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迷恋你尾指上的毒

文|悟恩居士 图|源自网络

多年前的旧文,已发都市期刊杂志《简爱》

1.

是在2004年的秋末冬初。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张扬,照在身上很舒服。

尔桑游荡到这座山城,每天坐在广场上为人画像。

其实生意并不是很好,这座小城本来就不到十万人,能有这种闲情逸致的又有几个?不外乎一些头发花白的老人,想留下一张可以供后人念想的“纪念照”而已。

尽管这样,尔桑还是画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像在锲刻着什么。那些老人,或多或少地,会让他想起自己的父母。

尔桑已经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绘画的,他只记得从小支持他的父亲,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忽然转变,一定要他到S大念企业管理,毕业后到父亲在广州开的公司帮忙。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地。

那时候的尔桑还不知道反抗,只是念了四年的企管,也看了四年的画册。大四那年,父亲为尔桑生了一个弟弟,同父异母的。于是尔桑毕业便义无返顾地离开了家,到了这座小城。

女子是在一个傍晚时来的,穿着破洞的牛仔和酱兰色的T恤,抱着肩膀站在尔桑背后,眼睛盯着他舞动的炭笔,尔桑有些心慌意乱,终于抬起头来,你可以不要看吗?你这样让我很不自在。

女子痞痞的笑,我只是想帮你。

尔桑愣了一下,讪讪地笑了笑,没有作声。接下来的几分钟,尔桑不免有些分心,但终于还是把对面的老太太打发走了。完了侧头看向女子,说你能帮我什么?我想我不需要你的资助,并不是所有喜欢街头卖画的人都穷困潦倒。

女子似乎没听到尔桑的话,把尔桑的素描本拿过来,自顾自地翻着,说,你需要一个模特,一个人体模特。

尔桑一怔,斜眼看向女子,正好看见她尾指上那枚小小的钻戒,那束微弱而直接的光芒恍了他的眼睛。

女子把素描本合上,说,我知道你没系统地学过绘画,所以你需要一个模特去了解人体的结构,而我需要钱,你每月付我1000元钱,没问题吧?

尔桑的嘴角翘一下,点头,好,我给你1500。

2.

尔桑就这样搬进了冉朵家的阁楼。

冉朵一个个人住,家里除了她之外,只有墙壁上那两张中年男女的黑白素描。说是她的父母。

尔桑没多问什么,从钱包里掏出9000元现金,说这是给你的半年工钱。

冉朵怔了一下,把钱随手扔到抽屉,说,我高中毕业时考上了美术学院,但因为没有钱,所以没去读。

尔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问,你为什么不到大城市找一份工作?不要呆在这座小城了。这座小城,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冉朵的手停下来,回头看着尔桑,眼睛里的痞气又浮上来,你凭什么这么说?

尔桑一时无语,冉朵的眼睛里有柔情泛起,问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尔桑慌乱地把视线移开,他不想说他对她好只是因为迷恋她那美妙动人的尾指。

冉朵笑得有些冷,说既然收了你的钱,自然会满足你的要求,包括,你要我做裸体模特。

尔桑怔了一下,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蜷。

暂时还不需要。他说。

接下来的日子,尔桑和冉朵去了很多地方。他给她买了很多衣裙,素白色的裙子,印着蜡染图案的T恤,还有海蓝色的风衣。

画的都是全身像,开始是素描,后来是水彩,最后是油画。

冉朵看着尔桑的画技在不断地精进,那种喜悦比尔桑更甚,有时兴起还会环着尔桑的脖子,说以后出名可别忘了我,我可是你的首席模特。

尔桑闻到她发丝上淡淡的幽香,心里一悸,垂落的手臂想拥上冉朵的背,却迟疑地在空中愣了几下,还是放回她的肩膀,冉朵你去念书吧!我资助你。

冉朵开玩笑似地斜睨尔桑的眼睛,你这样算什么意思,向我求婚吗?

尔桑没想到冉朵会这么说,正不知如何解释,电话响起,是家里的保姆,说他母亲病了,叫他速回。

放下电话,冉朵和尔桑同时愣了一下。

晚上,冉朵帮尔桑把一件一件的衣服放进行李箱里,尔桑看着她恬静安然的表情,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3.

尔桑心急如焚地回了成都,却见到母亲安然无恙,而且,客厅里坐着父亲。

尔桑知道母亲的用意,却不想见到父亲,于是提着行李拔腿便走,父亲就把茶几上的茶杯摔到地上,刚买回来的新地毯立刻染上了茶渍,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尔桑毫不客气地回敬,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你怕什么?

父亲被尔桑的话生生噎住,叉着腰在地毯上左转右转,说不出话来。

尔桑的母亲过来打圆场,你弟弟比你小18岁,他怎么能替你爸分担呢?你爸公司事务繁忙,你能帮则帮,啊?

尔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尔桑没想过要进父亲的公司,他对母亲说,等我一毕业,我就和你离开成都。

可是,尔桑的母亲终究舍不得这幢老房子,就像她舍弃不了和父亲的婚姻。她说,这是你爸的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有这里才是他颐养天年的地方,这一点,你父亲比你做得好,你自从上大学就没有回来过。

尔桑的心软了下来,他不准备原谅父亲,但也不忍看见年老的母亲独自守着老房度日。

尔桑决定在成都住一段时间。

第二个月,尔桑拨通了冉朵的手机,他说我已经在你工行的帐号里存了三万块,你到广州念书吧,是一所很有名的美术学院,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

那边的冉朵半晌没出声,尔桑听见她微弱的呼吸声,正要说我挂了,那边的冉朵却忽然蹦出一句,尔桑你喜欢我吗?

尔桑愣了一下,轻轻地恩了一声,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然后有些慌乱地按了挂机键。

成都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冷,但光秃秃的树枝已经隐隐能看见一丝绿意,和暖的春意在悄悄地生根发芽。

4.

2005年春末夏初。尔桑终于遂了母亲的意,到了广州,准备进父亲的公司帮忙。

第一次穿上笔挺的西服,戴上名贵的领带,尔桑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想起母亲殷切的脸,他还是让自己坚持住。

结果,进了大厦,上了电梯,迈进写字楼,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眼光看他,他的心里有些惶惶然,正要走进父亲的办公室,就看见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拿着一个玩具消防车,欢快地敲办公室的门,格子间里的员工都饶有兴味地跟他开玩笑,果果看过来!果果阿姨给你糖吃……

尔桑的脚便钉在了地板上,八秒钟后,他转身,走出了写字楼。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尔桑的肩上很快濡湿了一片,他用手抚了抚,那些深色的痕迹,怎么也抚不去,他抬头看着灰白色的天空,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人物,至少,在这座城市是多余的。

尔桑拨通了冉朵的电话,那边的冉朵语气波澜不惊,尔桑你到了广州?我在美院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要不要过来?

尔桑不置可否地挂掉电话,轻轻地舒了口气,等心情平静下来了,便伸手截了一辆计程车。

冉朵依然是老样子,破洞牛仔,酱蓝色的T恤,只是这次穿着拖鞋。她开门见了尔桑,唇角很随意地翘了翘。

尔桑的心有些乱,但已无关之前在写字楼遇到的尴尬,他只是在冉朵面前总不能静下心来。

租住的房子其实也当画室用,墙上,地上,甚至床上,都摆了未完成的油画,尔桑一幅一幅地看过去,看见了一棵梧桐树,巨大的树冠占据了大部分画面,阳光像金黄色的利剑穿过梧桐叶子的罅隙射进来。很温暖恬和的画面。

冉朵说她根本没有去念书,她用两万块跟一个熟人买了一张毕业文凭。

尔桑并无半点意外,他说你要找工作吗?我父亲的公司刚好需要一个广告设计师。

冉朵把一根烟放到唇间,眼神迷离地看向尔桑,说尔桑,如果我说我爱你,你相信吗?

尔桑踱着的步子停了下来,但没有转过身,只留给冉朵一个背影,他说我相信。

然后,他打开门走了出去。

5.

尔桑一直不由自主地回味冉朵说爱他时的那一刻,想起的时候,他的嘴角会翘一翘,然后自嘲似地摇摇头。

确切地说,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说到爱,不是喜欢,是男女之间纯粹的爱情。

冉朵在尔桑父亲的公司上班那段时间,极少给尔桑打电话,直到那天尔桑准备离开,在机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冉朵马上打了电话过来,说尔桑,多留一天,我有话想对你说。

尔桑把行李放在膝盖上,坐在候机大厅的座椅上想了两分钟,然后走出机场。

夜幕刚刚降临,窗外的霓虹渐次亮起,汇成璀璨的河。尔桑觉得自己就像深海里一尾孤独的鱼,不知该游向何方,亲情如此,爱情亦如是。

冉朵一直在等他,她说她收到他的短信就跟公司请了假。

尔桑无语,正要跟她说些告别的话,冉朵身上的衣服已经一件一件地褪去,她浑身赤裸着坐在床沿上,说尔桑,我欠你一个身体,我答应过做你的裸体模特的。

那是一个玲珑玉洁的身体,是尔桑不止一次的想象。

那一晚尔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凛冽,还带着些许的霸道,他在冉朵的身体上留下了很多淤痕,青的,紫的,一大片绚美诡靡的颜色。而冉朵,也不顾一切地回应着,似乎想通过这场预谋已久的翻云覆雨,忘记一切。

尔桑在冉朵沉睡的时候重新提起行李,他下意识地看向冉朵的尾指,圈在上面的那枚小小的钻戒在微弱的晨光中,熠熠地发着光。

关上门的那一刻,尔桑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想起第一次见到那枚钻戒,是在15岁那年。他第一次从乡下到成都,父母在酒店宴请宾朋,尔桑避开众人坐在一旁喝冷饮,父亲过来拿走他的杯子,递给他一杯香槟,让他在客人中间周旋。他只是一个刚从农村出来的孩子,喝着酒与那些眉目高贵,衣着得体的客人周旋,于他,是有些困难的。

他有些手足无措。冉朵就是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时,彼此都是还小,没有半点生分,她说,我叫冉朵,你叫什么?尔桑看着她不说话,冉朵便自顾自地把他手中的香槟倒掉一半,而后倒进些饮料,递给尔桑,得意地说,这样喝是不是容易入口了?

尔桑浅尝一口,果真很香甜,抬头的瞬间,见到她正冲着他笑。她的笑容很灿烂,白皙的手指上的那枚小戒指,耀了他的眼,成了他青春年月里,最宝贵的一段记忆。

他一直一直希望下次见到她的时候,跟她说一声,我喜欢你。只是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相见。

6.

2006年12月,尔桑回到成都,和母亲在一起住。广州公司不时有消息传过来,说尔桑的父亲和一个比自己小33岁的女子走在了一起,出双入对。

尔桑的母亲只是摇头,说苦的都是女人啊!

尔桑不说话,在画布上一笔一笔地画着一幅油画。只是有时候听母亲念叨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或者干脆在画布上添上突兀的几笔。

直到一个月后,公司里打来电话,说公司的财务和员工冉朵勾结,卷走了公司的一笔巨款,尔桑的父亲中风入院。

尔桑和母亲匆忙赶到广州。尔桑几乎不相信眼前身材佝偻,面容憔悴的老人是他的父亲,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子不时地翻转,间或滴下几滴泪来。

尔桑的母亲陪着落了几滴泪,便开始在医院里张罗,然后一直守在他身边忙前忙后,无微不至。

尔桑看着母亲的背影,忽然倍感辛酸,他说妈,他以前对你那样,你为什么还要照顾他?

尔桑的母亲愣了一下,苦苦地笑,诶,有什么办法呢?这世界啊,一物降一物,不是那么容易计较的,有时候想计较,可发现心里却早已经原谅了。谁叫他是自己的爱人呢?

尔桑听着母亲的话,一时无语,他掏出手机拨打冉朵的电话,那边提示已经停机。

半个月后,尔桑收到一个包裹,包裹里有一枚小小的钻戒,还有一封信,说尔桑,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当年,你的父亲占据了我父亲所有的产业,我跟着父母回到父亲的老家,那座小城,后来,耿耿于怀的父亲患了重病,不久便离了世,母亲带着我艰难度日,终因积劳成疾,不久也去世了,留下我一个人。尔桑,青春有时候是一道久治不愈的暗伤,治愈需要代价,惨痛的代价。

放下信,那枚小小的钻戒泛着冷厉的光芒,尔桑想笑,但终究笑不出来,他去那座小城,就是听说他们一家到了那里,他是到那里寻找冉朵的,他不仅想替父亲偿还欠下的债,也想找到冉朵,对她说出那句话。

尔桑自始至终是相信冉朵是爱自己的,和自己爱她一样。只是正如冉朵所说,一些伤口的愈合,需要代价,这也包括爱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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