，把我也忘了？”奶奶拍着手高声说。
这时雪莲才醒悟过来，一面欢快地叫“奶奶！”一面伸开双臂朝着老太扑过去，想上前拥抱她。谁知奶奶用手臂挡着，身子朝后退，嘴里还急急地叫道：“嗳，嗳，小姑娘勿要靠近我，勿要靠近我！”
雪莲吃惊地站定在那里，这时福妈也听了一吓，连忙站起走过来问：“奶奶，出啥事啦？快进来坐着说话！”奶奶还是站在后门，不肯进门。老人伸出两只暴满青筋皱皮的手背对福妈说：
“也没啥大事，喏，断命的，徐家汇今年夏天开始流行‘癞疥疮’（一种由疥虫引起的皮肤传染病）。一条街里，大人小囡两只手烂得一塌糊涂，又痒又痛，夜里都睡不好，真是活受罪！我原来早就想来看雪莲，就怕传染给她，所以一直等到我手上疥疮完全好了才来。这里没有‘癞疥疮’吧？”奶奶问。雪莲和福妈都摇着头说“没有。”
“没有最好。生这种病，日子难过呀！开始在手指叉叉里发现几颗小水泡，钻心的痒。一抓就破，一破就烂，那黄滋水碰到啥地方，就烂到啥地方。小孩子疼得嗷嗷哭，大人每天叉着十个手指连饭也弄不到嘴里吃。那疮用盐擦，涂香灰，开水烫都没用，后来市面上出一种疥疮药，买来搽上很有效果。我好得快就收口结痂了，你爸妈还没有好。这种怪疮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大家都骂日本兵，把这种可恨的的疮带到中国来。我就是怕好得还不彻底，所以就不在这里坐了，雪莲跟我出去，到马路边讲几句话我就回去。福妈，你身体好吗？好像瘦了点。”奶奶和福妈打过招呼，就同雪莲走出弄堂，在街面上找家堆栈，在木栅旁边坐下来。
奶奶这时用充满爱怜和探索的目光默默地盯着孙女看，孩子虽然瘦了些，但仍然是那种坦然、镇定、坚定，愉快的神情，所以老人非常高兴，一直咧着嘴在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