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智是余东村唯一一个识字的,也是周围几个村子里识得字儿的人中唯一一个进过书院的。他算得上是个破落书生,却也因为“书生”二字活得还算满足。
先前县里的衙役欺负余东村的村民不识字,把来张贴的布告上的内容乱读、乱解释一通,借此挣得油水虽然不多,但也解了不少平日里受过的气。然而,自从识字的李智回来,衙役们便没了这等“特权”,尽管心里颇为不爽,明面上倒也不能把李智怎么样。
毕竟人家读过书,兴许将来哪天踩了狗屎运做了老爷呢!
有个姓霸的衙役心里憋了股夹着怕的气愤,一天夜里偷偷潜到李智家里,打折了李智一条腿。
从此李智就跛着一条腿,得了个绰号叫“跛行先生”,同时在周围一众村子里的声誉也越来越高。
李智的老婆要比他小了十来岁,虽然看起来像差了二十多——按照李智自己的说法,早年为了读书吃尽了苦头,以致于身子差了些——是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当然不是能和县里的大家闺秀比的。
是美人都会有些自己的性子,可这门亲事是老村长一手包办的,最终还是成了。用老村长的话讲,就是“李生是个有大能耐的读书人,你许配了他,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莫总是惦记着那谁家没用的皮囊小子”。
可惜,不知是什么原因,李智夫妻结婚至今,估摸也有五六年了,始终没能有个孩子,去年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没到四个月就流了产,从此再也没了怀上的可能。李智虽有心再娶上一房,可一来自己生计简单,村里额外拨出的几亩薄田勉强靠收租过活,二来老婆当初便是一肚子火嫁给自己的,再娶个小的李智心里也过意不去。
因此,娶二房的念头在李智心里一压再压。
2、
过去,村里的大事都是要拿出来到宗祠里讨论解决的,最终裁定权属于三个人:老村长,缴粮最多的家长,年纪最长的。
李智很荣幸,做了第四人。
当然李智不是白享这个权力的,毕竟他读过书,还上过书院,判断起事情来起点就高,顾得了大局,眼光也放得长远,所以承担的责任最多。
当初村里刚决定特许李智这个权力时,有个叫李大力的村民很是不服,当场表示反对,说:“他李铁蛋凭啥有这个权力,不就是认识几个字吗?当初还不是跟我一块追狗子长大的。”
“再说,他能进县里读书还不是坑死了他老爹老娘!”
“让他这种人当了村里的权,我李大力第一个不从!”
李铁蛋是李智的原名,这名字也是颇有历史的,就他自己知道的,长他两辈的一代人中就有个叫这名的。所以李智读了书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了自己的名字。
至于李大力说他坑死老爹老娘,倒也不冤枉他。
李智从小不想务农,用他如今的话解释,就是“吾志当做鸿鹄,岂能蹙为燕雀”。于是,时年仅十三岁的李智偷了爹娘苦苦攒下的积蓄,孤身一人去了州府闯荡,其间种种皆不为外人所知。
可让李智没想到的是,他离开的当年,他爹因为生气大病了一场,又恰赶上荒年,没粮就得用钱顶,家中积蓄早被李智拿走,于是老爹并另外两个大儿子一起冲了军,直到李智回来爷仨也没再出现过,而老娘早在一家男人都没了后上吊死了。
这些村里人都一清二楚,不过大家都是明事理的人,死人归死人,活着的人还得努力活着。李智既然识了字,读过书,见了世面,就是能给村子带来大好处的人,当年的事只能怪命不好。
所以,在李大力表态后的第一时间,就吃了老村长重重的一拐杖,“反了你了二娃子,村里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你不从?你不从一个给老子试试,老子打烂你的背!”
李智当然也不好说什么,那时他腿还没被衙役打折,因此开始成天跑村里的事,以尽快树立起自己的权威来,这样日后在余东村乃至周围几个村里都有话语权。
也算老天爷眷顾他,李智当权后仅过了三月,村里就出大事了。
3、
这大事倒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事,属于两村之间的历史遗留问题。
余东村旁边有片一直未曾命名的森林,穿过森林,就是余西村。
多少年来,这片森林两个村子谁都不管,因为里面没什么能打来卖钱的动物。直到有一天,一队路过的商人在森林里偶然发现一种花——这花本身不是什么奇花,但因为一位被分封到这里的王爷的一名宠妾特别钟爱这种花,愿意高价收买,而这种花只能在特定的环境中才能生长,所以便有了特别的价值。
商队以为这片森林归余东村管,便商量着和村子共同培育、定期采摘这些花,银子自然是少不了的。余东村村民一看这天上掉的馅饼,当然乐不可支地满满答应了。
消息传到了余西村村民的耳朵里,对方自然不允许了,“好啊,这林子原来谁都不管,现在有了能赚钱的花了,你们余东村就想独吞?做梦!”
于是两村就森林的归属权产生了争论,一度要闹到械斗的地步。
知县听闻此事,很快派了一队官差前来过问,弄清楚原委后,心里明白无论把森林归属权划给哪个村都不行,便命令两村以比武的方式争夺:
每村选出七名选手进行公平比武,七局四胜,点到为止,胜利的一方可控制森林一年。
李智当权的前几年,余东村在比武中一直获胜,因此赚了不少的银子,村里人一提到此事便异常开心。而余西村的人自然是满肚的憋屈和火气,终于被一根导火索引燃了。
眼看这年的花钱又要落了余东村人的口袋里,余西村一位场下的村民冷不防地抄起一块石头砸向了余东村的一位选手头上。或许不是有意要置对方于死地,那石头竟这么一下子把人给砸死了。
这下可是死了人的大事,两村人当场打了起来,老幼妇孺一起上阵,场面很是残忍。幸亏事发地点没什么下田的刀具,不然恐怕就要血流成河了。
尽管如此,两村人一阵斗殴下来,重伤者达到二三十人。
事情闹到县衙里去,知县判了砸死人的凶手充军边疆,两个村子各罚纹银十两,几个带头打架的等伤好了再来领十个板子。但是,森林的归属权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彻底解决。
这时,大致弄明白前因后果的李智把村子里管事的人都叫到祠堂,开口就说:
“这森林的归属权,从今儿起就让给余西村的吧。”
此话一出,祠堂里顿时哄翻了天。
“你说啥?让了,脑袋没让驴踢吧你!”
“知不知道这林子每年能给我们赚多少银子?”
“余西村的那帮狗东西,压根争不过我们,要让也是他们让,凭什么我们让?”
……
就连一向力挺李智的老村长也忍不住责怪道:“李生,此事你糊涂啊!”
李智耐心且冷静地听完一众乡亲的牢骚和责备,然后抬起双手向下压,微笑着说:“你们可知道这林子到底有什么价值?”
李大力在下面喊道:“他妈的谁不知道,里面的花值钱呗!”
李智懒得看他,说:“那你们可知道,这花为什么值钱?”
众人互相看看,场面一度安静了下来。
“咳咳……”老村长捋了捋胡须,说道:“听来这里的商人说,好像是一位王爷要的。”
李智说:“叔可知这王爷为什么要呢?”
“这……”老村长答不上来。李智扫了一眼众人,众人纷纷保持沉默。
“我也不跟大家卖关子了,倒显得我有些卖弄。”李智清了清嗓子,声音显得颇为洪亮,说:“我早先在州府游学,听说过这位王爷。”
“这位王爷不缺钱自然是不用说的,他还有个特别宠爱的小妾,这名小妾很喜欢一种名叫‘幽若’的花,只可惜此花生长环境极为苛刻,根本无法移植,因而只可偶得,无法硬求。我们管的那片林子里生长的正是那叫‘幽若’的花,所以,十几年来我们赚的银子就是出自这个原因。”
众人恍然大悟。
“据我所知,十几年前那位王爷就已经六十多岁了,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而且我听说,有一年商人都没有来要花,这里面可是有文章可作的。”
李智故意卖了个关子,在老村长瞪大了的眼睛的注视下,这才缓缓开口说道:“我估摸着,那位王爷快不行了,就是能活也没几个日头了。”
老村长带头懵逼,问道:“李生这话的意思,是……”
李智说:“那位王爷一死的话,宠妾也就没人宠了。宠妾失宠了,哪还有心思赏花?那花不就不值钱了。花都不值钱了,要那林子作甚?”
“那我们,就这么不要那林子了?”
“不要归不要,条件还是要提的。”李智坏笑一声,说:“谁让他们余西村的什么都不明白呢,我们也不难为他们,给五百两银子,那林子以后就永远都归他们了。”
4、
这些天李智一直往县城里跑,因为那条跛了的腿,还特地租了辆牛车。
娶二房的心思在李智心里越来越压不住了,倒也不是他为了什么美色。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他没什么人可孝敬了,但是自家的香火在自己这断了,死后还怎么去见爹娘和列祖列宗?
老婆那里问题虽有,却也不是李智最为担心的,根本的问题还是在于,口袋里的银子足不足够养活更大的家。
思前想后,李智扫遍自己全身,不由得长叹一声,“唉,看来也只能靠这颗脑袋了。”
在县里打听到,私塾里一位老先生病重,眼看快一个多月没上课了,大有要找人补上的意思。县教谕是个叫何谋的,李智虽不认识,但也听说了对方有收集书法的爱好。
恰巧早年在州府求学的时候,李智得到过一副虽不知来历但总感觉是很厉害的人物的手迹。李智不太懂书法,却也在心里上感觉那是副好字,因此这些年来把这副写有“天上人间”四字的两米长卷当做是压箱底的宝贝。
可让李智没想到的事,来来回回好几天,他都堵到人家家里去了,那何教谕态度都很一般,就差赶人了。在试着送上那副字迹后对方才勉强让李智进屋寒暄几句,接着共同探讨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然后就没有了。
李智觉得和读过书的人说话不能太直接——和在村里的时候说大白话不一样——得要在拐弯抹角里把自己的目的讲出来,所以总共交流的几次里,李智想要补缺私塾的要求一直没有直接讲出来。
“这厮到底明白我的意思没有?”
“这都多少天了,送礼的钱不算,光那牛车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早知当初就直接讲出来好了!”
……
就在李智懊恼地以为这条路子走不通想要换线时,那何谋竟然亲自登门拜访了过来,这是让李智始料未及的。
“不知何教谕屈尊来寒舍,可有什么指教?”李智亲自奉上一杯香茶,站着问道。
“什么教谕不教谕的,俗套!”何谋捧着茶杯,示意他坐下,然后吹了吹热气,抿上一口茶说:“跛行先生看得起在下这一介不入流的小吏的话,一声何兄足以。”
李智连忙起身,说:“不敢不敢!折煞小民了,‘先生’二字我如何担当的起……”
何谋起身挽着李智的手臂,把他押回座位,说:“李老弟,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咱们读书人之间就不讲那些客套话了,我叫你一声老弟,你称我一声兄长就可。”
“是是,何兄说得在理。”
“前些日子啊,老弟你去县城,我是实在有些忙,对你怠慢之处,还望你莫要放在心上啊!”
李智摆手说道:“岂敢岂敢,也是我唐突了,打扰到何兄,我还望兄长饶恕呢,哈哈!”
“哈哈!”二人心领神会,相视一笑。
何谋继续说:“不瞒老弟你说,此次我来,是为两件事。”
说到这里,何谋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又放下茶杯,向门口张望了一眼。
李智自然知道什么意思,起身走到门口,对正在屋外喂鸡的老婆喊道:“你去三叔家里问问,我先去让他办的事做得如何了?我和教谕大人还有些会儿要聊。”
李智老婆向屋里头偷偷看了几眼,低声嘱咐道:“当家的,要我去整点好酒好菜不?晚上……”
“不用不用,你快去吧,这里自有我来安排。”
支开老婆,李智回到屋内顺手把门带上,问道:“兄长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何谋露出一副深不可测的表情来,说:“一件好事,一件坏事,老弟想先听哪一件?”
“这……”李智心里想着,有什么坏事能坏到我头上来,便说:“先听好事吧。”
何谋又品了一口茶,说:“县里私塾那位老先生啊,终于还是死了,这不,我想来想去,本县能补这个缺的,非老弟你不可了,而且此事我业已向知县大人通过风了,基本没什么问题。”
“教谕大人大恩大德,我李智此生不忘!”李智心中悬了长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起身向何谋长鞠一躬。
“过了过了!”何谋也不离开座位,摆摆手说:“老弟啊,我这也只是做自己份内的事,你有才,我就推你,若有别人比你更当得这位置,我自然就选了别人,不值提,不值提。”
李智心里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坐了回去,问道:“那兄长说的坏事,不知……”
何谋哂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卷纸出来,递给李智,说:“都在上面,你自己看吧。”
李智接过卷纸摊开,仔细读起上面的内容,原来是一封布告。大致意思是西边有个州府地震了,震毁了十几个县,朝廷要拨赈灾款,但是这几年又在打仗,国库吃紧的很,所以今年的纳粮要比往年提早,还要多交。具体到李智所在的县,所属各村每家每户缴粮必须比去年多上五成,达不到的就得补银子,没银子的就得算人头去充劳工救灾。
“这地震救灾,也是必须得做的事情……”李智语重心长地说:“虽然条件苛刻了些,但将心比心,我想大家熬一熬还是可以的。”
何谋点头,说:“救灾一事自然无话可说,帮朝廷也是帮老百姓自己。”
“可是,”何谋话锋一转,说:“我听说呀,这灾可不是这么一个情况。”
李智听出一些意味来,问道:“兄长听说了些什么?”
何谋说:“地震是有的,赈灾一事也是真的,可情况并没有那么严重,朝廷的意思是有多缴的最好,没有也无大事。就拿临县来说,他们那儿倒也贴出了布告,可上面是这么说的:今年纳粮,各村须比去年多出三成,不足部分可用现银按当下粮价补上,实在不济,酌情顺延些时日,但若查出有人故意少交晚交甚至不交,情节严重者可判充作劳工押去救灾。”
“岂有此理!”李智听完何谋这话,愤然一拍桌子,骂道:“这不是赤裸裸的压榨吗!”
“别动气,别动气!”何谋捧着茶杯,劝说道:“老弟你又不是农籍,做劳工怎么也轮不到你哟。再则,我听说你手里的那几亩田是村里用来补贴你的,也没有划到你的名下,所以说来说去你都是个不用操心的主啊。”
李智说:“兄长此话自然不错,可如果朝廷当真需要我这一介草民效力,我李某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在所不惜,但眼下这汪知县分明是在收刮民脂民膏,我等读书人岂能坐视不理!”
“哦?”何谋眼前一亮,说:“老弟呀,读书人也总归是要吃饭的不是,知县大人如此做自然有他自己的用意,不是我等小人物可过问的。”
“再说,眼看你马上也要进县城私塾教书了,以你的才识必然会被知县大人赏识,我听说,知县大人日后可是要升迁的哦。”
李智跛着一条腿,这让他看起来一肩高,一肩低。他复又看了看那张泛黄的布告,冷言道:“何兄今日来,莫不是要给我做工作的?”
“如果是这样,恐怕在下是要让教谕大人失望了。”
何谋嘴角微扬,说:“倒也不是没有这么个意思。”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事实?瞒着我不就行了?”
何谋摇头,说:“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瞒住的,该知道的总会被知道,既然如此,不如主动把它说出来。”
“我再给你思考一下的机会,如果你肯按照县令大人的意思,好好做村民的工作,那么不仅进私塾的事板上钉钉,将来大人升迁,你的好处也会越来越多,你不是不知道。”
李智眯着双眼,把布告揉成一团,说道:“我李智比不得圣人,现在想的不过是养家糊口,传宗接代,但我幸得父老乡亲信任,能过问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所以我做事必须对得起村子,对得起大家。如果我今天从了教谕的意思,不仅不利于村子,更有违我个人的底线,恕李智万难从命!”
5、
李智读书的时候,一心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来。他偷走爹娘积蓄的那晚,走到村口河桥上的时候,跪下来狠狠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用小刀在胸口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至今疤痕犹在。
然而,事总不遂人愿,州府里读书的花费远远超出李智的想象。爹娘半辈子的积蓄,只够半年的学费,还不算上吃住。
书院严禁旁听,李智只能求院长留自己做杂工,院长怜他勤奋上进,对他偷听上课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李智并不是个天才。他十三岁出了家门,按书院的学习情况,他这年龄的,科举考试的书目早应该读完了,可李智连字都还不识几个,仅上的半年学里,又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抄书挨打上。
打杂兼偷听了八年,李智终于有所成,正准备报名参加科考,这才知道家里人早已死光,自己连户籍都被销了。这下可好,考试考不成,自己还有要被充军的可能,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再求助院长,院长实在可怜他,通了通关系帮李智入了王爷府奴才的籍,这才免去他一场祸事。
此生再无望科考的李智自杀过三回,都没死成。后来在王爷府打的十年杂里,凭借自己的本事想活好倒也不难,几个小王爷还是很赏识他的。
但正如李智在村里磕头的那晚,他认为自己始终是有抱负的。一个人活上一世,想就这么混过去容易,想活得滋润些动动脑子倒也不难,可是想活得心安理得,不容易。
终于在一天夜里,李智梦见了自己早已模糊了印象的爹娘,迷蒙中他听到娘说:“孩子,回去看看吧,村子才是你的根,回去也好帮村里人做些事,你欠他们的。”
本来有望跟着一位分家出去的小王爷做上管事的李智,毅然决然地返乡了,这时的李智还想做些事,虽然早已不是十多年前心里想的那种事。
李智原以为自己拒绝了何谋的要求,对方会给他不小的教训,没想到完全不如他所想。
何谋说:“我就知道老弟你是个真正的读书人!”
原来,何谋历来看不惯汪知县的所作所为,这回尤为甚!之所以汪知县这么着急揽财,是因为朝廷五年一次的巡审就要来了,财政收入最高的县的县令将有机会升任知府,汪知县是无论如何都不想错过这次机会的。
何谋作为教谕,干涉不了知县的所作所为,只好把对象转到民间,恰巧碰到李智,便想出了这招来测试他一番,还好李智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李智按照何谋的计策,迅速召集了余东村周围六个村的管事人,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详细解释了一番,大家一听这事,就像被点燃的火药,瞬间爆炸。
“这狗日的贪官!”
“我们去打死他娘的,绝不放过他!”
“今年还有往后,这狗官要是不下台,我们都不纳粮了!”
……
李智示意大家冷静,说:“造反是绝对不行的,那样吃亏的还是我们,不值得。”
“那你说怎么办?”
李智说:“造反朝廷不允许,我们示威总可以吧?我们不动用武力,就到县衙门口坐着,倒逼他姓汪的收回命令去。”
“就那么坐着就成啦?”有村民提出质疑。
李智拍着胸脯说:“哎呀,肯定可以的!还有我听说,马上朝廷巡审的大官就要到我们这地界了,如果我们坚持到大官来的那天,就是让他姓汪的做不成知县都可以!”
“行,李智你读过书,我们都听你的,你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对,我们都跟你!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
很快,连原先没有参加商讨的其余的村都派人来表示支持,李智总共拉了将近六百号人把县衙还有汪知县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慌得那汪知县赶忙派人向知府求救,驻守这块的军队火速派了一个千户前来镇压。
但李智领导的一众村民一不打人,二不闹事,连喧哗都谈不上,那千户完全没有镇压的理由。最终,迫于强大的压力,汪知县终于把关于赈灾的指令撤销,还当着众人的面撕掉了布告。
这件事后来甚至在史官们的笔下被记录了下来,虽然只有短短一句“天正六年,大安府有民示威,迫改政令”,但足以显示出此事影响之大,意义之深。至于野史之类,更是被写了再写,为世人津津乐道,李智那“跛行先生”的名头也在民间被传成了神话。
6、
实际上,此事过后,李智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变化,他依旧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不过他倒还是心满意足的,何谋把他的妹妹许配给了李智,当年,李智就得了个大胖小子。
多年以后,李智再回忆往昔,拍拍自己那条跛了的腿,总能心满意足地乐呵一声。
“总算对得起爹娘,对得起当年读书受的苦了……”
7、
大安府新上任的知府叫何成光,原新安县令。
本来这个位子是轮不到他的,旁边的储安县令汪道早已挂上了名。可没成想,朝廷五年一次的巡审前夕,储安县出了事,因为一道酌情救灾的政令,当地村民竟然把县衙给围了,千户都被紧急调了过去,巡审的总督听说后很是震怒。
可怜那汪道县令,到被革职都不明白,本来自己下的令是“尽己所能,酌情救灾”,怎么传着传着就变成了要多缴五成粮的政令了?
他费尽口舌解释自己并没有如此下令,可那群像是被洗了脑的村民完全不听自己的解释,就坐着围着,不说话,也不闹事。
“唉,愚民不可谓,不可谓啊……”
贺喜宴才散去,何成光在书房里与私交甚好的千户董武又重开了一桌。本来两人就已有了醉意,这下更是喝高了,胡话都开始讲了起来。
董武说:“前阵子储安县的事你听说了吧,我他妈还特地主动要去过去镇压,结果去了一看,鸟事没有,别说死人,就是碰着擦破了皮的都没有,我那是一肚子的火啊!”
何成光哈哈大笑,想起身,但因为醉得太厉害,又坐了回去。
董武继续说:“你说那汪道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本来都已经稳坐了知府的位子,为了个什么破救灾把县令位子都丢了,读书读傻了吧。”
“你才是傻子!”何成光指着董武的鼻子,笑骂道。
“我怎么是傻子?”董武扳着何成光的手指,弄得对方直叫疼,说:“老子是没读过什么书,可做官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何成光挣脱开手指,说:“你懂个屁!你真知道他汪道是怎么下的台?”
“不就是治理不力吗?”
“狗屁!”何成光说:“他汪道做了六年的储安县令,储安,从大安府最穷的县变成了这个!”
何成光举起右手,高高地竖着大拇指。
董武皱着眉头,问道:“那他还不是被革了职,我看他根本不得民心嘛。”
“民心?”何成光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支着下巴,问:“董家老二,你告诉我,什么叫民心?”
“我……”
何成光压根不给他机会,自顾自地说:“汪道手底下有个叫何谋的教谕,跟我同族,三年前我把他派去了储安。”
“储安大小二十二个村子的村长,有一半跟何谋有联系。”
“这次带头闹事的那个叫……哦对,叫李智的,我注意过他,早年我读书的时候,他在书院里打杂,后来家里出了事,去了南静王府做了奴才。这种人什么心理,能有什么作用我明白的很。”
“论治理的能力,我自认不如汪道,但搞民心,我能把他汪道甩两个府。”
“他汪道辛辛苦苦花了六年治理储安,我何成光,只要调调人,传传话,一夜之间我就能把他给搞臭!”
“他李智算个屁的读书人!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真以为自己就什么都明白了?全天下没有他想不明白的理,没有他搞不懂的事了?屁!”
“我何县令稍微给他们这些人一点消息,不管真假,他们就像狼看见了血淋淋的肉,立马扑上去,生怕自己吃不到,然后咧着沾着血的嘴四处张扬:大家看呐,我可是吃到了肉的!”
董武知道何成光已经彻底醉了,但不知为何,刀口上舔血的自己,背后还是渗出了一丝冷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