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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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吗?人的影子在早上太阳初升和傍晚落山时最好看。我走在路上喜欢顾影自怜。你看那个影子,虚幻颀长,看不清面目,只有轮廓,充满遐想,令人着迷,它永远比真实的人要完美。你沉浸其中,不做他想,只是跟着它走就很安稳,我享受那种默然不语,只有明暗对比的单调。我内心的隐秘没人知道,我喜欢影子胜过自己。当我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已经成了一个不好找对象的剩女。

我30岁,身高167㎝,体重105斤。都说好女不过百,为了甩掉这超重的5斤,我已经同它进行了4年的拉锯战。至于外貌,我根据自己相亲的经验判断,应该不丑。因为自26岁开始隔三差五的相亲,每一个相亲对象都会主动约我第二次。况且我的工作条件也不差,高学历,金融行业一个小主管。可为什么剩到了现在?我听到周围人的说法,眼高于顶,高不成低不就。但跟我相过亲的人,接触一段时间后,我想他们最大可能的想法是我脑子有病。

我喜欢散步,特别是晴天的时候,我经常提议相亲对象傍晚下班之后,找个风景不错的公园,或者湖边走走。其实我更钟情的是早上,可惜正常工作日,大家都赶着上班,时间太过匆忙。周末节假日,年轻人要睡懒觉,起不来。我又不好意思主动邀约,毕竟跟人家刚认识没几天,总要保持女子的矜持。我的性格和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相亲套路,让我已经习惯了被动。对于自己相亲屡次失败的原因,我不是没想过。如果我能删除约会中散步这个环节,我想自己不至于单到现在,可能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我曾强迫自己不去走这个流程,然后我经历了一场迄今为止最长的恋爱,一年。他真的很好,他不止一次说过要跟我结婚,白头偕老。他越是笃定地这样说,我心里越不确定,再加上前途未知的惶恐,让我不得不把我认为必要的一环加上。我的内心固执地暗示自己,必须做,一定要做。这是事关自己一辈子幸福的事。这是一次考验,做了可能会有不好的结果,可要是不做,自己一定会后悔。我和他走在夕阳的湖边,垂柳依依,风暖花香。夕阳在我们身后,长长的影子贴在前面花岗岩石板铺成的步道上,我有些失神。他拉我的手,我没动。我像一个机械人,让早已在心底重复了无数遍的话语脱口而出。

“你看我的影子,她是不是比我还美?如果有一天,有个比我的影子还要美,无论干什么都比我好的人站在你面前,你还会觉得我好吗?”

他突然笑了,问我说什么疯话呢。他说他还从来没见过跟自己影子较劲的人。如果事情就此打住,一切都会如常。可我是一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一直以来,我把这种脾气当成我的特质,它驱使着我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成为一个让人羡慕的人。可没有人告诉我,这种认死理的脾气不适合爱情,非要在不需要理性的事情上追求个确定的答案,它会让人抓狂。他跟我分手的时候,善意地提醒我,说我可能有妄想症,最好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虽然有些偏执,可做事情素来目标明确,讨厌拖泥带水。我给自己三个月的伤心过渡期,第四月的第一天,我一定会让自己回归该有的状态。感情不顺利,那就把精力投到工作上,总得落一头,两头都落空,不是我的生存之道。我又走上相亲之路,上次的惨败让我深谙一个道理:既然自己躲不过,那就长痛不如短痛,速战速决。我把问相亲对象这个问题的时间尽可能提前,不得不说,这个问题真是我爱情路上的终结点。相亲对象被问得莫名其妙,他们首先会想到这是不是一个陷阱,第一反应是用沉默和微笑来掩饰尴尬,然后确定我是认真地在寻找一个答案时,他们就带着嫌弃的厌烦,然后用无数婉转的理由拒绝我,但主要意思我还是能察觉出来,他们觉得我是自恋狂,虽然智商高,但是脑子对日常生活的认知存在某些缺陷和偏差。他们可以接受自己未来的对象笨一点,但不能忍受她的思维不正常。

我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我反而从这种固执的坚持里找到了战斗的乐趣,我甚至把这种偏执的失败升华。那些相亲对象都是我在攀登人生这座山峰上的考验。我本就是自己的王者,就算没有感情,我也不会太差。我只是没能脱离相亲这个俗套,不管为了迎合,还是自己需要,我想给自己寻找一个同行者。那些相亲对象失去了没什么可惜,是他们的肤浅无知,让他们失去了与我同行的机会。王者不会有错,也不会失败,除非自己甘愿放弃。当一名屡败屡战的孤勇者,不是谁都能可以。当我沉浸在自我营造的悲壮情绪中,无数次被自己感动。

直到齐跃的出现,他让我在疲惫的相亲路上感受到可以暂停歇脚的喜悦,他中断了我在感情道路上做个孤勇者的悲壮。我抹不开上司老婆的面子,才答应见齐跃一面的。我提前看过他照片,第一印象就不好,矮胖,还留着一头长到肩膀的黄头发。无论五官还是四肢,都是没棱没角的圆。上司老婆说,人憨憨的,老实,像大熊猫一样可爱。可我一点没有看出大熊猫的可爱,只看到大熊猫身上黑白两色的单调。上司老婆说人不可貌相,齐跃画画的,有自己的工作室,满腹才华。我心里嗤之以鼻,搞艺术的就会装,思维还跟普通人不一样。为了人情世故,我还是去了。看到真人,你懂得,买家秀怎么能拼过卖家秀。上司老婆说他有172㎝,我觉得说多了,视觉效果顶多跟我齐平。我为了尽快结束这次见面,差不多30分钟后,我就亮出杀手锏。也感谢天公作美,那天天气真好,夕阳把公园里的一切都镀上一层金色,影子投在地面,清晰温暖而美好。还是一样的问题,我抛给了齐跃。谁知齐跃想都没想,就像我问得娴熟那般回答了我。

“肯定是你好了。你才是唯一的嘛。影子再好,也是因为你的存在,它才出现的。难道因为它好,它完美,你就要躲在它背后吗?”

我内心一下慌得不知所措。齐跃好像与其他人不一样,我有种被偷窥的局促。我跟齐跃说我要回去了,有机会再约吧,我逃走了。

齐跃是我主动联系的第一个相亲对象,我微信上问他,他那天回答我的问题,心里真是那样想的,还是早就做好了准备。齐跃说他从来不转弯抹角,搞艺术要情真意切。他还说我不自信,问我内心是不是还住着一个其他人。我问他有没有空,我们再见一次面。他说他随时都可以。我说就现在,一个小时后,他就准时出现在了我们约好的咖啡店里。

齐跃和其他人真的不一样,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他都能给我一个答案。不像其他人,回答不上来我的问题时,他们就会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让我下定决心带齐跃回家见家长,是有一天去齐跃的画室,我发现他画了好多影子的画,他跟我说本来打算画一幅好的送给我,但是到现在他还没挑到满意的。齐跃画的影子跟我们平时看到的也不一样,形态各异,颜色多样,无论哪一种,他都有自己的解释。他说影子是跟着人变的,人想它是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因为人的独一无二,它才会显得五彩纷呈。人要是被影子框死了,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问齐跃是不是也觉得我自恋,脑子有病,齐跃说没觉着,只是觉得我与众不同。你知道吗?当时我的心里掀起万尺巨浪,这些话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让我有种头朝下,脚朝上的颠覆感。我问齐跃敢和我一起回家见家长吗?那可能是个战场。齐跃说他很期待,说不定回来他就会有新的创作灵感。

我带着齐跃回了我家,告诉我妈,我正在跟他谈对象,一辈子唯唯诺诺,没有主见的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面色难看地嗫喏道。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你大姨会同意吗?”

我问我妈她自己的意见,我甚至逼问她,如果我非要跟齐跃在一起呢,你会同意吗?你才是我妈,我只在乎你的意见。我妈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一句话。

“你大姨不会同意的。”

我大姨来了,烫着波浪卷,披金戴银。她喜欢穿带点职业范儿的套装,但我一直觉得这种样式的衣服并不适合她。她一辈子没上过班,而且近几年来,她腰腹上的赘肉越来越明显,略微紧身的半身裙把她小腹的缺陷展现得一览无余。但是这件事儿没人敢跟她提,所以她就永远不知道。她是我们家,或者说我妈她们李家的脸面,谁要是敢明目张胆地跟我大姨说她哪里哪里不好了,那肯定是你错了。我大姨坐在沙发上,拉着我的手,压低声音跟我说话。我提醒她,大声说没事儿,齐跃一早就出去了,他也是第一次来我们这个小城,好奇心重,巴不得出去转转。我大姨直了直身,抬头挺胸,开始了她一贯的指点江山。

“我说艳儿啊,咱们李家闺女是没人要了?找个这样的,活像一蓬茅草盖着的大倭瓜。这将来带出去,不被人家笑话死。我听你妈说,他是个画画的,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多险呐,将来饥一顿饱一顿的,还得你养他。”

这就是我大姨,什么事情只要她有意见,她不需要去了解真实的情况,她就可以把事情全部给你定义,然后竭力地说服你听她的。我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的挑衅,笑着跟我大姨说,我妈都不说什么,我听我妈的。我大姨脸一黑,开始数落我妈。

“你妈那个提起一条放下一堆的性儿,一辈子拿过主意吗。要不是这些年我替她看着,你们姐弟两个能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咋知道没有你我们家就过不好。大姨你就是在自己家活得太拧巴,来我家指挥着我妈刷存在感。”

我大姨被我气得,转脸把矛头对准了我妈,训斥起她来。

“你养的好闺女,翅膀硬了,全不记养她的恩义,现在转头跟外人站在一起,来欺负我们两个老家伙。我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我看那个丑倭瓜就不是个好鸟,这都是他教的。你说你,一辈子了,可能硬气一点。”

我大姨摸一把泪,开始自责埋怨。

“都怪我命不好,那么好一个闺女就没了,我的小赟要是活着,我现在也不至于吃饱了撑着,来受这样的窝囊气。”

我大姨的眼泪,让我厌恶之极。我妈陪着她的姐姐抹泪,弱小无助地扯了扯我的手臂。我知道她想让我跟大姨说句软话。二十年了,我大姨只要把话说到这里,所有的事情都会朝着她想要的方向走。可这一次,有一股力量鼓动着我,我偏不。我愤恨地看着我妈和我大姨,仿佛看到黄色的,没有枝叶的寄生植物——菟丝子在我家客厅里蔓延,扭曲纠缠,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种下的,也不知道是谁依附着谁,谁缠绕着谁,它越长越茂盛,越结越厚,直到形成了一道解不开的屏障,秋天肃杀的黄色,把一切本该生机的,活力的绞死,纠缠成团的藤蔓下,有我大姨、赟姐姐、我妈,还有我。一股气流撞击我的脑门,我顿觉面颊燥热,大脑空白,我一下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我只想喊出自己心里的话。

“大姨,赟姐姐已经死了。我不是赟姐姐,她怎么死的,你是真不知道吗?我求你不要装出受害者的模样去束缚别人,你知不知道,你才是罪魁祸首。”

我妈惊恐地看着我,吓得哭起来。我大姨脸色惨白,她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这个白眼狼,推搡着我像捶一个不会吭声的枕头。齐跃原来没出门,他从卧室里冲出来,拉扯开我大姨,大声斥责她,怎么能动手打人。我的眼里憋了一泡眼泪,转头冲出了家门。

我漫无目的先是跑,然后走了起来,走到了护城河边上。我看了一眼跟在我后面的齐跃,他无意间看到的这次冲突,该不会认为是我在小题大做,忤逆长辈。齐跃跟上来,与我并肩走着,我情绪也平定下来。我说我生在一个怪胎家庭,我以为只要自己考上大学,走远了就能逃离。可有些东西是心魔,跟时间距离没关系,跟人有关系。就像训练小狗一样,应激条件反射形成了,人就会不自觉地落进那个怪圈中,我简直恨透了。我心虚跟齐跃道歉,不该什么准备都没做,就带着他来我家,还让他无辜受辱。齐跃说这也是我与众不同的一面。我破涕为笑。护城河这两年被保护得很好,没有污垢的河水变得清澈起来,河边有许多散步的人,如果许多年前也是这样,赟姐姐是不是就不会离开。

赟姐姐呀,我恨过她,想过她,跟着她,也羡慕她。

上六年级的赟姐姐又穿着一条新裙子来学校,淡黄色的雪纺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绿色草叶。我在想,回家怎么跟我妈说,等赟姐姐不穿这条裙子了,大姨送到我家时,让她留给我穿。可转念一想,这样的概率似乎很小,我跟赟姐姐只差了一岁,我们又都处在正长个的年龄,极有可能大姨把裙子拿来时,我已经穿不上了。

放学的时候,我跟小伙伴一起步行走出校门。路边一辆黑色轿车旁边,站在那里等赟姐姐放学的大姨喊我,跟我招手,我走过去。大姨拉了拉我不太合身的衣服,笑着问我,刚过去的期中考试分数下来了吗?我高兴地说我数学考了100分。大姨没有表情,只是说只有一门课满分可不行,得向赟姐姐看齐,她除了语文98分,其他科目都是满分。还说李家的闺女要争气,可不能落后了,给人家看不起,我哦了一声。大姨让我回家了告诉我妈,周末她会带着赟姐姐去我家。

周日一大早大姨就来了,她和我妈躲在屋里说话,一会儿又把我爸拉了进去。等她们出来的时候,我大姨和我妈好像哭过。大姨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钞票,给赟姐姐,嘱咐她带着我和弟弟今天去外面吃饭,她要跟我爸妈出去办点事儿。弟弟开心地蹦起来。我也开心,但我看到赟姐姐并不怎么开心,我只能把开心压下去,陪着她。半夜了,大人们还没回来,弟弟早已经睡着了。我和赟姐姐躺在床上睡不着,赟姐姐突然哭起来,她说她害怕。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赟姐姐,一点儿都不像平时在学校那样的高傲,她家里条件好,成绩也好,连校长都喜欢她。我问赟姐姐是不是知道大姨他们出去干什么事。赟姐姐才告诉我,她听到我大姨和大姨夫吵架,两个人要离婚,大姨夫好像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女人,还生了一个孩子。大姨暗中找了大半年,才找到那个女人住的地方,今天是带着我爸妈去找那个女人算账。赟姐姐拉开了衣袖,我看到她的手腕上有一道道的红印子。她说是自己用刀片划的,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抖了一下,我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自己伤自己,想想都疼。赟姐姐说自从我大姨知道那个女人存在,还生了孩子之后,她对赟姐姐的要求就更严厉,赟姐姐平时但凡事情没做好,大姨就会把心里的怨气发泄到她身上,说自己养的闺女不争气,让她这个当妈的在别人面前丢人现眼,直不起腰。大姨夫经常不回家,偶尔回来一次也是跟大姨吵。赟姐姐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感觉自己像走在高高的悬崖上,甚至想过干脆跳下去算了。她说她划自己的刀片是大姨夫刮胡子用的,有很多,她只偷偷拿了两片藏起来。我听着赟姐姐说,眼泪忍不住往下掉。我说你来我家住吧。她说我大姨肯定不会愿意的。是呀,大姨怎么会愿意呢,大姨夫听说又升官了,我爸妈只是普通的工人。我们家房子没有大姨家宽敞干净,吃的也没有大姨家好,我和弟弟上下学都是自己走着去,赟姐姐却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车接车送。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赟姐姐,只能和她一起哭。

赟姐姐给我说完话没多久,经常接送赟姐姐上下学的司机来接我们。我和赟姐姐是在医院里看到我大姨和我妈的,她们有些狼狈,灰头土脸,披头散发,脸上还有血印子,身上的衣服也破了。尤其是我妈,仿佛被人摁在泥里狠狠地打了一顿,她抱着我只是嚎啕大哭。不经常露面的大姨夫也来了,大姨站在他旁边,她还在压着声音恶狠狠地骂,大姨夫不吭声,眼睛盯着面前的门。我顺着大姨夫的视线望过去,是三个红色的大字“手术中”。谁在手术?我的心有些不确定的慌乱,我还没看见我爸。我胆怯地问我妈,我爸呢?我妈哭得更大声。

我爸住进了ICU,我和弟弟见不着他。我在心里恨死了我大姨,如果不是她,我爸就不会出去,如果不出去,回来的路上就不会发生出车祸的意外。可我又不能太恨她,我爸住这么贵的医院,还得靠她拿钱治病。我爸最后还是走了。我对我大姨的恨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发泄出来,我堵着门,不让她们一家进我家祭拜我爸,我喊着让我大姨去坐牢,去给我爸偿命。我看到了赟姐姐哭得比我还厉害,我又有点心软了。是赟姐姐最先过来哭着跟我说对不起的,然后她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只有我一个人听见,却受到惊吓的话,她说你爸爸不会白死的。难道赟姐姐也要去找那个女人?大姨跟我妈说,她跟大姨夫商量好了,以后我和我弟就是他们的孩子,一定竭尽全力抚养我们长大,包括上学找工作,成家立业。

我爸走了不到一年,有一天中午放学,大姨没接到赟姐姐。老师说赟姐姐一早来学校就请了假,说是在医院约了专家号,要去看病。像赟姐姐这样的好孩子,她说的话,老师从来不会怀疑。老师说,她还看到大姨在校门口等赟姐姐的车,看到赟姐姐朝车的方向走了过去。大姨说是赟姐姐早上跟她说,必须到学校门口的书店里买一本数学练习册。大姨报了警,所有人找了一中午,还是没有赟姐姐任何消息。我想起赟姐姐偷偷跟我说的话,没能忍住告诉了大姨和大姨夫。大姨当场就冲大姨夫发作了,大姨夫什么也没说,我仿佛看到他的神情突然变得颓败。傍晚的时候,警察打来电话,说在护城河里打捞上一具尸体。那时候的护城河是一条臭水沟,飘满了垃圾,河水污浊,常年散发着刺鼻的异味。小城里的人对护城河唯恐躲避不及,能搬走的早就搬走了,没有搬走的在想着怎么搬离。常年在河边几乎看不到人。打捞上来的果然是赟姐姐,我一想到那么漂亮优秀的赟姐姐竟然被臭烘烘的污水淹着,被垃圾埋着,我就心痛得喘不过气。我没有勇气看她最后的样子,可是她的样子却在我的想象里被无穷地渲染、放大。我只是叫一个普普通通的“艳”,可她却叫“赟”,入学的时候,没有几人能认得这个字,大姨说赟姐姐就要有才有貌,文武双全。

送走了赟姐姐,我爸的离世也变得不再只是倾向一端的沉重。痛苦有时候也是人与人之间平衡的砝码,可后发的痛苦总是能更胜一筹,它离人的记忆最近,能以后来者居上的姿态傲视前面人的痛苦。它没有量化的可比性,却能让活着的人在对等的潜意识里有了孰轻孰重的比较。尽管谁也没有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痛苦还能化作养料,成为活着的人彼此寄生缠绕的土壤,活着的人走不出来,把迷失当成习惯。

大姨和大姨夫没有再闹离婚,大姨承认了那个孩子的存在,却把他当成了人生的假想敌,而我就成了与那个孩子在大姨假象战场上搏杀的前锋。本该赟姐姐穿的好衣服,以后全被大姨买回来给我穿上,本该赟姐姐得到的关心她也全部给了我。我再做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永远完美的赟姐姐站在那里,成为我无法超越的目标。大姨说,如果赟姐姐还在,她一定能做的更好。我妈说,如果是赟姐姐,一定不会那样气她。她们什么都不知道,明明是她们害死了赟姐姐,现在却要用一个死人来要求我。可是赟姐姐怎么会是死人呢?她一直都活着,大家都见过她,她不需要做什么,大家就坚定地相信她是最好的。我也这样认为的。你以为我看到的是我的影子吗,那是比我认为的最美的影子还要好的赟姐姐呀。我的人生是一条单行线,前面永远是赟姐姐,我追着她的脚步,比照着她的想法才成为现在的自己。从读书到工作,我遇到任何事情,总会在心里问一句,赟姐姐会怎么做?然后我就被当成了思维不正常的人。

这就是齐跃的好,在他对我还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认为我脑子不正常。他简单直白地只看到了我。我虽然不懂画画,可我相信齐跃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画家,为他的真诚。而我却别有用心地利用了他的真诚,我把齐跃当做我孱弱内心走不出困境的支撑,抱着微妙的希望,孤注一掷向我厌恶、愤恨的一切发起了攻击。除了让每个人痛苦之外,似乎什么也没得到。我跟齐跃坦白,道歉。虽然齐跃笑着说他不介意,可我分明看到他眼神里的失望。我真是个坏人,如果是赟姐姐,她肯定不会这样伤人吧。

我陶醉在齐跃为我画的千姿百态的影子里,他说那都是我幻化出来的。他说我本身就是一幅天地造化的杰作,触碰他的灵魂,激发他的灵感。他把我当做他的模特,画了无数张,有些我也不能确认到底是不是我,可齐跃说是我,我相信那是我。真实的、温柔的、梦幻的、挣扎的、扭曲的、呼喊的……齐跃每画完一幅画,我都会看很久,我在看画中人内心的隐秘,我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与她一起共振,它是真实的,存在过,它沿着我的灵魂和精神在游走,它每走一步,都是我的一次自我确认。我越来越期待齐跃为我作的新画,在这种前所未有、充满亢奋的新奇里,我已不在乎自己与家里人的剑拔弩张,我不再看见赟姐姐。我发现了人生的新大陆,阳光照耀,草木葱茏,天昏地暗,万物萧条,我的身躯匍匐在大地上,四肢延长,我伸手抓到腐败的泥土,拥入怀抱。我起身,肆意奔跑,与风同在。我热泪盈眶,我看见了自己。

齐跃问我,你爱我吗?我说你看你画的我多好,如果没有了你,我又要去哪里找这些不同的自己呢。齐跃不死心,他还在追问我,如果我不会画画,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我很疑惑。“你画得这么好,不画画了又能干什么。”

齐跃生气了,他冲我发火。

“我家里有皇位,还有矿,我可以继承家业。我有病天天死磕这几幅破画。”

齐跃一定是疯了。他像一头野兽,大声吼叫,把那些画板、画笔、颜料手扔脚踢。颜料从空中飞下来,落在地上,撞到齐跃的头上,五彩凌乱。齐跃坐在满地狼藉的画作里,伤心挫败。我想拉他,他生气地甩开了我的手。他忽而抬起头,散落发丝遮掩的眼睛发出怨恨的光,我的心跟着一懔。他盯着我,我感觉自己在缩小。然后是齐跃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我他妈画不出好画了。现在画什么满脑子都是你。你一开始就不爱我,为什么要来招惹我。我恨你,你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哭了,走出了齐跃的画室,再也没进去过。我和家里人和解了。大姨张罗我的相亲更加上心,她和我妈从百里之外的小城,通过网络向我的微信里传送着一张又一张照片,每一张我都接受、保存、见面,我不再问相亲对象关于影子的问题。可是每见一个人,我就会想起齐跃,他没有齐跃幽默,他没有齐跃会说话,他没有齐跃有才,自责、歉疚、羞愧的情绪包围着我。我会看着自己的影子,想着赟姐姐和齐跃,到底怎样才能学会去真正爱一个人,为什么每一个从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迹的人,又成了我将来人生的影子,逃不脱,挣不开。生命不该只有明暗两种色彩,可是其他颜色呢?该是什么感受?什么体验?

听说齐跃要结婚了。自从和齐跃分开,上司老婆不止一次问我,真的没有可能了吗?谈了两年,怎么说分就分了?她像被齐跃灌了迷魂汤,总是把有关他的第一手消息告诉我。碍于面子,我不能说什么,只能任由她说,我姑且听之,听完,默然一笑。我有时候怀疑,这是不是齐跃的诡计,他知道只要我还能听见有关他的消息,他的影子就会在心里加浓加深一次。

应该是齐跃结婚那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拆开,是一幅画,明暗斑驳的光影里,我确定那个身影是我,右下角写着画的名字《影子里的人》。

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听到过齐跃的任何消息,就好像我们两个人都不曾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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