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很短,短得捏不住,像小学时剩下的铅笔头。
短得像用棉花叶子卷成的纸烟,难再觅半厘米的烟屁股。
短得时常只剩下一个轻飘的念头,悠忽闪过脑际的窗口。
我的故乡很轻,轻得像炊烟,浮不起榆树上麻雀的啁啾。
轻得像衣兜里角币贫瘠的分量,从腹内一直轻到面黄肌瘦。
轻得时常只留下一些童年的残梦,在干涸的池塘难觅蛙鸣。
我的故乡,其貌不扬,是渭河滩涂沙质粘土里的一枚鹅卵石。
我的故乡很土,土得掉渣渣,掘地三尺找不到一丝传说。
土得像母亲一梭梭织出的土布,铺成了土炕上的阡陌纵横。
土得时常只呛下一鼻飞扬的尘土,土成了雨天跌跤的泥泞。
我的故乡很旧,旧得像牌位,供奉面目模糊的列祖列宗。
旧得像父亲不愿扔掉的老烟斗,像黑白照片上泛黄的身影。
旧得时常只漏下驻守的老弱妇幼,被锈迹斑斑的镰刀追溯。
我的故乡,了无禀赋,是蹉跎岁月田间地头的一群黑蚂蚁。
我的故乡很重,重得像石磨,围着辣椒苞谷四季打转转。
我的故乡很窄,窄得像粮票,排成学生食堂里的饭碗碗。
我的故乡很长,长得无尽头,像纺车上缠不完的棉线线。
那屋檐下的冰凌嘴儿,藏着苦水,有滴不尽的泪;
那土墙上的一道缝儿,宿着蝎子,有蛰煞人的痛;
那麦场里的大叉车儿,蓄着锐气,有奔不完的劲;
那院落中的压水泵儿,弯着腰身,有带泥沙的水;
那收割后的麦茬地儿,铺满利刃,有光脚丫的跑;
那空腹了的墨水瓶儿,喝足煤油,有晚自习的光……
手推车,竹背篓,大水缸,小瓦罐,雨帽子,棉手套……
摔泥炮,跳房子,蹦弹球,踢毽子,藏猫猫,打土仗……
故乡的元素表已无周期,旧的物事寂然沉入心底……
哦,我的故乡,这个名不见经传叫做永流的村庄,
我从父母手中继承了她的籍贯,也继承了她的向往。
我就是缠在故乡辘轳上的一根井绳,永远被牵着拽着,
我要在绳端系一只文字的水桶,我要盛满一桶月光,
盛满月光下的歌谣,在血的脉管里为她浇灌,
在有生之年,为她不息不灭地歌唱……
2017年7月21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